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六
寫就寫吧。紀逐鳶拿著炭筆在紙上亂來,等書信到沈書手上時,他已經都回去了。
色目人看紀逐鳶老實下來寫信,滿意地點頭,喚來侍者,滿上酒杯。帳中諸人談笑如故。
不斷有侍從進出,紀逐鳶聞到羊肉特殊的氣味,擰了一下眉頭。
色目人過去撕下一塊拳頭大的羊肉,用手指掐著發白的肉塊,以銀盤盛放,端了過來,嘴唇間發出吮吸手指上肉汁的啵啵聲。
“寫得好,這就是你的。”
紀逐鳶餓得有些眼冒金星,盡量不去想那塊肉,他回頭,視線跟著起身過去坐回到一眾官員當中的色目人。紀逐鳶的身邊唯有一個聽吩咐的侍者麵朝官員們側坐著聽候吩咐。
顯然沒有人把紀逐鳶放在眼裏。這樣最好。紀逐鳶心想,抬起一隻手碰了碰腫脹的眼睛,無意間發覺一道金屬光澤,定睛一看,卑躬屈膝的侍者腰上竟掛著一把八寸餘的短刀。
席上有人喚。
侍者便起身去用短刀為他們割肉,送上來的半隻羊身上便有幾把刀子供眾人使用,應該是不夠用,所以侍者身上也帶著短刀,若有大人吩咐,便起身去效勞。
紀逐鳶瞥了一眼冒熱氣的羊肉,滿嘴生津,鼻翼微微動了一下,低頭快速寫完蒙古人要求的約沈書相見的書信。紀逐鳶扭頭去看。
侍者在衣袍上擦了兩下刀,歸刀入鞘,低頭弓腰,麵朝大人們後退。
同時,紀逐鳶起身,一瘸一拐地拖著傷腿接近那色目人,與侍者擦身而過時,侍者險些被他撞翻。
紀逐鳶一屁股跌坐在地,手掌向內,掌心將刀鞘推入袖中,罵罵咧咧起來。
侍者連忙過來扶他。
“滾開!”紀逐鳶話音未落,傷腿被起身過來的色目翻譯官一腳踩住。
“嗷嗷嗷嗷——大人,大人饒命,疼疼疼!小的錯了錯了錯了,大人饒命。”紀逐鳶眼角飛出眼淚,雙手抱住傷腿。
那色目人嘴角一牽,移開腳,踹翻了水煮羊肉,羊肉滾在地上。
紀逐鳶的傷腿滲出血來,他卻一個餓狼撲食地把羊肉撿起來,拍去塵土,大口吃起肉來。
官員大笑。
色目人朝也先帖木兒用蒙古語念紀逐鳶信上所寫的內容。
紀逐鳶被羊肉噎得咳嗽了一聲。
也先帖木兒咕嚕一句。
侍者捧給紀逐鳶一盞酒,紀逐鳶意外地朝也先帖木兒望了一眼,也先帖木兒橫肉縱生的臉上浮著一層飲酒而起的微紅,醉眼短暫地在紀逐鳶身上停了一瞬,紀逐鳶則借這空隙掃了一眼大堆圍著食案席地而坐的官員們,個個都喝得醉醺醺。紀逐鳶喝了一口侍者捧來的酒,嗆得一陣激劇咳嗽。
也先帖木兒隨手朝紀逐鳶一指,隨即那色目翻譯起身,走到紀逐鳶背後。
紀逐鳶正在專心啃羊肉,後腦勺被拍了一下,當即把剩下的羊肉猛地塞進嘴裏,他的左手稍顯別扭地靠近胸腹掖在內。
“你們漢人就是整漢人最來勁。”色目翻譯嘲諷道,“你家住在哪條街巷,弟弟就叫沈書?”
“是。”紀逐鳶含糊道,心想,不是林嶽山要整他,是他自己為了裝病引起林嶽山注意這才把吃喝的東西都吐出來了。更令紀逐鳶感到焦灼的是,眼下就沒他事情了,要是離開中軍帳,再想回來怕也沒有機會了。
色目人一隻手提住紀逐鳶的後領,正要推著人出去。
電光火石之間,帳門被掀開,一名穿著官軍兵服的士兵站在門口。
紀逐鳶瞳孔微微放大,聽見一聲大吼:“滾到地上去!”
