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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一

  香紅輕掩房門,退出來後,示意沈書跟到僻處。她黑白靈動的一雙眼,迅速打量沈書身後跟來的人,朝後退了半步,鄭重行禮。


  “想必這位是沈公子的兄長了,奴家有禮。”


  紀逐鳶在旁站著,趁香紅行禮時仔細端詳她一番,之後嗯了一聲,便假意四處漫看,聽沈書與她對談。


  “今日一早醒來過,母子無恙,隻是姚大夫說,生產失血過多,月子須得好好將養。畢竟夫人年紀尚輕,擔心會壞了身子。不過陳大善人家中的穩婆,甚有辦法,弄了不少偏方來吃,像是心裏有成算的可靠人。”


  “那就好。”婦人生產,沈書也不方便多問,隻要得知一大一小兩個都沒什麽事,沈書的腦袋也就保住了。


  “先給公子道喜了。”香紅笑吟吟地說。


  “他有什麽喜?又不是他的夫人生了孩子。”紀逐鳶插嘴道。


  香紅舉袖掩唇,眉眼間自有一股纏綿的風情,視線一直在沈書的身上繞來繞去。


  紀逐鳶眉頭一皺,再看沈書時,發現沈書神色窘迫,完全不看那婢女。


  “這緣由小紀將軍莫非猜不到?”香紅收斂笑意,正色道,“沈公子助夫人脫離了都元帥府的險境,左副元帥得了這麽個活潑潑的小子,又是長子,必然十分心愛。到時還能少得了沈公子的好處?”


  沈書訥訥道:“母子平安,已是大幸。我為都元帥府僚屬,保護夫人,應屬分內之職,不敢邀功。姑娘切莫再提了。”鬼知道路上看見馬秀英身下的坐褥沾了血跡,沈書險些嚇得魂飛魄散,直到昨晚上孩子順利哭出聲來,他才勉強放心下來。


  這等險事,沈書再也不想經曆第二次,女人生孩子實在可怕。沈書隻要想一下懷身大肚的馬秀英,吃力挪動的樣子,便覺得婦人生子千辛萬苦,自己能活在世上,當年也不知道他娘吃了多大的苦。


  家中那個破房子,他爹醉心書海,百無一用一書生,他娘真是太不容易了。中元已過了,等到明年清明,得多燒些紙。


  回到房中,沈書突然便無事要做了。


  紀逐鳶在收拾沈書的包袱,摸到一物,唇畔露出笑意,扭頭看了一眼沈書,先時還有話想問他,這時又改了主意。那女子一看就對沈書有賊心,但紀逐鳶以為,沈書在這方麵遲鈍得要命,隻要不點醒他,就是女方再暗送秋波,也是無用。


  而他若問,搞不好把榆木腦殼點化通了,不好。


  “這還帶著?”


  沈書一看,臉上有點紅,支吾著嗯了一聲。


  “這麽喜歡?還喜歡什麽?”紀逐鳶把木雕放回去,“哥給你做。”


  喜歡什麽?沈書愣了一愣,心裏轉過一個念頭。


  “看我做什麽?”紀逐鳶戲謔道,“難不成喜歡哥哥?”這話一出口,紀逐鳶心頭猛然一跳,不敢看沈書,側身坐在榻上,刻意背對沈書,耳朵卻警惕地豎著。


  半晌不聞沈書回答,紀逐鳶稍平靜了些。


  “聽說刻人是最難的,得緊抓住一個人的特點,刻出來的東西才能活靈活現。”


  “改天給你刻個。”紀逐鳶把收好的包袱,放進櫃子裏,關上櫃門過來桌邊坐下時,他的臉上已無半點異樣。


  沈書靜靜看了他一會,卻有一些不好意思起來,抓了一下自己的耳朵。


  紀逐鳶牽起沈書的手,放在自己腿上,對他說:“夫人平安無事,我們不能久留,前線戰事緊張,還得趕回去。”


  沈書嗯了一聲,問他什麽時候出發。


  “傍晚時出城,夜裏趕路不易碰上遊兵,安全一些。”紀逐鳶用手指分開沈書的五指,目不轉睛地看著沈書,一麵扣住沈書的五指。沈書垂著眼,恰是紀逐鳶需要的,這樣他便可肆無忌憚地將此時此刻的沈書牢牢記在心裏。


  “我讓人給你們多帶點幹糧。”沈書抬起頭看了紀逐鳶一眼。


  紀逐鳶的手指不由自主緊了緊。


  掌心貼在一起時,沈書不自在地別開臉,抽出手來,把袍子牽開整整齊齊地鋪平在腿上。


  從紀逐鳶的角度,看見沈書耳朵都紅透了,紀逐鳶很想伸手摸一下,終於忍耐下來,語調平靜地說:“放心,晏歸符不會跟陳大善人客氣。”


  “你們認識陳迪?”沈書奇怪道。


  “你怎麽知道他的?”


