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大都,天氣寒冷,這夜飄起入冬後的第一場雪。


  室內傳出老者的咳嗽聲。


  爐膛內通紅的炭火照出康裏布達輪廓分明的下巴,他側身向窗戶說了句:“九爺,待會吃了藥就睡,甭折騰了。”


  黃老九靜靜躺在榻上,與房外的年輕人一壁之隔,帶著濃重痰音的說話聲響起:“死不了。”他深深凹陷的眼睛直突突盯著蛛網糾結的屋頂,輕飄飄地問了句,“你的事什麽時候辦完?老在我這裏待著,是要帶累老頭子不得好死嗎?”


  康裏布達一哂,以厚布墊手,裹住藥壺耳朵,一根手指頂住壺蓋。


  熱騰騰的藥汁激起一片白氣,放肆地從碗沿邊奔逃而出。不用喝,聞藥味就知,那味道定然很不好。


  黃老九起身喝藥,覆在人中上的花白胡須隨他喝藥的呼哧聲抖動不已,喝了兩口,便停了下來,從門口的微光裏打量端端正正跪在門外廊下的年輕人。


  “進來,把門關上,陪我說會話。”


  康裏布達不動身。


  黃老九冷哼一聲,斥道:“雪風天,門開這麽大,是想凍死老頭子不成?”


  康裏布達隻得挪到屋裏,掩上門,將新掛上去沒幾天的棉簾放下來。室內開了半扇窗,炭盆隻有晚上睡前烘烤一會,黃老九的處境不算太難過,他資曆老,熟人多,總有幾個“小東西”要來巴結,或者圖他指點個半句手藝,或者指望把老頭子孝敬好了,能承他那點身後財。


  是以也有人注意到,黃老九的屋裏收了一個小徒弟,終究沒人敢來過問。生怕脾氣古怪的黃老九揮舞銅杖一頓好抽,傷筋動骨的不值當。


  “外頭怎麽樣了?”黃老九端著碗問。


  “行樞密院立在揚州,淮南江北剿寇諸事盡歸此處。”康裏布達說,“天子回鑾後,象輿已獻上,未能博得龍心大悅,反而挨了一頓申斥,象舍也已拆解,死傷眾人家眷在留守司門外堵了幾日,您拿出來的銀鈔已經散發下去。”頓了頓,康裏布達換了個話茬,“皇帝有意行郊祀,已吩咐右丞相籌備,要求典禮從簡,齋戒,拜祖宗。皇太子祭太廟。聽傳聞,庚申君近來也無心宴飲,常常靜坐一日夜,無召幸,也不臨朝。高麗皇後宮中有傳聞,帝君夜不能寐時,也提起過脫脫丞相。”


  “讓你說外頭。”黃老九不悅擰眉。


  “還是那樣,與劉福通戰了幾回,互有勝負,未能大破香軍。”


  “達實巴圖爾不行,李察罕何如?”


  “駐守虎牢,按兵未動。”康裏布達催促黃老九喝藥。


  黃老九渾濁的老眼,從碗邊盯住康裏布達,半真半假地說:“你前些日子離開大都,去了誰的地盤?”


  康裏布達心中一震,垂下眼睛,避開黃老九的注視,手指摳起地上鋪的獸皮毯,將絨毛撚成一團,在指間搓弄。


  “您老不是不想知道這些事嗎?是私事,家裏人受了重傷,通信不便,見到人才知道是言過其實。”


  “你的家裏人,在南邊呐?”黃老九一口喝幹了藥,連碗底沒有濾淨的藥渣也一氣吞了下去,“該不是效力於賊寇,險些讓官軍殺了吧?”


  康裏布達沒有回答,收起藥碗要出去,身後黃老九又說了一句:“你知道為人君主,最忌憚臣子何事?”