同時也先帖木兒抓過離自己最近的一個蒙古人,飛針射了那人一臉,蒙古人痛苦地大叫著拿手捂臉,翻倒在地。
也先帖木兒大口喘息,一把抓起尚在痛苦掙紮的蒙古官員抵在身前,口中發出一聲怒喝,用蒙古語大吼來人。他的呼喊突然變調,也先帖木兒雙腮抖動,眼珠一突。
紀逐鳶一刀從也先帖木兒的脖頸旋過,接著就地一滾,鑽過也先帖木兒的月誇下。
轟然一聲,也先帖木兒一手在空中亂舞,緊跟著後退兩步,轟然朝後方倒下。
中軍帳裏一片混亂,吃醉酒的幾個官員和武將反應不及,頃刻間被闖入者血洗幹淨。
紀逐鳶躺在地上,側耳貼地,卻沒有聽見意料中的馬蹄亂踏,隻有零星的腳步。
隨著一聲“馬廄起火了”,才有人群跑動的聲音傳入耳中。
“快走!”穆華林上前來把一個文官身上沒有被血沾濕的外袍脫下,扔給紀逐鳶。
紀逐鳶尚且處於巨大的震驚中,來人是穆華林,又讓他在驚詫之中多了一絲怪異的理所當然。
在紀逐鳶和沈書兩兄弟眼裏,穆華林近乎是無所不能的。
“帽子戴上,誰跟你說話都不要理,可以殺人。”穆華林一把提起紀逐鳶的衣領,撿起掉在地上的短刀,刀刃飛旋在穆華林掌心裏打了個轉,牛皮帳篷上破開一個大洞,洞外有人在奔逃,幾個來往的士兵雙手都提著水桶。
兩人各自低頭,一前一後走著。
沒幾步,紀逐鳶便被穆華林按住肩,紀逐鳶順著穆華林的眼神看到置於板車上沒卸下來的水桶,不少士兵排隊在取。
“去旁邊等我。”說完,穆華林看了一眼紀逐鳶的腳。
紀逐鳶也意識到了,他這麽一瘸一拐,會很打眼,便拖著傷腿到不擋路的地方站著等穆華林,穆華林提著四個水桶回來,遞給紀逐鳶兩個。
“沈書沒來吧?”紀逐鳶低垂眼睫,一手一個桶,隨在穆華林身後。
“快些!你們兩個!”啪的一聲鞭子甩在地上,穆華林架住紀逐鳶傷腿一側的胳膊,訥訥地用蒙古語說了一句什麽,帶著紀逐鳶快步往前走,抬眼是看不遠處的馬廄。
“能騎馬嗎?”穆華林問。
紀逐鳶看了一眼傷腿,眉頭微微一皺,答道:“可以。”
穆華林匆匆一瞥紀逐鳶,深吸一口氣,扭頭神色自然地直視前方,快速說道:“上馬就朝東北方向,直接衝出營地,官道就在坡坎上,一直跑就是。”
紀逐鳶握住穆華林的手。
穆華林不得不說:“大概十裏外有一處廢棄的井亭,你沿著官道一直跑到看見井亭,拐向西行,最近的一處村落,我們約好在那裏會合。沈書正在行動,不會比這裏危險。”
紀逐鳶手上力氣一下大了起來,穆華林不動聲色抹開紀逐鳶的手,埋頭快步往前走,又道:“我扶你上馬,上了馬就跑,不要直行,騎得快一點,再讓人射中……”穆華林神色一動,換了一句話說,“你弟弟還等著接你一起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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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了啊!”沈書狂吼一聲,板車突然朝右邊滑去,沈書隻來得及揪住糧袋一個角,眼睜睜看著袋子滑了下去,他矮下身背靠在麻袋上,感覺屁股被顛兒成了十六瓣開花。
控韁的壯漢哈哈大笑起來。
沈書:“……”這位大哥您能好好趕車嗎啊?!
