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八
也圖娜吃東西很快,卻並不粗俗,吃完摸出幹淨的手帕擦嘴。
她一身火紅棉襖裙,滾著白絨絨的毛邊,額間裝飾有一顆巨大的湛藍色寶石,她垂下雙眸,端起才上的奶茶啜了一口,滿足地歎了口氣。
“這小子,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選朋友的眼光卻還不錯。”也圖娜屈起兩條手臂壓在桌上,身子略向前傾,鞭子就掛在她的腰上。她思索時眼珠不停轉動,最後定在沈書的臉上,朱唇輕啟,“你師父還在太平府?”
“是。”沈書道,“江麵現在過不去,若要渡江,隻能想辦法繞路。蠻子海牙切斷兩岸的聯係已接近三個月了。”
“書信往來?”
“也斷了。”
也圖娜雙眉一蹙:“你師父就沒給你留下什麽傳信的人?”
“留了,也過不去。”就算穆玄蒼也沒辦法送信去對岸,信鷂也被射殺不少,等不到消息,和州城裏人心浮動。
沈書道:“我想對岸也是一樣,出征前朱元璋把將領的家眷都留在了和陽。”
“怕不是留作人質。”也圖娜嘲諷地說,一邊眉毛揚起,猶如彎月般鋒利地回勾一筆,“現在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他自己的家眷也在和州。”
“怕不是什麽重要的家眷。”
沈書一哂:“老婆孩子,是朱元璋的長子。”
也圖娜紅潤的嘴唇一抿,徹底無話可說了。
沈書手握茶壺,給也圖娜添了一碗奶茶,給紀逐鳶和自己也分別倒一碗。
奶茶溫暖的甜香衝淡了緊張的氣氛。
是可以好好談事情了。沈書心想著,開口問也圖娜來這裏所為何事。
“你能做你師父的主?”也圖娜問,“都說你是要傳狼王信物之人,是不是真的?”
“假的。”沈書當即回答。
也圖娜反而不大相信了。
紀逐鳶放下碗,握了一下沈書的手,示意他不要說話。
也圖娜飛快看了一眼兩人握在一起的手,塗得鮮紅的食指指尖輕輕敲打她豐盈的下巴,詢問的眼神看向紀逐鳶。
“我們兩個與你口中的狼王,隻是恰巧結伴同行,很快,我們就會分道揚鑣。如果事涉機密,找我弟沒用。他每天就是吃了睡,睡了吃,四體不勤,武功不行,幫不上你的忙。”
沈書:“???”就算不想讓我冒險也不用把我說得這麽廢吧?
紀逐鳶繼續道:“我們漢人有一句話,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意思是,自己不想做的事情,不要強加於人。我請你想一想,康裏布達跟我們什麽關係,穆華林跟我們什麽關係,也圖娜姑娘,你或有所求,我兄弟勢單力孤,混點日子罷了,未必能幫得上你。”
我哥果然一點憐香惜玉都不懂,甚好。不過沈書仍心有惴惴,瞟了一眼也圖娜。
也圖娜半點也不生氣,反而露出很感興趣的表情,露出笑靨。
“你說得對。我弟弟跟你弟弟是生死之交。狼王收了兩個關門弟子,這事兒都傳遍了!”也圖娜道,“我前思後想,要幫我這個忙,再也沒有更合適的人選了。”
紀逐鳶眉頭擰了起來。
沈書:“……”
也圖娜颯然起身,正兒八經對沈書和紀逐鳶做了個禮。
“那就請二位少年英雄,行俠仗義,替我七十二胡坊清理門戶,抓回叛徒納門塗。”也圖娜盈盈一笑,“作為交換,傳國玉璽我不要了,可以歸還給狼王。”
“傳國玉璽本來就是我師父的好嗎!”沈書勉強平心靜氣下來,他不敢同也圖娜直視,也圖娜的雙眸明亮而漂亮,就像兩顆珍貴而脆弱的寶石。她的眉毛濃黑鮮明,五官仿佛精雕細刻,皮膚雪白,嘴唇鮮紅。美貌來得太直接了,沈書甚至不敢同她大聲說話。
也圖娜就像沒有聽見沈書說話,接著道:“據我所知,納門塗從我那個沒用的弟弟手上搶走你師父的寶物後,遁入群山之中。我那個蠢弟弟一直不肯如實相告,直到不久前父親徹查了胡坊中的叛徒。納門塗為執行我父親的命令離開大都,兩年不歸,現在徹底失去了聯絡。就在去年十一月時,陸續有胡坊發生篡奪坊主之位的變故。我父親不承認新上任的坊主們,如今七十二胡坊隻剩下四十二間仍在運作。”
也圖娜轉過身來麵對沈書,嘴角彎翹。
紀逐鳶看了一眼沈書,看見沈書並未看也圖娜,而是一臉思索,稍微感到放心。
也圖娜的聲音繼續響起:“平金坊、知歸坊、落雁坊在許多州都有分布,職司不同。”
“平金坊專司車馬。”沈書還有零星的印象。
也圖娜點頭。
紀逐鳶道:“另外兩間呢?”