  沈書認真道:“寄回和陽的文書朱文忠都讓我看了。”


  紀逐鳶想了想,又問:“那個穆玄蒼,是都元帥府裏的人?我怎麽沒見過他?”


  “師父走前留下他在和陽府內的部分消息渠道,其中有一人叫兀顏術。”


  一聽姓氏,紀逐鳶便問:“是金人?”


  “是。此前康裏布達在滁陽搶走了師父一件東西,師父派人跟蹤他。”


  “派去的就是這兀顏術?”


  “是他的手下,一時說不清,像是一個情報組織,不知道有多少人,但遍布各路府州縣,想必人數不會少。而且,這些人手臂上,有一枚木蘭雕青。”


  “所以呢?”紀逐鳶茫然地看著他弟。


  沈書:“……木蘭雕青……你忘記了?!”


  紀逐鳶叫苦道:“我好好想想。”


  “你腦子裏還記事兒嗎?”


  “你的事,我全都記得。”紀逐鳶脫口而出。


  沈書:“……就是有蒙古殺手追殺師父那次,在水上我們抓到了兩個蒙古人,一個叫帖木兒一個叫赤沙,當時帖木兒為求師父放他,畫了一幅木蘭圖,那便是與他們接頭的人,手臂上的印記。雖然帖木兒和赤沙沒見過傳話的人,但以木蘭刺青為記號,傳遞師父離開高郵後的行蹤。”


  “想起來了。”紀逐鳶道,“是這個情報組織的人,同張士誠手下官員勾結,傳遞出我們的行蹤?”


  “你沒覺得不對勁?”


  “是不大對。”紀逐鳶道,“既然師父能夠驅策他們,給殺手傳遞消息卻是為了刺殺師父。你還查到什麽?”紀逐鳶顯得有些猶豫。


  沈書敏銳地察覺出紀逐鳶藏著事,但他不打算現在就問,而是將穆玄蒼怎麽找到自己,又是如何試探,還有人稱為兀顏術報仇,跟蹤穆玄蒼到家裏同他一頓交手。


  “砸壞東西了嗎?”


  “放心,都賠了。”沈書道,“穆玄蒼武功深不可測,他背後不知道還有什麽人。”


  “如果跟師父比?”


  “不知道,要打了才知道。我看不出來,反正你、我,高榮珪這等人,絕不是他的對手。也許下次能讓康裏布達試試他的身手。”


  “為什麽不讓師父試?”紀逐鳶當即問。


  沈書呼出一口氣,眉心微微一蹙:“師父身上有太多問題,他和暗門究竟什麽關係?而且,他長時間跟在朱元璋左右,是想做什麽?如果師父知道暗門中人,手臂上會有木蘭雕青,聽到帖木兒說時,他就會知道兀顏術有問題,為什麽還會讓他們去盯康裏布達?他給我的人不是穆玄蒼,說明在我見到穆玄蒼之前,他還見過一次兀顏術。六月初一,你們離開和陽那時,有兩種可能,兀顏術沒死,或者他已經死了,師父還不知道。沒有捋清他同暗門的關係前,他未必會盡全力去試穆玄蒼,我也沒有理由讓他去試。”


  “我有一次給吳禎捎消息,吳禎去見朱元璋,我在他的房間,等他回來。正好碰見師父來找他,師父說朱元璋要見吳禎,兩人恰好錯過。他關切了我幾句,就回去了。但是吳禎回來之後,說朱元璋是被自己叫醒的。”這個疑問盤桓在紀逐鳶心裏已經有日子了,但紀逐鳶同沈書不同,從一開始,他就沒有那麽信任穆華林。紀逐鳶跟穆華林習武,學習行軍策略,請教問題,卻始終沒有打消過對穆華林的戒心。


  “兩人之中,有一人說謊。”


  “如果吳禎不是故意這麽說,那就是師父撒了謊。我找不出吳禎為什麽要故意提到朱元璋,我沒有問起元帥,他也不需要同屬下交代情況。”


  沈書思忖道:“所以你的推斷,是師父在說謊?”