“當心了!”啪的一聲韁繩翻波逐浪一般驟然抖開,沈書整個人撲在麻袋上,嚇得心髒砰砰直跳,幸而他眼疾手快,才沒讓又一袋糧滾下去。弩|箭飛射而來,繼而一場箭雨,逼得沈書不得不拖過一個麻袋擋住自己,手忙腳亂地把撿來的兩個盾牌退出去,砰砰砰的聲音像戰鼓胡亂擊打。
“老兄你不要再拐了,糧袋會滾下去!”沈書忍不住大喊。
“好嘞!”控馬的老兄頭也不回,放心地把後背交給了沈書這個十五歲的少年。
這種信任讓沈書一麵熱淚盈眶一麵想要打人:我真的要頂不住了啊啊啊!!!
沈書的手指在箭囊裏掏了個空,他從麻袋後方把箭囊提溜起來一看,不禁怒罵一聲。
“怎麽了?”隨著問話,糧車險些衝到一個帳篷上去。
沈書冒出個頭去,慌忙大叫:“朝右!速度!”
一支火箭擦著沈書的頭頂飛了過去,沈書拿手摸了一下,摸到一手黑灰,幸而頭發還在。
“小兄弟,低頭!”
“啊?”
一根橫木貼到沈書眼前,他整個人往後一躺,後腦勺撞在板車底部,嗓子眼裏都能感到激劇的一下震動。沈書兩手抓著左右糧袋粗糙的表麵,雙臂發力。
當沈書撲到趕車人的背後,險些嚇得那人一鞭把他抽下車去。
“弓借我用!”沈書抓住弓木。
趕車人一隻手臂直指向天,弓弦從他身前滑出。沈書把盾牌移到趕車人背上,將幾個糧袋挪到麵前,不片刻,糧袋上就紮滿了箭。沈書再把箭拔|出來扔在車板上,不少米從漏開的洞裏鑽出來,幸而箭孔極小,沒有漏出多少便從內部自行衝堵上了孔洞。
沈書側靠在糧袋上,眯起一隻眼睛,搭弓射箭。
“向左!”隨著一聲喝令,沈書放出一箭,箭朝他的左側飛出,甩到側旁預備趁其不備放冷箭的敵人胸前。沈書一連放箭二十餘枝,射人不射馬。
從後麵追上來的李恕放聲呼馬,配合著另一架板車追得失了主人的群馬慌不擇路跟在沈書的車馬後麵衝上官道,衝垮營地前的兩口大鍋,煮過肉的湯水滾了一地。
手持長矛的官軍見馬群衝來,慌不擇路地朝兩旁避讓,慘叫者不計其數,馬嘶不絕於耳。
沈書長籲一口氣,脫力地丟了弓,背靠糧袋滑坐下來。
“沒事兒吧?!”趕車人問。
沈書一邊膝蓋跪在車上,把盾牌搬開,重新擋到後麵去,坐到車前,滿頭滿臉是汗,開口時沈書才察覺自己嗓音在微微發抖:“再跑一段,把馬帶到開闊之地,休整一會。”
沈書向後看了一眼,見除了李恕,還有三架板車一左一右,雙翼一般驅趕當中的十幾匹馬跟著隊伍行進。
“蠢馬。”沈書歎著氣說。
“意外收獲。”趕車人眉毛一動。
分好隊之後,除了最初打了個招呼,沈書跟同車之人隻有點頭之交。此時突如其來的寧靜,將大路兩旁綠油油的菜地送入沈書的眼中。沈書手指勾住衣領,清風便自領口灌入,一陣清涼穿過胸膛。
“不知道我哥救沒救出來。”沈書出神地望著幹燥發黃的官道,平整的道路一直蜿蜒向遠方,他垂在身側的手指不住發抖,便以左手按住右手手指,用力摩挲。
“小紀將軍是你哥?”
汗水從沈書額頭上滴落到眼睛裏,他眼睫激劇地一顫,喘息道:“是啊,吳將軍沒同你們說?”
