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八
沈書才要說自己來,紀逐鳶的手指離開他的頭皮,竟還備了香膏和梳子。沈書看紀逐鳶從盒子裏摳出脂膏來,下手重了,幾乎把盒子挖空。
沈書笑了起來,從紀逐鳶手上弄了指甲蓋大小的一塊胭脂色的膏子,以掌心的溫度勻開。
“這麽多,你洗二十個頭也夠了。”沈書調侃道,酒勁退散得差不多了,“我自己來,陪我說會話。那兒有個凳子。”沈書下巴朝著角房的角落點了點,自顧自把揉化的脂膏往頭上抹,吸了吸鼻子,“挺好聞的,這什麽味兒,這也是馮國用送來的賞?我怎麽沒瞧見?”
“不知道。不是。我收起來了。”紀逐鳶把多摳出來的膏子仍用手指按回到盒子裏,蓋上蓋子。
沈書看見蓋子上是一朵緋紅的桃花,看了一眼紀逐鳶,“你不是從哪個小娘子那兒搶的吧?對了,你們去滁陽府,你去逛青樓了嗎?”
紀逐鳶:“……”
沈書奇怪地瞥他,“你同李恕不是講要找個時候帶我去青樓轉轉,給我開開眼麽?”
“郭公歿了,全城禁樂曲宴飲。”
聞言,沈書揉頭發的手慢了下來。水珠從質樸的木紋上滴下,沈書烏黑的頭發散落在水麵上,遮著他清瘦雪白的膚色,他的頭發生得健康,落在水裏,黑油油一片。
“衝了?”紀逐鳶的聲音在沈書身後問。
沈書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嘩啦一聲,一瓢熱水從頭頂澆下來。沈書下意識閉起了眼睛。
衝完背後,紀逐鳶與沈書麵對著麵,他看見沈書已經起了輪廓的鼻子,披散而下的黑發被筆挺的鼻子分開,下麵是一張溫潤的嘴,沈書的嘴角總是帶一點弧度,十分細微,令他的麵容看著神態安然。
“哎——”
紀逐鳶手抖了一下,瓢裏的水澆了沈書一臉,沈書叫了一聲。
“別動,快衝好了。”
紀逐鳶沉沉的聲音近在眼前,沈書也感到他同自己麵對著麵。那一瞬裏沈書心中湧起奇異的感覺,他緊緊閉著眼睛,卻有睜開的衝動,他分明感覺紀逐鳶正目不轉睛地看他,這種自知讓沈書頗覺有一些不自在。
水波自深處蕩開些許漣漪。
“行了,我去拿毯子,你坐著。”紀逐鳶的手在沈書肩上按了一下。
沈書莫名鬆了一口氣,手在臉上抹了一把,鼻翼翕張,像從水裏浮出來一樣深吸了一口氣,他從細細的眼縫中,透過模糊的視線看到紀逐鳶到房門口去叫人了。
沈書重新閉上眼,隻覺四肢在水裏都泡得有點發軟,他的耳朵與脖子通紅一片,手在水裏撈了一把,臉更變得像蒸熟了那般。
紀逐鳶拿了毯子回來。
沈書擺擺手,“好累,頭有點暈,方才酒喝得太多,你先出去吧,我跟這兒坐一會……”話音未落,沈書感到身子一騰空,被紀逐鳶直接用毯子裹著從水裏撈了出來,沈書隻得發窘地側身抱著紀逐鳶的脖頸,把臉埋在他哥胸膛,以免讓他看出端倪,笑話他。
幸而紀逐鳶什麽也沒說,沈書心裏過了一遍,感覺身上無一處是漏風的,紀逐鳶是拿毯子把他整個人都裹起來,自己反應也快,應該什麽都沒看見。
頭發都濕透了,沒法立刻睡覺。紀逐鳶讓人在院子裏擺了一把躺椅,讓沈書坐在那裏看書,馬馬虎虎給沈書擦了擦頭。
鄭四把做好的湯水端上來。
“我都全醒了。”沈書無奈道,還是一口把湯全喝了。橘皮清涼略帶果味的香氣讓沈書漸漸平複下來身上的躁動,讀得大半本書之後,已能平心靜氣。
“上哪兒去?”紀逐鳶打開鋪蓋,轉身對正要出門的沈書問。
“睡覺去。”沈書做樣子地打了個哈欠,他這會是真一點也不困了。
紀逐鳶眉頭擰了一下,沒說什麽,沈書便走出門,把門給他哥隨手關上,經過值夜的小廝那間房,沈書叩門。
出來的是陸約,沈書眉毛動了動,“怎麽不是曲行?”
“嗯,咱倆換班了,少爺有什麽吩咐?”
