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六
紀逐鳶回到軍中,老遠便見帳篷外坐著幾人正吃早飯。晏歸符抬頭正望見紀逐鳶,揮了一下手裏的大勺,給紀逐鳶盛一碗水飯。
“這麽早過來,沒操練?”紀逐鳶看了一眼高榮珪,對李恕略一點頭,埋頭稀裏嘩啦喝起清湯寡水的早飯來,眯起眼朝遠方營地上方籠罩的炊煙看,筷子在碗裏挑出兩根菜葉。無仗可打,連軍營裏的夥食也越來越差。
“繞山負重跑了一圈,算了,飯都吃不飽,拉練太狠,待會病倒了,得不償失。”高榮珪手底下有幾百號人,混得還算不錯,跟穆華林難得碰上一麵,同紀逐鳶倒十分親近。兩人分屬不同的將領管,打仗時若遇上了,手下人都混在一起廝殺,彼此照應。
李恕跟在朱文正手下,不帶兵,儼然成了朱文正身邊的謀士。
“你一大早過來做什麽?”紀逐鳶對著李恕發問。
“我那邊還沒得人做飯,過來蹭飯。”李恕笑笑地說,扭頭叫道,“晏兄,再給我來一碗。”
“一人隻有一碗,李大人是文職,更費不了多少力氣,且對付著捱幾天。”晏歸符笑著說,給李恕加了半碗米湯。
李恕搖頭歎氣,有話隻沒說出來。
“怎麽樣?”高榮珪起身弓腰把空碗放在木盆裏,蹲在紀逐鳶麵前,他身量極高,蹲著也比紀逐鳶坐著高出些許。
晏歸符最後一個端碗過來,四個人圍在一起。
紀逐鳶把從穆華林那打聽的消息同他們說了,埋頭把早飯一口喝了個光。
“那就是快了。”高榮珪沉聲說。
“應該要等陳埜先的部眾趕來,他兵敗之後,倉促潰逃的部眾想必撤得不遠,收到陳埜先的信,想必不日就來。”紀逐鳶看了一眼碗底那幾粒米,“再忍忍。”
李恕狡黠一笑,壓低聲音說:“忍什麽忍,就是來告訴你一聲,傍晚咱們到西邊那片小樹林,老地方,打兔子吃。”
“淨想著吃。”高榮珪麵帶促狹,“我們三個好出去,你怕是不方便出來吧。”
“為了兔子我也得出來,放心,我有辦法。”李恕也把碗放了,拍拍身上文士袍,回營地去。
紀逐鳶看了一眼李恕的背影,回過頭來同高榮珪說:“這一場是硬仗,一定得拿下集慶,否則前功盡棄。我不放心陳埜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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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叔同他結拜成兄弟了?這怎麽可能!”朱文正眉頭緊鎖,在桌案前踅來踅去,盯緊李恕問,“你聽得清楚明白?”
