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八
王巍清睡了一整天,不知是因為得到了良好的休息,還是見高榮珪能救回來,心裏大石落地,胃口也好了。
吃完飯,沈書叫王巍清到書房說話,先是討論戰況。
“郭天敘與張天祐都已經率領殘部回太平府,高兄的手下,我也先打發他們回去,此次大敗,有不少人掉隊,陸續都會回到太平,城裏核實身份後,斷不會不接收。”王巍清有些許出神。
見麵的時候,高榮珪的手下一定已經將來龍去脈都詳細告知了王巍清,雖然王巍清回來以後隻字不提,但那不會是什麽愉快的經曆。
“那也好。”沈書端起茶來喝了一口,斟酌著說:“王大哥,你在軍中,聽說過‘手號軍’嗎?”
“南宋敗亡後,投降元廷的兵卒被稱為新附軍,當中曾經隸屬於原南宋‘懲戒營’的士兵,手背都有刺墨為號,又被叫做‘手號軍’,也有叫‘手記軍’、‘涅手軍’。如今數十年過去,他們的後人並不刺墨,‘手號軍’的稱號也已經隨之淹沒。”王巍清想了一想,問:“你近來是在這方麵的書麽?”
“啊……對,無意中看到的。”這麽說來,暗門初代門主是南宋懲戒營出來的,但在穆玄蒼之前,兀顏術乃是金人,顯然暗門不拘於用漢人。南宋末年,一個從懲戒營出來的士兵,何來財力織起這樣一張通達南北的網子,隱藏在閭巷之中,又為什麽要組建暗門?
最令沈書想不通的是,據帖木兒和赤沙的說法,高郵城內有官員朝他們遞話,告知他們穆華林的路線,讓殺手去穆華林上岸的灘塗跟蹤,伺機動手。殺手是哈麻派來的,則意味著高郵城內有官員與元廷勾結,這並不意外,如今每個陣營內都還談不上什麽忠誠,大家各自憑利益權衡站隊賣命罷了。
帖木兒說傳話的人手臂上有木蘭雕青,穆玄蒼的手臂上也有一模一樣的雕青,那便意味著,暗門與張士誠手下的官員有交易。可傳話的人當然知道穆華林牽扯其中,甚至極有可能與高郵城裏栽贓給穆華林的凶案有關。
然而,暗門又為穆華林傳遞消息。如果穆玄蒼說的是真話,穆華林與兀顏術有交易,暗門才暫時為穆華林所用,為什麽有人要不利於穆華林,兀顏術卻沒有派人給穆華林透個口風?當日帖木兒畫下的雕青圖,穆華林也看見了,但他卻毫無表示。還是穆華林雖然同暗門有交易,卻沒有見過這個刺青?
