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
車裏坐的是兩個大男人,趕車的也都是男的,就不好叫林鳳上車來坐。於是沈書叫陸約進來,交代了幾句,要約在衛家那間茶坊,林鳳卻堅辭不肯,反倒另說了一間茶肆的名字,約定就在一炷香的功夫後見麵,之後她人先離去。
馬車重新上路,不便再去別處。
那夜刺殺,穆玄蒼查清在牆上擲刀暗算朱文忠的女殺手,就是林鳳。沈書不知道林鳳自己知不知道已經露出馬腳,隻有等見到了麵再察言觀色。
還有一樁好處,是今日正好紀逐鳶來接他下學,要是單獨去會林鳳,既知道她身份來曆成謎,就不該冒險。
在車上沈書先與紀逐鳶說定,見麵之後,隻管談話,吃喝最好也不動。紀逐鳶一臉不以為然,並不把這女人放在眼裏。沈書既覺得好笑,又覺得安心,從把話說開之後,這大半個月都和紀逐鳶待在一起,逮著空子,紀逐鳶就要弄一弄他,但都不算逾矩。
有時候沈書分明察覺到紀逐鳶情動難抑,沈書自己雖然常常感到緊張,卻早打算好,若紀逐鳶真要對自己做什麽,他也願意依從。偏偏紀逐鳶隻是時不時要親他一口,睡覺時要抱著,從前是偷偷摸摸抱,現在則大大方方地抱,像是此刻在馬車裏,隻他兩個人,紀逐鳶便會讓沈書靠在他身上打盹,或是抓一抓他的手指。
細想之下,這跟沒說開的時候,似乎也無不同。沈書是一麵覺得親昵甜蜜,一麵又覺得哪裏不對,隻有等再見到晏歸符時問一問。
一路上遐思不停,到地方下車時,沈書臉上還有點紅。
林鳳已經在雅間內恭候多時。
進門之後,沈書探頭探腦,室內敞亮,窗戶都開著,沒有異味,也沒有熏香。唯獨空氣中殘留著一絲極淡的酒味,牆角立著孩童高的梅瓶,不到時候,沒有插花。
等兄弟二人入座,互相見禮完了,林鳳喚來跑堂的點菜點酒,甚是熟稔。
穆玄蒼查到林鳳現在漕幫,實則不是漕幫人,她孤身前來,光明正大的做派,進來時沈書已經謹慎地看過。這個時辰酒肆中人少,排門隻開了一半,天井中有人在刷碗筷,酒肆上下都散發著午後的慵懶。
“早就聽說狼王收了兩個徒弟,何其有幸,能同時見到。”林鳳今日洗去鉛華,要不是說話聲音沒變,沈書差點沒認出來人。她看上去沒有塗脂抹粉時那麽大年紀,約摸三十歲上下,皮膚光滑細膩,眼角有一條細細的紋路,陷在白得發亮的膚色裏,要是在路上匆匆一瞥,說是二十出頭也會有人信。
而“狼王”這個稱呼,喚醒了沈書的記憶,也有一個女人說過這句話,那就是康裏布達的姐姐也圖娜。
看來穆華林在江湖上確有這麽個外號,大家都知道。這個外號也太土了吧……
“林姑娘是聽誰說?”沈書問。
林鳳笑而不答,將桌上的碗一一用帕子仔細擦了,推到沈書和紀逐鳶的麵前,酒杯、筷子也都這麽辦。
“我來,有一件事要說清楚,以免大水衝了龍王廟,自家人打起來便不好了。”
“你認識我們的師父,何必親自來說?”紀逐鳶冷淡道。
沈書心中一動,讓穆華林直接捎信給他們倆,豈不是更可信也更便利。沈書仔細觀察林鳳的神色,見她顯得有些躊躇。
酒菜上來得很快,林鳳自斟自飲,顯得餓了,招呼兩人吃菜,舉止毫無扭捏,確實像在江湖上漂泊長大的。
林鳳放下筷子,表情看上去像是想通了,朝沈書一抱拳。
沈書也回抱了一下拳。
林鳳示意沈書不用,這才道來。
“上個月中,衛焱隴那個傻兒子,去找過你,之後,他便驅使掌管錢庫鑰匙那名管家,監守自盜,從衛家錢庫裏如數取出這趟北上所用軍需款。兩天前,衛焱隴收到人報信,貨船在歸德府被扣,錢也都被搜刮走了。幸而衛老爺還沒有開庫點錢,否則這件事就瞞不住了。”
“你是怎麽知道的?”