  “謀逆。”康裏布達毫不遲疑地答道,回頭隻見黃老九縮進被子裏,唯有頭露在被子外,他還翻了個身,隻餘下華發淩亂的後腦勺給康裏布達。


  就在康裏布達以為黃老九已經睡著,打算退出門外時,老者似乎虛弱的沙啞聲音緩慢地說:“去歲將盡,我與人吃酒,雲都赤中,一名要員,奉旨離京,據說是去高郵城。前幾日我告病時,這位故友來看老頭子死沒死,提到太師已至騰衝,移居阿輕乞之地。”


  康裏布達皺眉道:“連您也知道了。”


  那意味著此事不密,該知道的人都知道了。


  “弄權者皆巨貪,多有不義之事,天子未必不知。”


  “可是象舍畢竟作罷……”康裏布達遲疑道。


  “火燒到房子上,怎麽也要輟飲數日。劉賊聲勢浩大,是要有一陣睡不安穩。好不容易爬上一人之下的位置,哈麻不會允許太師翻身。”黃老九一陣劇烈咳嗽,悠閑地歎了口氣,“殺人,誅心。你也去睡,夜裏別弄出動靜,我睡得淺。”


  被子裏伸出來一隻枯瘦的手,搖了搖。


  ·

  十月高郵,燈下舒原披著一襲布衣,將信封進一個紙套子裏,套上一層桑皮紙封好,再以油紙包好,另有一份捆紮好的土產薄禮在桌上,拿棉線交叉串係上,朝門外喚了一聲“三狗兒”。


  便有一個袖子遮不住手腕子,褲腿遮不過腳脖子的小子進來。


  “你打聽打聽,送到和陽城這間鋪子上,東家姓鄭。這封信給那家的夥計,托他轉交給東家。這是信物,五兩銀子歸你,這兩串錢,給米鋪的夥計。若有人問,就說你從蕪湖過去,是一個姓李的人遣你帶一份禮過去報平安。”舒原喚來家裏小廝,帶三狗兒去換衣服,衣服乃經特製,換好之後,叫到跟前,打量一番,又用手摸了摸他的袖管,拍拍他的胸口。


  已是秋冬之交,穿得厚實,摸不出什麽。信都藏在夾層裏,縫得不露痕跡,除非把衣服徹底剪開,斷不會露餡。


  做完這些,舒原把明日一早要用的名冊取出,與另一位糧台上的趙書吏送來的名單對照。直至二更,方才洗腳去睡。天不亮時,舒原家中廚房便漫出一片熱氣,整座院子在青蒙蒙的天色裏醒來,仆役開始灑掃。


  舒原早起一定要吃茶,之後用飯。飯後親自提了食盒,到關押孫捴處,送去食水。


  院子裏地麵結了霜,走路務需十分小心,以免滑倒。見有人殷勤,舒原沒有流露出內心的厭煩,反示意跟班取了半吊錢給看守。


  逼仄的陋室裏臭氣熏天,吃喝拉撒俱在方寸之間,髒汙成一團的人形蜷在牆腳,唯有手腳並用朝門口爬來時,才能讓人勉強分辨出哪裏是手。


  舒原蹲在地上,將食盒裏的碗碟一樣一樣推到孫捴麵前。好好的人被關了半年,渾身上下,傷口無數,要不是天冷,早就從傷口中長出蛆來。生人靠得太近,

  孫捴便會嚇得狂呼亂叫起來,看守們或者拿石塊堵死他的嘴,或者一頓鞭打,打到他沒力氣叫嚷為止。


  數十步外,看守們圍聚在一間勉強不透風的屋子裏分錢,繼而摸起骨牌來,嬉笑之聲不絕於耳。


  舒原稍微放鬆下警惕,扭頭對孫捴低聲說:“回回已出城了,那日你當麵斥罵……話說得太重,上頭又是一副不在意的樣子,你要脫困,隻有圖謀自救。孫待製,我敬你中過進士,乃有學之士,須知曉要識時務。”


  恰在這時,舒原聽見一聲咳痰,當即意識到什麽,猛然起身。


  一口濃痰唾在舒原的袍子上。


  孫捴坐在門裏放聲大笑。


  正賭錢的看守裏有人看情形不對,過來詢問。


  “無事,他吃得差不多了。”舒原喚來隨從,收拾碗筷,看守見他袍子上有汙漬,他身上衣服顏色淺,那一口痰格外惡心人。


  看守陡然色變。


  舒原忙道:“他神誌不清了,也是可憐的人。”這說法還不夠,舒原正色,又放低聲音顯得神秘地同看守提了一句,“當日此人一番辱罵,要殺要剮,主公必要親自動手。況且,主公素有禮賢下士的善名,萬萬不可教此人死在兄弟們手中。”說到這裏,舒原不肯再多說。