不等李恕答話,朱文正的一名手下進來,李恕退到一邊。那手下到朱文正的跟前與他耳語一番,朱文正短暫地愣了一下,讓他下去。
李恕瞥了一眼朱文正。
朱文正沉吟半晌,對李恕說:“紀逐鳶那個蒙古師父在我叔跟前當宿衛,想必消息是真的。”他歎了口氣,眉宇間掩飾不住煩躁,“這個陳埜先不是善茬,他恨死了紅巾軍,怕是詐降。李恕,你同我去一趟元帥府。”
李恕訥訥答道:“是。”
朱文正沉默不語,翻看桌上一封信,乃是和陽城送來的消息,他那個便宜表弟在和陽幹得不錯,將和陽附近的耕地都分配播種了晚稻,十月下旬和陽城中就會換上另一副局麵。不僅如此,城裏還組織了民兵巡查,實行宵禁,保護和陽百姓的安全。在紅巾軍的地界上,隱隱有了承平氣象。
是後方安定的好消息,朱文正看了,神色間卻絲毫沒有放鬆。
李恕同朱文正打交道已有數月,深知他這個表情是心裏有事在煩,便側身在旁站著保持緘默。等到朱文正先一步步出帳門,才跟隨他一起去興國翼元帥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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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近來倒是話多了點,不過怎麽李恕在的時候這話你不說?”高榮珪從懷裏摸出一個巴掌大的布包,食指從內勾出兩塊肉幹,分給紀逐鳶和晏歸符。
晏歸符在李恕方才的位置坐下,將肉幹撕成肉絲,放在嘴裏。
紀逐鳶本來不想說,但高榮珪的眼光何其毒辣,兩人在戰場上常打配合,短短一個月當中,紀逐鳶儼然已將高榮珪和晏歸符當成袍澤。反倒是在和陽城裏,與紀逐鳶關係最近的李恕,如今讓他有一點看不透。
“當初李恕是沈書帶到朱文忠麵前去做伴讀,不知道為什麽他跟朱文正倒混到一塊去了。”紀逐鳶道,“他在我家裏住時,我一點也不知道他同朱文正有關係。”
“你在家的時候不多,也許你弟知道呢?”高榮珪不以為然,細細咀嚼風幹的馬肉絲,美得他微微眯起了眼睛,不無惆悵地歎了口氣,“那小子又不能打,能翻出什麽風浪來,我看你也不要太草木皆兵,娘的,你還不如多想想,咱們什麽時候才能大口吃肉。這小東西塞牙縫都不夠。”
“你師父都說元帥有主意,咱們這些底下的,上麵怎麽說怎麽做便是,何必操那麽多心。”晏歸符斯文地吃肉幹,想了想說,“昨天晚上有人給你送了信來,你看了沒有?”
高榮珪長腿往前一邁,離紀逐鳶更近了,便要往他懷裏去掏。
紀逐鳶臉上一紅,一手撐住地,翻身起來就要跑。高榮珪伸出一條腿,一手扣住紀逐鳶的手腕,腳上用力。
紀逐鳶兩腳跳起,孰料高榮珪像是知道他會這麽行動,伸出去的那條腿也往上勾住紀逐鳶的膝蓋,直接將他絆倒在地,翻身便坐到了紀逐鳶身上,扯開他身上武袍在他懷裏摸沈書給他寫的信。
紀逐鳶氣喘不已,吼道:“晏歸符!還不幫忙!”
晏歸符加入混戰,把高榮珪雙肩扳著,力氣卻沒有他大,晏歸符扳不倒高榮珪,反倒被高榮珪扯過來,橫著壓在了紀逐鳶的身上。
紀逐鳶被壓得嗷嗷大叫,身上兩個加起來快二百斤的人把他壓得險些吐血,紀逐鳶拚著一口氣,口中發出“啊——”一聲長嘯。
倏然間高榮珪和晏歸符齊齊被甩了出去,滾翻在地。
高榮珪翻身起來,抹了一把臉,朝側旁啐了口,笑道:“你小子,力氣見長啊,來來來,再來一次。”
“不來。”紀逐鳶連忙起身,笑了笑。
“還以為小紀將軍不會笑。”晏歸符打趣道,拍了拍身上的幹草碎屑。
“信我都收好了,沒在身上。都沒寫幾個字,沒什麽好看的。”紀逐鳶猴子一般撓了一下耳朵,坐了回去。
高榮珪因為發力,臉上鬧得有些發紅,喘著氣坐到紀逐鳶身邊。
“沈書說什麽了?答應你了?”想了想,高榮珪覺得不對,又問,“你提沒提?”