“我就是幹這個的,當年衛焱隴的父親,千裏北上送銀子到大都,接回來一位尊貴的蒙古媳婦。從那時起,衛家的生意便受到特殊的照顧。沈公子,你也替都元帥府辦事不少,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這般道理您難道不明白?”林鳳眼神一瞥盤中的筍,禁不起誘惑地夾了一塊,細細咀嚼,突然,她唇畔現出一抹笑意,“怕我在菜裏下毒?這間店的酒菜著實是不錯的,帶二位過來品嚐,也是我的一番誠意。當然,你們不想吃,我就多吃點,也不虧。”
沈書看了一眼紀逐鳶,小聲說:“你吃點?我吃過了,不餓。你餓了你就吃點,她吃了這麽多也沒事,應該沒事。”
紀逐鳶是真有點餓,掂量一番林鳳的話,而林鳳似乎也放鬆下來,每一道菜她都吃過,似乎有意在證明這些菜都沒有問題。再說民間藥管極其嚴苛,什麽砒|霜、大戟、莞花之類都不讓賣,甚至巴豆也無法從惠民藥局買得。
紀逐鳶才吃了兩口,就對沈書說:“這個魚肉不錯,你試試。”
沈書:“……”
林鳳笑了起來,又道:“就算我有本事把二位毒死,我也沒這個膽子。”她也有些奇怪,“你們對狼王的威名,像是一無所知?”
“我聽人說過,他殺人無數。”這話沈書是聽穆玄蒼說的,當時就那麽一聽,既然林鳳提起來,最好不要表現得一無所知。
林鳳冷嘲道:“他行蹤詭秘,是讓人聞風喪膽的暗殺高手,他初出茅廬不久,就因為殺死數位高手立了威名。但那時他還沒有狼王的外號,他會有這個名號,是因為對自己的部下見死不救。甚至……”林鳳嗓音放得很低,喝了一口酒,抬眼看著沈書說,“他親手殺死過情同手足的同門,狼群中的王,需要擊敗群族中的最強者,取而代之。他蔑視一切,才贏得了這個稱號。”
沈書沉默了一會。
“你說的是我師父?”沈書所認識的穆華林,很難同林鳳的形容對上號。
“也許他在你們麵前並非如此。”林鳳語氣坦蕩,“但在收你二人為徒前,他已經滿手血腥,他到過漠北,也到過高麗,遊走在世上每一寸土地。他掌握著你們根本想象不到的錢財和活生生的人。”
聽著林鳳的聲音,沈書腦海裏不斷閃現遇見穆華林後的點點滴滴,在高郵城時,他夜裏總會不在,他的兵器、火|藥都從何而來?到了滁陽,穆華林也總能找到機會不和大家一起行動,又因為沒有人打得過他,誰也無法真正獲知他的行蹤。但沈書記得很清楚,從平金坊救出也圖娜那天夜裏,穆華林帶著他,住到一間唐兀人開的客店。穆華林當時的表現,他同客店老板明顯相熟,兩人談話直到半夜。而到了和陽之後,他沒有與任何人通氣,哪怕沈書一直認為穆華林在盡心調|教自己,他也不得不承認,穆華林有太多事情從不與任何人交代。
至於錢財,穆華林從來就沒有缺過錢,他出門在外行事作風,也不像缺錢的樣子。
沈書定了定神,盡量不讓自己顯得意外,但一開口,嗓音仍有一絲難以壓抑住的細微顫抖。
“那你找我,是想讓我做什麽?”