沈書側身朝身後望了一眼,紀逐鳶的屋子還亮著燈,兩兄弟的房間原就是挨著的,沈書的房間這頭才是小廝住的地方。
沈書說話得很輕,他那個習武的哥哥才能聽不見。
陸約聽吩咐去鋪床。
沈書在院子裏站著,天上隻有一彎鉤月,白天整個園子看上去生機勃勃花木扶疏,夜裏風一吹便沙沙的響,四處一片黑暗,石燈已經都滅了。
沈書抓來一綹頭發,聞到發絲上的清香,他在石凳上坐下來,一身單薄,素衣勝雪,從一隻木屐裏退出腳來,腳後跟抵在木屐上,光著腳丫子活動腳指頭。
一股難以形容的愜意從心底裏湧出,越來越熾。往日沈書也在這裏坐,可家裏沒人,坐下來隻覺得心裏有一股難言的涼意。
沈書回頭朝他哥的房間看。
極輕的一聲木頭響動。
“嗚——汪!”突如其來的狗吠聲引開了沈書的注意,小黃狗從木屋門裏伸出一個頭,黑溜溜的眼珠無辜地把沈書看著。
沈書不自覺笑了起來,過去揉狗,聽見小廝叫他,便回房中,燈也沒點,沈書直接就往榻上一躺,被子像剛曬過,有一股溫暖的氣息。
沈書剛抱著被子在榻上打了兩個滾,一個晴天霹靂,想起來一件事。
“哥,開門。”
在榻上躺著的紀逐鳶,高高翹著二郎腿,腳在半空裏快活地扭了幾下。紀逐鳶一隻手托腮,扭頭看著窗戶紙上,沈書的輪廓,他嘴角上翹,將食中二指分開,貼在眼上,將沈書的影子捏在了手指之間。
“什麽事?”
門開,露出紀逐鳶疲倦的臉,他張大嘴打了個哈欠,疑惑地皺起眉頭,側身讓沈書進屋,“我都睡熟了,又要幹嘛?”紀逐鳶又去榻上躺下了。
沈書麻溜地爬上床,拱進被子裏,連推了兩把紀逐鳶,他哥才心不甘情不願地讓過去一點。沈書把冷冰冰的腳掌貼在紀逐鳶的小腿上取暖,半點沒有要睡覺的意思,興致勃勃地問:“你不是說晚上跟我說渡江的事?現在可以說了。”
紀逐鳶:“……”
“你不是忘了吧?”沈書嘀咕道。
“晏歸符不是說了,先消磨官軍,等解圍之後南渡。”紀逐鳶語氣聽來沒什麽精神,一隻手搭到沈書的肩膀上,將被子往上提了提,掖在沈書的脖子裏。
沈書裹得像個粽子,眼睛發亮地問:“那我們是不是要上山砍樹?”
“砍什麽……”紀逐鳶頓了頓,道,“暫時沒聽說,不過總兵也在發愁,和州地僻,耕地為生,漁戶不多,船更少。但砍樹我還沒聽說,把樹都砍了造船,別說憑空很難從和州城找出這麽多工匠來,就有,漁船與戰艦也不是一回事。”
“那你還說準備渡江了……”
“準備是準備,船到橋頭自然直,巢湖不是有幾支水軍。”
沈書:“……不是又要搶人家的……”
“什麽人家的,難道從官軍手裏搶來的糧,從別的農民軍搶來的糧咱們就不吃了?”
這也是,如今大家打來打去,還真不好說每天吃的都是誰的糧,拿的都是誰的兵器,就是戰馬,也多是作戰搶來的。
“先把吃的問題解決了,沒有糧草才是寸步難行,這次南渡是必行之舉。總兵猜測不到兩個月,官軍的糧食就跟不上了,而且,朝廷現在顧不上和陽這小小地方。”紀逐鳶道。
沈書已許久沒聽到外頭的消息,紀逐鳶跟在朱元璋身邊,說來的頭一件事沈書就不知道。原來二月劉福通就已經擁立當年著起事就被抓的明王韓山童之子為皇帝,定都亳州,國號年號俱全。
“不止,還定下中書,杜遵道為右丞相,盛文鬱任左丞相。劉福通自己同羅文素做平章政事。下設六部,禦史台監察,樞密院由劉福通的弟弟劉六領了知樞密院事。在所占之地,設行中書省及府、縣。”
沈書聽得奇怪,把紀逐鳶看著,又拿手摸他的下巴。
“別鬧。”紀逐鳶抓著沈書的手。
沈書又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整個人在被子裏蜷成一團,光腦袋在外頭,眼睛盯著紀逐鳶,“怎麽這次記得這麽清楚?”
“一路都有人說,耳朵都聽起繭子了,就算是個傻子也背會了。”
“都在說?”那就是說最近軍中人人都聽說有了個“宋”,沈書又聽紀逐鳶平淡地說,韓家扯的旗子,寫的是“虎賁三千,直抵幽燕之地;龍飛九五,重開大宋之天”。
沈書一哂:“仿的是元製,拉的是宋旗,怎麽也不找個姓趙的坐龍椅。”
“劉福通是跟著韓山童起來的,韓山童被元軍抓了,他一直自詡是大將軍,想做什麽官便給自己安什麽名頭。”
“天下未定,名分上誰坐龍椅不重要,得看兵馬在誰的手裏。既然樞密院一把手讓劉福通的弟弟給坐了,這支軍隊就不姓韓,而是姓劉。可憐韓家的小兒,樹大招風,將來不知會有多少坎坷。”想了想,沈書道,“這些消息,是總兵派人去探得的?”