這並非毫無可能,否則穆華林不需要同兀顏術約定送信的暗號,隻要對方出示雕青,便知道是自己人。
沈書想來想去,毫無頭緒,隻隱約預感事情比他想象中更複雜。不過現在沒有人要來殺他,暫且可以將江湖恩怨丟在一邊。沈書先想得肚子都有點疼了,想到這裏,稍微放鬆下來,肚子不疼了。
“不知道高兄何時能醒。”王巍清道。
“姚大夫說沒有傷及頭部,應該很快便能醒了,讓他多休息一會也是好的。”沈書道,“行軍艱苦,三餐不繼是常事,我讓人在爐子上熱著鴨脯粥,夜裏隨時他醒來就能用。”還給他另外準備了一份“大禮”,就不知道高榮珪有沒有那個福氣消受了。
“康裏布達?”王巍清久不曾聽這個名字,一哂,“你還真會給高兄找事。”
“他醒來一定會謝我。”沈書胸有成竹地說。
王巍清想了想,道:“我真不懂你們。”
沈書詢問地看了王巍清一眼,王巍清沒有再說下去,說要回一趟軍營,待會還過來睡覺。
“派個人去不行?”沈書也跟著起身,把王巍清送出門。
“昨日也是派人去說,總要親自說一聲,才顯得對上官尊敬。”
沈書理解地一點頭,目送王巍清上馬離去。沈書揣著手,正要進門,下意識朝西麵掃了一眼,正在他看過去時,籬笆後的燈滅了。
進門後,沈書叫來鄭四,讓他在和陽城裏另外物色住處,打算等高榮珪醒來,便把人先挪過去,以免走漏風聲。
是夜沈書熬著燈,讀書到了半夜,方才把課堂上夫子布置的文章寫了。回房脫下鞋子,倒床就睡。沈書本來覺得十分疲倦,被子裹上身後卻讓略帶潮濕的涼意激得精神了些許。
起來讀書又嫌太晚。沈書手在枕頭下麵摸了半晌,複抬起身,總算從床榻角落裏把紀逐鳶刻的那個猴兒抓了出來,沈書心裏踏實了,拇指在猴子身上不住摩挲,猴子所捧的金桃已經被他摸得光滑。
沈書翻了個身,平躺,撇開眼不再看猴子。
這是他跟著紀逐鳶逃離家鄉的第三年,他仍是不知紀逐鳶的生辰,不知道他喜歡什麽,愛吃什麽。過苦日子的時候,紀逐鳶什麽都愛吃,隻因為能吃飽的時候太少了。
如今境況好起來,不用托庇於任何人,紀逐鳶在軍營已經找到了屬於他自己的位置。
沈書側過身,縮成一團,閉上眼睛,腦海裏便止不住翻湧起許多紀逐鳶曾說過的話,他看自己時總是欲言又止的眼神。甚至沈書有一陣子覺得,兄弟兩個是不是太親近了些,紀逐鳶卻反問他,從前待他也是如此,是不是他腦子壞了。
他是在不好意思?想及此,沈書忍不住笑了起來。
以前紀逐鳶帶著自己,連想多吃半塊餅,也要問過他的意思,紀逐鳶說讓吃才能吃。而今紀逐鳶卻像是怕了自己,每一封信都藏著欲說還休的感情。
等到了金陵,就聽他說清楚,無論他要說什麽。沈書暗暗地決定,把眼睛閉上,什麽也不想地先睡覺。
過了幾天,沈書收到紀逐鳶的家信,隻說一切順利,部隊停駐在蕪湖,當地百姓對他們很歡迎。
“宰豬殺牛,飽食數日,有酒有肉,弟兄們都歇得有些乏了。高兄傷勢如何?何時歸隊?元帥決定整頓軍務,對集慶發起第二次進攻,若無恙,可讓他到蕪湖找我。”筆跡到了這裏已經十分潦草,這次送來的信紙也髒兮兮的。
高榮珪已經被挪到鄭四在和陽城裏另租的一處宅院,沈書還給他派了四個小廝去照顧,每日也要過去瞧一眼。
邊看沈書便落筆回信:“前幾日醒來,高兄自己的意思,先不回軍營。”想了想,沈書又寫道:“姚大夫也說,身上有兩處骨折,須休養兩三個月。”那時候多半紀逐鳶的隊伍也已不在蕪湖了。
沈書看完第一頁信,第二頁他本以為是沒字的,結果卻見到隻有一句話。
“甚是想你。”
沈書:“……”
“大少爺寫什麽了?”見沈書的神色有點異樣,在旁研墨的周敦笑問著探頭來看。
沈書連忙把信收起,咳嗽一聲說:“沒什麽,這次信倒來得快。我茶沒有了,周敦,你拿一把壺過來用。”
等周敦出了門,沈書在已寫好的回信上匆匆添了一行字:“無一日不掛念兄長,隻盼戰事早了。”
門開,周敦回來。
沈書封好了信,若無其事地丟在一邊,吃不到兩盞茶,出門找人送信,之後便去看高榮珪。
門裏一群小雞子唧唧唧地叫,鄭武將沈書讓進門,左右看看,才關好門進來。
“你這整的什麽……”沈書一臉慘不忍睹,滿地張著嘴要食兒的小雞,毛茸茸地擠在一起。
廊下擺著一張躺椅,高榮珪身上披蓋著一襲布袍,在躺椅上側著身,臉色仍蒼白得很,嘴角上揚,對沈書說:“雞崽子啊,沒見過?”