“提什麽?”紀逐鳶唇邊的笑意有些打不住,想板起臉卻又管不住自己的表情。
“還能提什麽,提親唄。”晏歸符也坐了過來,喘得不行,擺了擺手,“你們兩個,力大如牛,高兄,小紀將軍還在長身體,你得提防好,往後有肉別給他吃了,否則一年後,你怕是連他也弄不過。”
高榮珪一笑置之,催問紀逐鳶到底沈書怎麽說。
“他說等到了集慶再談。”
“這有什麽好樂的,呿,我還以為他答應給你做媳婦了。”高榮珪大失所望。
晏歸符道:“以沈書的脾氣,肯這麽說,已成了一半了。”
聞言紀逐鳶臉色更紅了,莫名有些緊張。他手指間繞著一根幹枯的稻草,草莖堅韌,牽扯不斷。他出神地望著不遠處那口大鍋,耳朵通紅得似要滴出血珠來。
“我賭十兩銀子,他不會答應你。”高榮珪一盆冷水潑下來。
“二十兩。”晏歸符笑著說,“沈賢弟必與小紀將軍修成正果。”
紀逐鳶突然起身,鑽進帳篷裏不出來了。他一頭倒在地鋪上,朝陽從沒有合掩住的帳門縫隙中漏進來,照在塵埃亂舞的一方土地上。
紀逐鳶閉上眼睛,視野裏仿佛看見沈書勾寫那一筆“好”字時,是何等茫然又害羞的神色,想必是不好意思,卻又被他上一封信,逼得不得不回他一個字。
到時候要送他什麽好?不能空著手。要向女兒家提親,好像是要攢一副華貴體麵的頭麵才行。等高榮珪走了,再跟晏歸符好好打聽打聽,當初晏歸符同他那位是怎麽辦的。
紀逐鳶的呼吸一時急促,一時平緩,笑意始終凝在嘴角,令他鋒利的薄唇也顯得有了些溫度。
次日天不亮時,軍營裏響起令人心慌的戰鼓。鼓聲接連不斷,催促人馬集合,不消半個時辰,營地校場上便齊刷刷站滿了綁好鋪蓋、頭裹紅巾的兵士。
朱元璋一身戰甲,親自於陣前訓話,將人馬分為南北兩路軍。郭天敘、張天祐率北路軍,直朝集慶出發,先行開拔。許達率領餘下大隊人馬,號稱南路軍,從集慶外圍包抄,收拾集慶附近州縣,徹底切斷集慶兵糧增援。
不巧的是,高榮珪這一次被分在北路軍中,先一步隨隊伍離開。小半個時辰後,紀逐鳶帶領的百餘人的隊伍才隨在徐達所率領的大軍中出發。
乘著啟明星微弱的光輝,密密麻麻數萬大軍足耗費了近半個時辰才全部離開營地。
火把逐一熄滅,朝暉灑在被馬蹄和腳步踐踏得淩亂的駐地上,昨夜的篝火留下一圈一圈的黑色灰燼。
“多虧仁兄相助,此戰必能旗開得勝!”朱元璋側過身,便有跟隨的小兵奉上酒碗。
陳埜先麵皮抽搐,擠出一絲難看的笑容,清晨初照下的陽光讓他一夜未睡的蠟黃臉孔更顯得陰鬱。
“我軍必勝!”朱元璋豪氣幹雲地埋頭喝酒。
陳埜先眼底蘊藏著惡毒,嘴角微微抖顫,嗓音混在朱元璋的聲音裏說了一句:“必勝。”
兩人都把碗裏的酒喝得涓滴不剩,接著丟開酒碗,步下高台。“兄弟”二人,一麵走一麵說話。陳埜先興致不高,於轅門外告辭,推說頭痛,匆匆離去。
朱元璋沒有騎馬,反倒登上馬車,車內早有一人在等他。
昏暗的光線裏,現出吳禎的半張臉來,他身上沒有穿戰甲,而是一身黑色布衣,小聲對朱元璋說:“昨夜陳埜先徹夜未睡,布置在他宅院的探子說,天亮之前,他見了幾個手下將領,囑咐他們不可盡力。”說到此處,吳禎略抬頭,一番察言觀色,請命於朱元璋,“元帥,是否讓人給郭、張二位將軍報信。”
“不必。”朱元璋沉吟道,“兵不厭詐,陳埜先是什麽人,郭天敘與張天祐也是心知肚明。郭公在時,這二位龜縮在他的羽翼之下,自以為獨步天下,就讓陳埜先的部下,讓他們吃個教訓。”
“是,那還是要繼續盯陳埜先?”
