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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

  沈書側過身,麵對身旁的穆華林,靜靜看了他片刻,穆華林詢問地揚起眉。


  “有茶嗎?”沈書又轉回去,手肘壓在桌上,手指去碰茶壺。


  “你要喝我去找人要。”穆華林道。


  那茶壺就是空的了,沈書收回手,說了一句原本不打算說的話:“不用。這兩個人已經為您所用了?”


  “沒費多大工夫。”穆華林示意沈書安心。


  而沈書原打算問的是,為什麽穆華林能有這麽大的勢力,要跟帖木兒和赤沙這兩個出逃的人,至少得有三五個人去盯梢,當時兩人被放上岸之後,天下之大,哪裏都能去,如果當時就有人跟著他們,穆華林又是怎麽想辦法聯係人的?北方有人馴養信鷂,哪怕穆華林是怯薛,少不了也要為蒙古皇帝做馴養鷹犬的活,但沈書也見過穆華林的信從急遞鋪走,而且自己不知道穆華林究竟屬於哪一支。


  話到嘴邊時,沈書突然意識到,有些事是不應該當麵問穆華林的,譬如說穆華林用之不竭的錢財是從何而來,他在各地聯絡的人員都是誰,他已經離開大都接近半年,為什麽還不回大都?


  隻有當穆華林利用他隱藏在民間的身份生活時,自己才是他的徒弟。沈書本還有些睡意,此時清醒了起來,扭頭問穆華林:“寧慶坊是做什麽的?”


  “是個歌舞坊,發現他的人說他在寧慶坊裏喝醉了酒,不給酒錢,與人大打出手,被寧慶坊的打手扔到了大街上。”


  穆華林剛說完,沈書就發現了不對:“他爹不是在大都城內?我聽康裏布達說過,他家在族內頗有勢力。”


  這兩個月和州也是兵荒馬亂,進城之後,沈書給朱文忠畫了和州輿圖,操心他哥在軍營裏怎麽往上走,之後孫德崖來和州移兵就食,賴著不走。好不容易設計把郭子興引了來,朱元璋送孫德崖的大軍出城,卻被扣住。


  這麽一想,紀逐鳶當時急著動手,怕也是急著想立功,好不辜負自己把他弄到朱元璋跟前去。那他哥真的是……那不過是因為引來郭子興的報信人是晏歸符,如果晏歸符被戳漏了,那朱文忠在背後推動也就暴露了,以朱元璋的多疑,把他也設計在裏頭,恐怕不僅不能得到朱元璋的賞識,反而會惹毛他。


  那天早上也是急智之下,恰好前一天紀逐鳶跟在曹震的手底下,送有夫之婦歸家,全隊都能作證。要把一個謊說得讓人拆不破,七分真三分假是最好。無可查證之下,郭子興星夜率軍前來和州,朱元璋自然疲於應付這座老泰山,隻要郭子興一露麵,消息是真的,怎麽弄來的也就不重要了。


  “殺手的名字你還記得一清二楚,康裏布達的事要想這麽久?”穆華林沉吟片刻,開口問話。


  沈書右手搭在腦門上,拍了兩下,無奈搖頭:“殺手隻是兩個名字,我也不認識幾個外族人,一下就想起來了。您是不知道,康裏布達這個人……”


  “我知道,他很狡猾。為了拿到那枚銀幣,跟你廢了不少話。”


  沈書一哂:“師父英明,他說的話太多,要從裏頭捋清楚真真假假,是以想了半天。”


  “想出什麽來了?”穆華林又問沈書喝不喝茶。


  這次沈書把空茶壺拿起來給穆華林,笑著說:“喝吧,正好我再想一想。”


  穆華林沒有在門口叫人,而是出門。


  沈書聽見關門的聲音,並未回頭去看。他先把眼睛閉起,心裏過了一遍與康裏布達說話的那些場景。沒一會,沈書睜眼,穆華林還沒回來,沈書的視線在穆華林的房間裏逡巡,屋子裏的空氣帶著明顯的潮濕味道,且穆華林也是跟紀逐鳶他們一路去了滁陽,這裏少也有半個多月沒人住,聞起來有灰塵的味道。


  窗戶沒開,光線十分昏暗。


  沈書點了一盞油燈,用手掌圈著顫抖不已的那朵火焰,端到桌上來。


  穆華林回來了,帶來滿滿一壺熱茶。


  “你在這裏,不便開窗。”穆華林說著,拈杯為沈書倒茶,將一個倒扣的杯翻轉過來自己用。


  “這屋子還算大,隻是也不大舒服,宿衛能出去住嗎?”