林鳳想了想,豎起一根食指,“第一,我們各讓一步,那天夜裏刺殺元帥夫人的是我。”她頓了頓,觀沈書的表情,說,“看樣子沈公子也已經知道了。”
“但你當時想殺的還有朱文忠。”
沈書說話同時,林鳳顯得有些懊惱,她啪一聲放下筷子,手肘擱在桌上,耐著性子說:“我自作主張,判斷失誤,已經受到了處罰。”話音剛落,林鳳卷起袖子,露出鞭痕交錯的手臂。
兩條潔白如藕段的手臂上都有暗紅的痕跡,傷口附近的皮膚已在收縮,還有幾處正在脫皮,顯然不是新傷。
沒有木蘭雕青。沈書心想,那林鳳應該不是暗門中人。
“我讓的這一步是,我不會再去刺殺都元帥府裏任何一人。交換沈公子不要再追查刺殺案,事發的那條巷子,左近的宅院,主人家也是商人,認識衛焱隴,但刺殺馬秀英,與他無關。我們是奉命行事,要請沈公子抬抬手,再追查下去,你的方向就要跑偏了,把辰光耽誤在我身上也不值當。”林鳳頓了頓,“除非,是受了師命,要追查到底。”
“這倒不是。”
林鳳一笑:“那就井水不犯河水,沈公子繼續給都元帥府當差,僅憑都元帥府那些人,查到最後,隻會不了了之。也無需你做什麽,隻要你什麽都不做,把這事放過去便是,不為難吧?”
沈書沒有作出表示。
紀逐鳶:“有第一,就有第二。”
“第二是我的不情之請。”林鳳臉上一紅,咬著嘴唇說,“能不能請沈公子說合一下,讓衛濟修不要同他父親作對,衛家主這兩年,身體上頗有些力不從心。”
“他沒有告訴我詳細的辦法,隻是讓都元帥府袖手旁觀,等著收一批白撿的火|藥。我們見麵,隻有他來見我,我要見他,容易讓衛家主得知,反生誤會。”沈書又說,“要是姑娘擔心衛家主,不如親自去找衛濟修。”
紀逐鳶吃得差不多了,把筷子一放,說:“吹枕頭風也行,給衛家老爺提個醒。不過兒子總要長大,推翻老子,是遲早的事。”
林鳳似乎還有話說。
沈書一擺手,捉起酒杯,敬林鳳喝酒。林鳳隻好閉嘴不再說了,神色卻顯得有些憂心忡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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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對衛家主,像是動了真感情。”沈書寬下尚帶著酒氣的外袍,換上一件舊衣服,轉過來見紀逐鳶正看自己,略覺有些不好意思,但衣服已經穿好,愛看就看,也不少一塊肉。
“這女人淨圖你讓路,留了很多話沒說清楚。”紀逐鳶下結論道,“不可盡信。”
“隻要她不來妨礙我,我也不想深究。能攬來衛濟修倒也不錯,但要是衛焱隴不再三心二意,四麵討好,他們父子兩個,誰掌家都不是問題。都元帥府要用的是衛家的錢、船和官引,而不是某個人。”沈書表情裏出現些許木然。
“怎麽了?”紀逐鳶在沈書腰上捏了一下,眉頭一皺,“再加一件,晚上隻會更冷。”
就在這時,沈書突然抱住了紀逐鳶的腰,臉貼在紀逐鳶懷裏蹭。
紀逐鳶的手僵在半空,繼而溫柔地搭在沈書的背上,輕輕來回摩挲,盡量柔和地問他:“不高興了?”