“我知道,我是說你養雞做什麽?真打算住下來不走了?”
“那哪兒成,豈不是浪費我這樣人才。”高榮珪才笑了一聲,臉色便有些不好看。
“別動了。”沈書忙道,“你就不能在屋子裏好好躺著。”
高榮珪不答,咳嗽一聲,說:“前線有什麽消息?”
鄭武端來一張小凳,沈書在高榮珪身旁坐下來,看了看旁邊爭食的雞崽。真是天真,再過幾個月,都得被煮了吃。
沈書一邊想,一邊說:“南路軍一切順利,我哥駐紮在蕪湖,你們大部隊回太平府了,左副元帥預備重新整軍再對集慶發起進攻。”
“郭天敘與張天祐被問罪了不曾?”
“當然沒有。”沈書道,“他們兩個名義上比左副元帥職位更高,除非遠在千裏之外的韓林兒下詔處置,拿他們問罪,師出無名,反倒會有人說左副元帥乘機鏟除異己,好大權在握。這兩個蠢蠹,早晚會被收拾掉。”
高榮珪不知在想什麽,沒有說話。
沈書扭過頭去,溫暖的陽光灑在他臉上,沈書微微眯起了眼睛,同高榮珪說了幾句寒暄的話,神色間略有猶豫,最後隻是起身離去。
高榮珪的視線一直跟著沈書,直到他走出門外。
“曬夠了,來個人,爺要去榻上躺會。”高榮珪中氣不足地吆喝一聲,便有兩個小廝過來攙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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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雨來得突然,正在廟裏酣睡的康裏布達臉上挨了雨點,趕緊起身,挪到泥菩薩身邊,抬頭仔仔細細看了一會,這裏不漏雨,他將鬥笠蓋在臉上,縮著身繼續睡覺。
天亮時候,康裏布達身上潮濕的黑袍被曬得有了暖意,他摘下蓋在臉上的鬥笠,失神地躺在一柱斜斜射來的日光裏,垂死掙紮的蚊蟲從他的眼前飛過。
康裏布達懨懨地打了個哈欠起身,撿來角落裏的幹草,解下腰上一個皮囊,取出幹燥的火石點火做早飯吃。肉幹烤出滋滋兒的油來,康裏布達用小刀把肉切成片,緩慢地咀嚼品嚐。
就著牛皮囊裏上好的馬奶酒,這一頓早飯令康裏布達變得懶洋洋起來。他隻喝了四口,就用力將塞子按緊重新掛在身上。
肉是黃老九自己醃的,馬奶酒也是黃老九讓他帶走的,老人聽說他有事要回鄉一趟,一麵讓他不要再來,來也不認他,會直接叫來怯薛大人把他押走。然而,康裏布達動身當日清晨,卻在房間外看到黃老九替他準備醃肉、麵餅、裝滿馬奶酒的牛皮囊,還有一隻裝滿藥粉的小瓷瓶。
康裏布達在黃老九的門前磕完三個頭,翻牆不告而別。
吃完這一頓早飯,康裏布達從寺廟角落裏找到一個破陶碗,將地麵冷灰鏟淨,重新蓋上幹草和破棉絮。
他大步走出廟門,係好鬥笠,牽了馬緩緩走下坡路找到附近一條小溪飲馬,喂飽了馬之後,這才重新啟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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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剛起了個頭,桂花便等不及地匆匆開放,小廝們把桂花收集起來,淘洗幹淨,曬幹了預備做吃的。