同行之人也是二三十歲,聞言仔仔細細看了沈書一眼,似乎要把他的樣子記下來。
“哎——”一棵大樹迎麵衝來,駭得沈書抓住趕車人的手把韁繩一帶,板車歪出了道路,後麵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夾在中間的馬沒頭沒腦地朝前衝去。
索性沈書讓同伴把板車趕到田地裏,兩個人把車上沒有碼實,隨時可能滾下車去的糧袋重新堆好。
“你哥,救過我兩次。”
聽見這話,沈書扭頭去看,見男人結實的雙臂向後展開,屈肘靠在車上,朝自己豎起了兩根手指。沈書這才留意到男人少了一根尾指。
男人另一隻手握住斷指,對沈書揚了揚頭:“上車。”
已經又有兩架糧車奔了過去,沈書坐到車上,眼含期待地朝後麵看了一眼,官道上飛揚的塵土正在沉降,黃土之上,滿是車轍印。
沈書在糧車上一不留神睡了過去,迷迷糊糊之間做了個夢,一道光衝進他的眼睛,沈書滿臉通紅地醒過來,湛藍的天空倒映在他的眼睛裏,板車還在行進。
同伴帶笑的聲音說:“醒了就別睡了,快要到了。”
沈書盤起腿,一手扶額,坐了起來。
“做夢了?哼哼唧唧的。”
沈書抓了一下通紅的耳朵,喃喃道:“沒有。”他印象中自己做了個夢,卻想不起來夢見了什麽,隻有最後那一幕殘留在腦海裏,夢裏他哥滾燙的嘴唇貼在他的耳畔說著話,一臉是汗,神情仿佛充滿痛苦和忍耐。也許是因為剛才也是躺著,才夢見自己躺著,夢裏的紀逐鳶光著膀子,肌肉被汗水濕得光滑柔亮。
沈書一巴掌拍在腦門上,模糊的視線漸漸變得清晰,已能隱約看見村落。
就在板車尚未停穩的時候,沈書看見村口枝繁葉茂的一棵老樹下,坐著個人。
旁邊站的好像是李恕,李恕拍了拍身邊人,那人站了起來。
車還沒停穩,沈書便扶著同伴的肩,跳下車去,腳踝一麻,沈書險些跑得栽倒,像是一陣風衝過去,撲在紀逐鳶的懷裏。
眾人都聽見他大叫了一聲:“哥!”
沈書自己卻什麽也聽不見地抬頭,兩眼通紅地把紀逐鳶的手臂抓著。
紀逐鳶一下便不好意思起來,抓著沈書,閃進側旁一間廢宅,沈書緊緊抓著他的手,抓得紀逐鳶手都疼了,他從臉上到腳上都有傷。
沈書抓了紀逐鳶片刻,視線片刻也不離開他的臉和脖子,他憋著一口氣,無法呼吸地被紀逐鳶拉著進了滿是灰塵的屋子裏。
“蜘蛛網。”沈書指給紀逐鳶看,破涕為笑。
當紀逐鳶的手指挨到沈書的眼角上,沈書看見給他哥手指上濕潤的一片亮光,才知道哭鼻子了,眉頭微微一皺,原想男兒有淚不輕彈,越是這麽想,眼淚卻掉得越厲害了。
紀逐鳶揉了一把沈書的頭,手足無措地啞著嗓子哄他:“沒事了,這不是沒事了嗎……打仗哪有不受傷的,你就不該過來,好了好了。”
父親發喪完那個夜晚,沈家的私塾停課日久,沈書打不起精神收拾。那天夜裏,紀逐鳶掌著一支蠟燭來瞧他,小蟲子撞在燭火上時不時爆出一聲響,燭焰隨之燃起,繼而恢複平靜。
沈書哭著睡過去,紀逐鳶便讓他枕在腿上。
低沉的聲音一直圍繞著沈書,不斷地重複著“好了好了”。
沈書抬頭看了一眼紀逐鳶,伸手碰了碰紀逐鳶腫脹的眼角,眼神像又要哭了。
紀逐鳶一個頭兩個大,隻有牽著沈書的手,慌亂得語無倫次:“不疼了啊,又不疼,我皮實得很,死人堆裏爬出來的,這點傷算個什麽?”
倏然間,紀逐鳶眼睛睜大了。
沈書鼻尖頂著他的鼻端,呼吸交錯的刹那,紀逐鳶感覺到輕軟的一片落在了唇上。
窗戶上一隻蜘蛛掛著絲往下吊,八隻細弱的腳繞著蛛絲不住曲張。
沈書突然回過神,嘴唇往下移,親昵地蹭了蹭紀逐鳶的下巴,滿麵通紅地低垂著頭,像小時候那樣以發頂磨蹭紀逐鳶的脖頸,環著紀逐鳶的後背,眼角發燙,大腦更是一片空白。
沈書聽見自己心跳如雷。
他做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