  “多謝大人指點。”看守惴惴不安地送走了舒原,不一會,擲骰子的聲音重新熱鬧起來。


  停在小院門口的馬車也上路離開,陽光隨車窗布簾被風掀起的節奏,有一搭沒一搭地落在舒原清秀的麵龐上,他閉著眼想事,眼下陡然增了年紀,比之去年,眉心有一抹淺淺的皺痕,哪怕正在養神,也無法徹底撫平。


  ·

  太平府中,送行的宴席方散了,穆玄蒼偏偏倒倒回到住處,童仆送來熱水。他才把腳燙了要上榻去睡,眼睛迷迷瞪瞪,倏然,他抬起頭,沒睜眼。嘴一撇,徐徐擦幹了腳,穿襪著靴,置幹淨的棉鞋於不顧。


  有人敲門。


  “這麽客氣,還帶酒來?”穆玄蒼側身讓過。


  來人一身黑衣,將溫酒器放在桌上,酒壺裏溢出勾人的醇香。


  “尚未恭賀你接了兀顏術的位子。”黑衣人說。


  穆玄蒼嘿嘿一笑,旋步來到桌前,坐了下來,手指虛點了兩下,大著舌頭說:“寡酒有什麽吃頭?我去吩咐人切點肉來。”


  “吃一盞溫酒,能睡得舒服安穩。”


  “唔,最好是睡死。”


  黑衣人擺弄酒盞的手一頓,提起酒壺,斟滿一盞,遞到穆玄蒼的麵前。


  穆玄蒼笑笑端起來湊在鼻子下麵深深嗅聞,眉頭微妙地展開,揶揄道:“今夜我是喝太醉了,鼻子不好使,這是烏頭,還是砒|霜?”


  “說笑了,市麵上巴豆且買不到,這兩樣更不可能弄來。”黑衣人說著給自己也倒了一盞酒,爽快喝下。


  穆玄蒼一怔,拍腿大笑,指腹輕輕擦去眼角濕意,眉毛如同糾結的蚯蚓鑽在一起,咳嗽數聲,方平靜下來。


  “大人莫說笑了,你的身份本事,就是禁藥,也能輕輕巧巧弄來。”穆玄蒼仔仔細細注視杯盞,嘖嘖讚歎,“這忍冬藤塹得漂亮,吃了這盞酒,酒杯可否賞給在下?”


  “區區酒器,你喜歡就拿去。”


  “大人真是大度。”穆玄蒼咕噥道,他微紅的雙眼覷著對方,打了個酒嗝,搖頭晃腦地說,“兀顏術留下了一封信,整理遺物時,費了我老大功夫,叫我找著了。”他笑眯眯地說,“大人不想知道,他信裏寫了什麽?”


  接著,穆玄蒼端起酒盞,湊到唇邊。


  黑衣人瞳孔一縮,突然出手,酒液灑得一地都是。


  穆玄蒼瞪圓了眼睛,難以置信地不斷眨眼,腦中如有一把鋸子在拉扯,他嗓子眼發幹,怒目看過去。


  “你還真的想殺我?”


  “信在何處?”黑衣人陡然出手去抓穆玄蒼的手臂。


  室內燈燭突然滅了。


  隻聽見三聲悶響,黑衣人滾到床下,右手揮出,金屬絲勒住一物,他大力往回一拽。


  頓時乒乒乓乓桌椅墜地,不聞半點人聲。


  黑衣人點亮了燈,隻見窗戶洞開,桌椅滾倒一地,酒也全都灑了,一地酒壺碎片,溫酒器滾在一旁。酒杯剩下一隻,給穆玄蒼用的那隻不在。黑衣人趴在地上,四處找尋,沒找到那隻塹忍冬藤的平底酒杯。他將金屬絲盤在腕上,拉下袖子,緊紮起袖口。


  之後有條不紊地將室內桌椅板凳全收拾好,帶走不屬於這間房間的器物,離開客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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