  紀逐鳶緩慢搖頭:“除非能查清他行事的原因和目的,我沒有什麽推斷。你依賴他,他數次救過我們,於旁人我管不著,於你我,師父是恩人。”


  這次再見到紀逐鳶,沈書明顯察覺出,他哥沒有從前急躁了。短短數月,每當想到紀逐鳶可能在戰場上經曆什麽,沈書便忍不住一陣陣心酸。另一方麵,沈書知道,這是紀逐鳶必須經曆的。就像他自己,也必須在不同的人之中轉圜,才能徹底把根紮下在朱元璋的陣營裏。


  或許,這已經顯示了將來他們兄弟的立身之地。眼下唯一的不確定性,便是朱元璋能不能打得下集慶,這一戰隻能勝不能敗,一旦潰敗,元軍將會迅速圍殲太平、和陽兩地的紅巾軍,凝聚在朱元璋心中那口王氣,便會散了。


  “為什麽是康裏布達?”紀逐鳶的問話將沈書的注意力拉回到眼前。


  “我送了他一份大禮,他得報答我。”沈書道,“以後再跟你細說。”


  “高榮珪不是要死了?”


  沈書嘴角抽搐:“我怎麽覺得你挺希望他重傷不治。”


  “哪裏哪裏。”紀逐鳶微微一笑。


  沈書有些失神,從前他偶爾也會細細看紀逐鳶,卻從未像今日這樣,覺得他哥生得如此耀眼。便是在千萬人中,沈書覺得自己也能一眼就找到他。


  “要不然我不回去了?”


  沈書心中一動,問他:“可以不回去?”


  “本來不行,若你要我留下來,我就留下來。”紀逐鳶狹長的眼睛裏帶著溫柔的神色,順勢用手摸了摸沈書的耳朵,果然很燙。


  “還是算了。”沈書想了想,長話短說把都元帥府裏的情形跟他說了一遍,“要是朱元璋問起,隻需如實相告。”


  “嗯。你就陪夫人留在陳迪家裏坐月子,好吃好喝,這個陳大善人,舉家支持元帥。而且……”紀逐鳶故意放低聲音說,“他真的很有錢。”


  沈書哭笑不得,隻有說知道,不會舍不得吃他家的米。


  傍晚時,陳迪設宴款待紀逐鳶一行人,送上五匹好馬。紀逐鳶騎來的並非平日自用的戰馬,便沒堅持。


  太平府北門城樓已然上燈,紀逐鳶一手挽著韁繩,一手在沈書的肩膀上拍了拍,注視著他說:“回去吧。”


  “保重,等你們凱旋而歸。”沈書話音未落,下巴讓紀逐鳶一根手指挑了起來,他心跳猛然加劇,目光沿著紀逐鳶筆挺的鼻梁,落到他鋒利如刀的薄唇上,沈書喉結輕輕一滾。


  “走了!”紀逐鳶翻身上馬。


  五匹良駒絕塵而去。


  沈書在暮色中靜立良久,抬手摸了一下發燙的額頭。遠處的道路已與濃重的夜色徹底融為一體,他轉過身時,不經意間望見城樓上昏暗的燈籠微光裏,剛勁有力的兩個字——“太平”。


  “沈公子,上車。”馬車上,陳迪伸出來一隻手。


  沈書上前,抓住陳迪的手。


  車中溫暖異常,美婢斟出熱茶,沈書喝了一口,歎息道:“陳大善人,過的是神仙日子,晚輩望塵莫及,羨慕得很。”


  “回去送你十七八個美婢嬌奴,你家兩口人,夠用了。”陳迪手指在手邊杌子上輕敲,閉上雙眼,近乎囈語地悠悠吟唱,“門前栽柳,院後桑麻。有客來,汲清泉,自煮茶芽。”


  “倒也不必。”沈書笑了起來,一氣喝完茶,散出一身熱汗。


  “還要怎麽樣?願聞其詳。”陳迪揣起手,神色有請教的意思。


  “住什麽屋子,用什麽器具,穿什麽衣裳,吃什麽飯,都不要緊。要緊的是,雞鳴時分,何人纏著你不讓起身。良宵有月,誰陪著你吃酒賞花。到了夜半,起去撒完尿,回到榻上,又是誰能由你抱著,驅走一身寒涼。”


  陳迪愣了片刻,倏然大笑,示意婢女為沈書斟茶,兩人以茶代酒。


  “相逢恨晚,敬同道中人。”陳迪端起茶碗,同沈書碰了一下,一口飲盡,像是吃醉酒一般快意。


  及至陳家,那車走側門,陳迪與美婢相攜,才剛鬆開婢女的手,將沈書引入廊下。


  兩人正在說話,倏然一聲怒喝:“暮鼓晨鍾,早晚磕頭。小王八蛋,今日為何,不來請安?”


  “陳大善人!”沈書眼疾手快,一把拽開陳迪。


  當啷一聲,銅拐杖擊在牆麵上,七八個家丁上來要扶,都被老頭一把推開。


  沈書更沒想到的是,五十歲的陳迪見了七十歲的老頭,一貓腰從廊下花架鑽了出去,直接就往偌大的庭院裏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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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門前栽柳,院後桑麻。有客來,汲清泉,自煮茶芽。”,盧摯:《蟾宮曲》,《全元散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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