沈書搖搖頭,長籲一口氣,從紀逐鳶身上離開。
“想我爹了。”沈書眼圈微微發紅,又很不好意思,避開紀逐鳶的視線,坐到桌邊去,掩飾地倒茶喝。
紀逐鳶也過去坐下喝茶,放下茶杯後,抓住沈書放在桌麵上的手,輕輕握著。
“夫子也許已經投胎又做人了。”
沈書心中有些說不出的滋味,半晌,徐徐說出一句話:“還好我爹就我娘一個。”
“唔,還好他們也隻生了你一個。”
沈書奇怪地看著紀逐鳶。
紀逐鳶一側嘴角勾起笑來,食指與拇指無意識在搓沈書的手指。
“多生幾個,有人陪你,就輪不到我把你帶在身邊了。”紀逐鳶有些不自在地說,“我不會說話,有人照顧你,也是好事。”
沈書看出紀逐鳶眼神裏的寂寥,把紀逐鳶的臉一捧,用力在他嘴上“啵”地親了一下。
紀逐鳶的臉騰地紅了。
沈書眼神帶笑,還有些許得意,眉毛一揚:“那也來不及了,誰也沒法再給我生幾個哥出來,沒人能照顧好我,拜托小紀將軍您可得生受了。”
紀逐鳶低下頭,給自己倒了杯茶,不由自主灑了不少水在杯子外麵。紀逐鳶喝了口茶,定下心神,才道:“林鳳說師父那些,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就算是真的,師父也沒有虧待過我們。”路上沈書一直在想這件事,現在紀逐鳶提起,沈書隻得把自己初步的想法說出來,“要是集慶攻下來,康裏布達的事情料理完了,他必然會過去。也許他會知道些什麽。”
“你還忘了一個人。”紀逐鳶冷靜道,“你不是說,刺殺馬秀英那日,掃尾的是穆玄蒼,調查林鳳身世的也是他,但他沒有查出林鳳聽命於誰。所以除了康裏布達,穆玄蒼也許也會知道什麽。另外,林鳳上頭的人雖暫時作罷了,但要是有機會,還是應該弄清楚是誰,為什麽要殺馬秀英,林鳳說她是自作主張要殺朱文忠,目前看起來,她跟朱文忠根本沒有交集,會有這樣的主張,她上麵的人至少有這方麵的傾向,她才會去做。”
沈書緩緩點頭,有一些朦朧的念頭,暫時理不清楚。
“如果他們要殺馬秀英,還想殺朱文忠,那會不會,他們也想殺朱元璋呢?”
沈書微微瞪大了眼睛,緊張吞咽,耳朵裏微微有些刺痛。
“我沒有想過。”說到最後一個字,沈書突然又有一個想法,“林鳳聽命的這個人,同師父應該有什麽關係,但不是敵人。她受了一頓責罰,差遣她的人應該並不想讓她殺朱文忠。而師父顯然並不想殺朱元璋,否則他跟在朱元璋身邊,做他的宿衛,隨時都可以動手。”
過了許久,紀逐鳶終於點頭。
“如果她真為此事受罰,你的推測就是正確的。但師父是不是想殺朱元璋,還不能斷言。朱元璋身邊也有高手,吳禎就是其中一個,到太平府後,來投的人很多,朱元璋身邊也多了一批近身護衛他的手下。”
雖然沈書覺得穆華林要是想殺朱元璋,憑吳禎這些人是攔不住的,但他沒有糾結這個。真正讓沈書感到費解的是,穆華林長期潛伏在朱元璋身邊,到底為什麽呢?不是要殺他,難道反而是要保護他?
身為怯薛,保護一名叛軍頭子。無論沈書怎麽想,也想不明白到底為什麽。
“別想了,再待兩天我要回太平,下一次恐怕要打下集慶才能再聚。帶你去玩。”
“今天就不玩了吧!”一說要去玩,沈書就有點打嗝,感覺嗓子眼裏都是食物,馬上就要吐出來。
“帶你去吃花酒。”
沈書同紀逐鳶對視一眼,見紀逐鳶在笑,顴骨位置有點紅,隱約覺出某種意味。吃花酒不就要上外麵去?沈書自然而然便想到也許是紀逐鳶要去學習一下,雖然已經吃不下了,終究還是被紀逐鳶帶出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