  “最好不要。”穆華林道,“身為蒙古人,我已經太特殊了點。”


  先才沈書沒想到這層,聽穆華林提這個,理解地笑了一下,放下茶杯,“那就算了,關於康裏布達,我想起來,他當時為了躲也圖娜,住到一個幫過我們忙的胡人家裏,那個胡人叫旺古達,他曾經為平金坊送信給康裏布達。為了查銀幣的來曆,我借著朱文忠的關係,去胡人巷那次。”


  “我有印象。”


  “對,結果胡人沒有賣麵子給朱文忠,連朱家的少爺都給趕了出來。那個管事很是粗魯,多番交涉,才肯把圖紙還給我們,掉在地上的時候,旺古達看見了。這個旺古達曾為平金坊坊主送信給康裏布達,認出上麵的圖樣。”


  “他去找你們了?”穆華林皺起眉頭,“胡人最恨背信棄義。”


  “他的妻子重病,我給他送了些米和炭,也給他妻子找了大夫。可惜已經晚了。”沈書喝了一口熱茶,將心底的涼意驅走,“他的家裏冷得像是一個冰窖。”沈書頓了頓,不再說旺古達的事,“康裏布達離開我們住的地方之後,借住在這個胡人家中,當時你們已經隨軍隊離開滁陽,那天晚上滁陽城裏的胡人巷突然暴|亂,三大胡坊都牽涉其中,在城裏肆意燒殺劫掠,我們家也被人偷了東西。高榮珪去參軍的時候拜托我照應康裏布達,我去旺古達家裏看他的時候,便問他為什麽一定要躲著也圖娜,畢竟也圖娜是他的姐姐。”


  穆華林似乎有話想說。


  沈書停下來看他。


  穆華林端起茶杯,沉聲道:“說下去。”


  沈書感到一絲奇怪,仍舊按照穆華林的吩咐繼續說:“康裏布達說他爹是一個頭領,如果要回到他爹的羽翼之下,必須要帶回他父親想要的東西。”沈書不再說下去,向穆華林發問:“這件東西,會不會就是,師父您放在我那兒的那件東西。”


  穆華林一愣,顯得有些頭疼,他一手扶額,抻得前額頭皮緊繃。他長籲出一口氣,眼裏帶著些許不解,“我把箱子交在你手中時,就給了你鑰匙,意味著你可以看。如果康裏布達他爹要的東西,就是這件,那康裏布達就會去投靠他爹,不至於流落街頭。”


  沈書猶豫道:“他跟他爹的關係不太好,他父親是一個唯利是圖的人,曾將他扔在盧特沙漠裏。”


  “難怪……”穆華林小聲道,“我猜測他去滇南,是去跟押送脫脫的隊伍,但不知道他為什麽會突然折返大都。收到信時,讓我很意外。現在看來,他也沒有投靠到他爹的門下,盧特沙漠是死亡沙漠,能走出來的人萬裏挑一,那裏相當炎熱,沒有水,身體虛弱的人對整個隊伍就是拖累。”


  “康裏布達沒有被他爹收留,有兩個可能。第一,他找過他爹,但他帶去的東西,不是他爹想要的。第二,他壓根就沒有去找他爹。您的人想必也還會繼續盯下去,隻要等消息就行。”說到這裏,沈書突然停下,作出輕鬆的樣子,與穆華林玩笑,“要是我是您的兒子,您也會把我拋在必死無疑的沙漠裏嗎?”沈書突然問。


  穆華林食指在桌麵上輕輕移動,唇角現出微笑,注視沈書,“我沒有兒子,不能作這樣的假設。沈書,你要知道一個人處在絕境當中,會如何選擇,除非死神正站在我們麵前,沒有人會知道。我們都是普通人,這世上沒有聖人。”


  而沈書心裏已經有了答案,穆華林認為自己可以,事實上他不會。否則他不會跟高榮珪做交換,從高郵城就帶走兩個近乎累贅的少年人。


  沈書垂下眼,把玩著空茶杯,同時思考接下來要說的話。


  穆華林心事重重地沉默著。


  “您找我來,是為了確認康裏布達為什麽會出現在大都?”除非穆華林還有想不通的事情,想從自己嘴裏得到一些他不清楚的細節,照穆華林一貫的表現,他並不希望自己和紀逐鳶過多地牽扯到與大都有關的事情裏。多數時間裏,穆華林都在單獨行動。沈書更願意把這個理解為穆華林不希望把他和紀逐鳶牽扯到新的危險裏。


  就像穆華林曾說的,他早晚要回大都。


  然而當你同一個人正在接觸時,所產生的羈絆,並不會因為這人將要遠行有所不同。


  油燈的微光照出穆華林臉上的神色,他的表情已經不再嚴峻,拿過沈書的杯子,給他倒了一杯熱茶,推到他麵前。


  “還想看看你長高了沒有。”


  沈書也笑了起來,起身讓穆華林看。


  “長高了嗎?”