“各地都有舉家遷徙的難民,北邊下來的多了,隻要在沒有被圍困的縣城州府,南來北往的人丁,都是帶著消息的,何須打探。湖廣已是徐壽輝的地盤了,隻是倪文俊不受約束,他卻不像個能做大事的。”
“哦?什麽樣的人能做大事?”沈書跟紀逐鳶閑聊,他是不困,卻聽出紀逐鳶的話音裏已有睡意。
紀逐鳶強打精神說:“像是總兵這種,沉得住氣,進退有度,最重要的是,要能忍。”
“忍字頭上一把刀,這是最難的。熱血一上頭,讓人死都不知疼也不知怕,卻未知也因此全盤皆輸了。”
紀逐鳶閉上眼睛,嗓音越來越低,沙啞中仍帶著陽剛男兒的性感,他埋在沈書的肩上,發困地說:“百忍成金,能忍的人心裏都憋著一股勁,發作起來,像汛期的江流一樣不可阻擋。而且,他多疑成性,你不覺得很像一個梟雄嗎?”
“誰?”
“東漢末年,青青子衿,你爹老拿藤條追著我背。”說到這裏,紀逐鳶倏然睜開眼,勾著沈書的手指,認真而緩慢地念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沈書心裏猛然一跳。
紀逐鳶移開眼,繼續低聲念下去:“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時可掇?憂從中來,不可斷絕……”紀逐鳶突然不背下去了,喃喃道,“書塾裏那麽多學生,你爹老揍我一個。”
“嗯,我爹偏疼你。”想起父親,沈書不禁神色黯然,有些不想再說,隻想現在就睡一覺,在夢裏與父母團聚。
紀逐鳶嘴唇輕輕貼在沈書的發頂,沈書想得出神,並未察覺,也沒有聽到紀逐鳶極低的一聲:“是,夫子著實偏疼我。”
半夜沈書醒來的時候,躁動難安,把紀逐鳶也吵醒了。被子裹著,紀逐鳶同他小聲咬耳朵,教沈書一事,沈書聽得不可思議,紀逐鳶便要親自演示於他。沈書當即不肯,隻是背過身去,耳畔聽紀逐鳶小聲指示。
弄得一身大汗淋漓,直讓沈書疑心紀逐鳶又在捉弄自己。然而激流之下,心流歸於潺潺之境,一整個春日裏積攢的焦躁俱都紓解了,以至於渾身舒暢,連怎麽睡過去的都不知道。
後半夜也未再醒來,翌日起來,沈書方後知後覺地有點尷尬,床單不知道什麽時候換的,紀逐鳶也早就不在榻上。沈書打著哈欠出去吃早飯,眼看去學堂要遲到,隻在吃飯的時候問過小廝,說是他哥和晏歸符一早便被軍營來的人叫走了。
“大少爺特意說了,晚上要回來吃飯。”鄭四樂嗬嗬地說。
沈書精神為之一振,趕緊吃完飯奔著總兵府去,一早上神清氣爽。中午在朱文忠那裏吃飯,才聽說卯時元軍攻城,恰好讓朱元璋逮了個正著。
原來昨天夜裏,總兵才從滁州歸來,都尋思他的手下人等定要慶祝,收拾了孫德崖這個大敵。
“我舅舅昨日回來,一直見客到了午後,午覺時候便去睡,晚飯都是在房間裏吃的。這一覺睡得狠,三更就起,披甲上陣,到城樓上巡視。元軍來攻城,沒帶炮。”
李恕一拍大腿,笑道:“那可就不足為懼了。”
“可不是,都是血肉之軀,誰怕誰啊。”朱文忠眉飛色舞地說,“舅舅當即帶親兵五百人衝將出去,官軍讓戰馬衝進陣中,他們的人也不知道怎麽回事,竟無人揮旗指揮變陣,讓騎兵一衝就散,各自潰逃。於是這五百人又化作五支百人的隊伍,追上步兵,長|槍一頓衝殺。對麵的主將一身鐵鎧嚴絲合縫,被你哥一箭射中脖子,當即砰——”朱文忠伸出一隻手掌,五指猛地張開,“血濺當場,從馬上栽了下來。”
沈書聽得笑了,捉著筷子揀出一塊筍放在碗裏,搖頭道:“你倆怎麽不去說書,窩在學堂裏,屈才了。”
“我是不說書,倒是將來,說書人要說我呢!”朱文忠道。
沈書微一愣,抬頭從朱文忠的臉上看到了對戰場的憧憬,而朱文忠正微笑著看他。四目相對之間,不必言明,又各自低頭扒飯。
坐在一旁的李恕收回視線,筷子在碗裏挑挑揀揀,倏然沒什麽胃口地放下筷子,端起湯來喝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