朱元璋閉起眼睛,沒有答話,靠在車板上,似乎已經盹了過去。
吳禎會意,從車中出來,混跡在人群中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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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中旬,和陽城中酷暑將盡,都元帥府裏上上下下忙著把樹上垂死掙紮的蟬粘盡。
午飯後,連沈書都被叫來幫忙,跟朱文忠兩個累得半死,各自站在水缸前牛飲。朱文忠打著赤膊,長時間練習騎射,腰背已有漂亮的肌肉,少年骨肉勻停,尚未長成虎背熊腰的莽夫模樣。
朱文忠一直讓沈書把文士袍寬了,院子裏小廝們多有把裹巾丟在一邊,短衣纏在腰上的。
樹上的蟬叫消停不到片刻,又“知了知了”地叫個不停。
朱文忠撒開沈書的衣領,把碗重重杵在廊下欄杆上,罵道:“我看你還知了,這下是真要死了!”他舉起長長的粘蟬竿,一粘一個準。
一早在地上撿的知了猴也不能浪費,小廝們把它們歸攏到一個陶罐中以鹽水泡著。接近日暮時候,整座元帥府才安靜下來,孰料天才黑,蟬鳴又起,雖十分微弱,但聽得出還是有幸存下來的。
朱文忠便讓人就在院子裏炸了蟬的幼蟲吃,“震懾”僥幸逃脫的知了。
沈書不想吃蟲,他小時候紀逐鳶也弄來給他吃過,吃在嘴裏其實又香又脆,但他就是不愛吃,於是隻吃了一個,便起身要走。
“看來是我一來,沈公子就要走的。”一個妙齡女子款款而來。
沈書登時腦殼大,自從那日馬秀英在席間說過以後,沈書本以為香紅已明白自己的意思,然則半個月來,她反而到朱文忠的跟前來得更勤快了。
大家各自揣著明白裝糊塗,沈書是啞巴吃黃連,直說難免傷人臉麵,唯有避之不及。
此時隻好轉過身來說:“隻是時辰不早,再不回去,便要趕上宵禁了。”
“有都元帥府的牙牌,便是碰上宵禁,也無人敢拿了公子問罪,不必害怕。”香紅目不轉睛地看沈書,沈書卻始終不抬頭,她心裏微歎了口氣,隻好說馬氏的吩咐,“今日勞累沈公子,人人都有賞錢,這是夫人賞給公子的。”說著,香紅便伸手來拿沈書的手。
不等香紅碰到他的手,朱文忠劈手便搶過去了。
“哎——”香紅輕輕叫了一聲。
“讓我看看什麽稀罕玩意兒。”朱文忠看清是一枚金錁子,丟給沈書,不滿地朝香紅問,“我也出大力氣了,比沈書粘的還多,怎麽舅母也不賞我兩個?”
“少爺的稀罕物件兒還少麽?還要跟夫人來討,也不知羞。”香紅眼波流轉,自有一派風情,她生得實在不壞,說話時嗓音甜甜,仿佛牽扯不斷的藕絲,話已盡了,仍有餘味。
沈書本來想推辭,但要是推兩句,少不得又要跟香紅說幾句,索性直接收下告辭。
等到人走了,朱文忠才打趣地對眼巴巴還追著沈書看的婢女說:“把人都嚇跑了,香紅姐姐,你好不好少過來幾趟,每回你一來,我們事情說沒說完都得散。”
香紅白了朱文忠一眼。
“吃不吃這個?”朱文忠笑著捏起一隻炸得酥脆的知了猴。
那烏咕隆咚的東西香紅先沒看清,看清是個蟲,尖叫一聲,拔腳就跑。
朱文忠把蟬放在自己嘴裏,咬得嘎嘣脆,叫李垚過來坐著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