  穆華林伸出食中二指,分開半根手指的距離,恰好能從手指的間隙裏看見沈書的眼睛。


  “還是沒有你哥高。”穆華林道。


  “我是長不到他那麽高,算了,不跟他爭。”沈書食指點了點腦子,“我隻想讓他少遇到些危險。”沈書心中一動,貼在茶杯上的手指溫暖起來,笑看穆華林,“這日子比我們逃出濱海的時候不知道好了多少,隻要我哥好好活著,我做什麽都帶勁兒。”


  穆華林眸光中隱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羨慕。


  “你們都能活著,會活得很好。”穆華林端起茶杯,與沈書碰了一下,抬頭飲盡。


  師徒倆閑話了沒一會,穆華林要去換值,等他走後,沈書從門縫裏覷外麵,趁無人的時候,匆匆離開院落,貼著牆根低頭往外走到茶房外,才放鬆下來。原本沈書還想問問穆華林還要在朱元璋這裏待多久,沈書不能肯定,但總覺穆華林今天說的話,都別有深意。他仿佛在有意提點自己,不要過於關心自己和紀逐鳶兩個人的生活之外的事情,尤其是不要扯進大都的紛爭裏。


  ·

  角門外,馬車早已在等。


  沈書失神地走出門來,聽見一聲尖銳的口哨,紀逐鳶遞來一隻手,扣在沈書的手臂上,把人扯上馬車。


  “林浩,上路!”


  車輪滾動。


  “大人。”晏歸符招呼了沈書,繼續靠在車廂上打盹,他看上去疲憊不已,像是幾天都沒睡覺。


  因為晏歸符在車上,沈書什麽也沒說,紀逐鳶把沈書的手抓在掌中,沈書放下了心防,便跟從前一樣,把紀逐鳶的手指翻來覆去,捏緊又鬆開的把玩。


  紀逐鳶閉上眼,靠在車中假寐,拚了老命忍著不與沈書十指相扣。沒一會,紀逐鳶感到手指被分開,沈書將手指一根一根擠進到他的指縫裏,與他掌心相貼,手指相扣地握著,不再亂來了。


  同時,紀逐鳶肩前一沉,腰也被抱著了。


  紀逐鳶眼睛分開一條縫,看見沈書靠在自己身上打盹,嘴角彎翹起來,欣然握緊沈書的手,心中卷起一道長風,從冰山雪川裏轟然衝出,融雪順流而下,淩汛衝垮寸草不生的荒原。


  本應在睡覺的晏歸符睜開眼看來。


  紀逐鳶對他做了個嘴型。


  晏歸符微微搖頭,抱臂側身把臉靠到另一側車板上打瞌睡。


  回家後沈書便吩咐人燒水給晏歸符洗澡,把李恕也叫到書房,朝紀逐鳶和李恕說了康裏布達人在大都一事。


  “要告訴高榮珪嗎?”紀逐鳶問。


  “他要是今天沒來找我,你看見他的時候跟他說一聲就是,這不急,他隻是要一個消息安心,如今他也不可能去大都找康裏布達。”沈書問紀逐鳶那枚銀幣是不是還收著。


  “殺死老劉老孫二人的凶手,都靠這枚銀幣,我自然好好藏著。”紀逐鳶道,“不過我們最好按師父的意思行事。他不讓我們攪合進去,自然有他的顧慮。”


  沈書蹙眉道:“我想幫他。”


  “量力而為吧。”紀逐鳶安撫沈書道,“我們是漢人,從蒙古人建了大都這座新城,名為國都,實則更像是便於施號發令統治封地的國中國。師父是我們的救命恩人,不衝師恩,欠他的一條命,我們也還不盡了。但他不想讓你插手的事情,自然有他的道理。他前幾日便收到了康裏布達的消息,遲疑過後,才讓我叫你去,看起來也是深思熟慮過。”


  “他還真藏了不少事情。”李恕感慨道,“不過有些事,我們未必能幫得上忙。而且沈書,你想過沒有,你根本就不知道你師父能動什麽不能動什麽,他的錢從何而來?他每到一地,都找了誰?他接近朱元璋,立功成為朱元璋的宿衛,這事可誰也沒說過,事後雲淡風輕再不提及。他是心有磐石的人,操心你師父,你還不如操心操心康裏布達,他這日子似乎不大好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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