一年中秋將至,和陽城裏恢複了生機,連日來新開了不少門麵打月餅。鄭奇五也在裏頭插了一腳,沈書便先同他定下,到時候就嚐嚐他鋪子裏賣的。
高榮珪那事,當時蘇二不肯收錢,事後沈書仍讓鄭四以管事的身份,給蘇二送了二百兩銀錠子謝禮。這回蘇二收下了。
天氣轉涼,都元帥府裏新給士兵們做的冬衣借蘇二派的商船,運送到了太平。辦完後,蘇二在自己家裏回請朱文忠吃了一頓酒,晚上擲骰子,安排了幾個美人兒。
沈書本來跟著喝得有些醉,結果讓女子溫軟滑膩的手一碰,頓時沒了酒意,當即辭去。
朱文忠倒留了一晚,第二天課堂上打不起精神,讓夫子打了一頓手板。然而就是一頓手板也沒把朱文忠打得老實,下了學把沈書拉在房中,細細給他說昨天晚上在蘇家見的花樣。
“好了好了,你也說完了,我那邊還有事,先回去。”
“什麽事?”朱文忠眼睛一瞪,壓根不信,“你還有什麽事是我不知道的?”
你不知道的多了去。沈書心說,一隻手扶額,指了指自己的頭,忙不迭說:“我頭疼,昨晚酒喝得太多,想著要睡覺,醒酒湯也未曾喝,饒我半日回去睡個整覺。明日午後要上蘇二的船,你別忘了。”
“總算有點新鮮玩意可看,小爺悶得都要長毛了。”朱文忠懨懨打個哈欠,也預備回去睡覺,偏偏下午還不得空,騎射一日不敢廢。
而沈書也沒有回家,他找到同穆玄蒼接頭的布莊,先在門麵上看布,東選西選總之沒有一樣看上眼。在堂裏吃過三巡茶,便另有一位著裝體麵的中年人出來招呼他入內。
穆玄蒼與沈書見麵的地方,還不在布莊裏,而是從一道隔門出去,從另一條巷子裏坐車出去。如果遇到有人盯梢,那人隻會以為跟的人一直在裏麵看貨,不知早已離開。
從車上下來,沈書左右看看,這地方他繪製輿圖的時候知道,從前這一整條巷子都是娼門,隻是當時已經人去房空。沈書從來沒來過,自然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又有了這一行生意。
中年男人前去敲開門,出來一位滿頭珠翠,穿得也十分鮮豔的女子。如今倡家按照朝廷法令,並不允許如此打扮,不過天高皇帝遠,和陽又歸入紅巾的地盤有日子了,更沒人管到這裏來。
沈書簡直服了穆玄蒼,早知便讓人給他帶個話,叫他到自己家裏去,省得費事。
那女子說話嬌滴滴的,招呼沈書入內,見他神色不自在,便體貼地過去問穆玄蒼拿錢,出去買茶食。
穆玄蒼衣服尚未穿好,脖子上猶留有紅色唇脂。
“明天先給我二十個人,一早便要,讓他們先上我那裏去。你先吩咐好手下人,不能胡亂打聽,也不要參與船上的事情,隻管押貨便是。”沈書不看穆玄蒼,本來想喝口茶,卻分辨不出哪一隻杯子沒用過,索性忍住了。
穆玄蒼係好袍子,隨手將頭上的窗戶推開,往院子裏瞥了一眼,庭前桂樹飄香,甜膩的氣味霎時充斥在小室之中。
“走運河?”穆玄蒼慵懶地問,下床坐到桌邊來,看也不看地拿起一隻仍留有唇印的杯子,從茶壺裏倒出水來衝了兩圈,倒出清水來喝,睨著眼梢施施然看沈書。
“不然呢?”沈書眉頭一皺。
“小明王跟朝廷正打成一片,蘇家的能有本事走得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