“這同我們要談的事情沒有關係。”也圖娜說,“並非我要隱瞞,而是三言兩語說不清楚,有些州哪怕同是平金坊,也未必是管車馬的。滁州的平金坊是個車馬行。這是你師父告訴你的?”也圖娜跟沈書確認過後,又道,“當時我父親便是要我接手滁州的平金坊,想不到他們早已被策反,想拿我威脅我的父親。”
“他們也用你威脅康裏布達。”沈書發覺,也圖娜似乎很關心康裏布達,雖然一口一個蠢,但如果康裏布達對也圖娜真的無足輕重,她也不會時時刻刻把康裏布達掛在嘴邊。
“是。”也圖娜輕蔑一笑,“不過恰恰是這些人的愚蠢,將線索暴露到了狼王的眼皮底下。”
“狼王,是穆華林?”紀逐鳶敏銳地捕捉到這個點。
“正是你們二人的師父。我弟弟還不知道家裏的變故。他被父親傷透了心,又礙於麵子,不肯回家。”也圖娜倏然沉默,好一會,道,“我本應直接去找穆華林,我弟弟說收到沈書的信,說江麵已經封鎖。現在看來果真如此,我的行蹤不能讓人知曉,需要在此盤桓數日。還有多餘的房間嗎?”
“有是有。”不等沈書把話說完,也圖娜已經起身,出外招呼小廝給她收拾一間屋子出來。
“這女人。”紀逐鳶不悅地皺眉看門口,轉過頭麵對沈書,“她不能自己出去找地方住嗎?”
“看在康裏布達的麵子上,替她省點房錢。”
紀逐鳶怒道:“這是房錢的事嗎?”
“她來曆不明,找客店住容易引人注意,要是遭人盤問,就不妙了。”
紀逐鳶一想,確實如此,可能這女人會誣栽到沈書身上。
沈書說:“巡查的民兵也算你的同袍,也圖娜武藝高強,為了問幾句話,招來殺身之禍,太不值得了。”
“……”紀逐鳶霎時無言以對。
沈書盤算地想,康裏布達曾說過,也圖娜是他父親膝下唯一的女兒,最得寵愛。她的話別有深意,那枚銀幣隱藏著在高郵城製造凶案,逼得穆華林不得不先離開高郵的幕後凶手信息。而康裏布達曾經說過,這樣一枚銀幣,無法確認凶手到底是誰,他曾見過十二枚一樣的銀幣。
究竟姐弟二人,誰說的是真話?
為什麽所有人都像看猴子一樣在審視自己和紀逐鳶,他已不是第一次聽到穆華林也許要將衣缽傳給徒弟的說法,難道這些人都是不約而同地想多了?穆華林是“偶然”救了自己兄弟二人,至於拜師,最初就是沈書的主意,想讓紀逐鳶拜這位極有本事的怯薛為師,沈書並非沒有私心。
然而從一開始,紀逐鳶就更為警惕穆華林,穆華林跟自己的關係,遠比跟紀逐鳶要親近。
到底這位幾乎是天降的“貴人”,身上纏繞著什麽秘密?
雖然穆華林身上有許多疑問,沈書決定暫且放放,紀逐鳶的話徹底讓沈書開了竅,除非穆華林的所為違背他曾經的誓言,大可不要過於在意。眼前更讓沈書著急的是,城裏的流言已隱約有壓不住的勢頭,別說春衣了,女眷們已將這一年軍隊所需的冬衣、鞋子全都趕製出來。
離春耕又還有些日子,耕地仍照去年晚稻的劃分,或有自認能夠種得過來的,多圈三四畝薄田去,也是可以。
傍晚,沈書在朱文忠的房間裏陪他抄書,沈書能模仿朱文忠的字跡。
朱文忠一手拿起一頁紙,對著光看,樂道:“絕了,真的像。”
“細看還是有所不同,你的鉤提筆跟我不一樣,你仔細看。”
朱文忠打了個哈欠,把兩人抄好的幾十頁紙疊在一起,無所謂地推到一旁,拍了拍自己的大腿,說,“夫子老眼昏花,不會看出來。”朱文忠用銅撥子剔了兩下油燈,百無聊賴地往快要黑透的天邊看了一眼,“什麽時候才能把火銃送到對岸去,好歹扔出去一顆石子,也能聽個響。敵樓都建好了,前線再沒有音訊,城裏真的要出大事。”
沈書倒不這麽認為,百姓手裏沒有兵器,隻要能扛得住元軍不攻進城,一切好說。
“如果前線真有什麽風吹草動,蠻子海牙一定會攻過江來,把和州一起端了。他沒有打過來,就說明他主要對付的,還是太平府。”沈書分析道。
朱文忠揉了揉眼角被嗬欠擠出的淚霧,咂嘴道:“該不會趁我舅舅攻打集慶,偷襲太平府,與集慶的守軍兩麵夾擊。”
“你能想到,你舅舅想不到?”沈書道,“要打集慶,必然會先解決後顧之憂。等著吧,不會太久。我們在後方,再著急也沒有前線的將領急,畢竟他們的處境前有狼後有虎,隻是隔絕音訊,擔心元軍會先攻和州。在第三次攻打集慶之前,元帥一定會想辦法先掃除蠻子海牙。”沈書起身,伸了個懶腰,一隻手捏住脖子揉搓。
“你脖子怎麽回事?”朱文忠眼尖地看到沈書脖頸上兩道傷痕,“怎麽弄傷了?李垚,治傷的藥膏拿來。”說著便傾身去扯沈書的手腕。
沈書不斷往後躲,窘得滿臉通紅,朱文忠將他按在席上,疑惑地皺眉打量。
“沒出血,這什麽傷的?”
“別問了!”沈書翻身下榻,穿好鞋,頭也不抬地說,“我回去了,剩下的你自己抄吧!”
“哎!我還有三十遍要寫!你……”
說時遲那時快,沈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腳底抹油地跑了,朱文忠才叫李垚去拿藥膏,連個守門的都沒有,隻得做罷。
·
三更,沈書與紀逐鳶大汗淋漓地分開,紀逐鳶親了親沈書的額頭,想去打水,沈書神誌不清地掛在他脖子上,小聲嘀咕。
紀逐鳶湊到沈書唇邊去聽,聽不清他說什麽,隻能從沈書手腳並用扒拉著他的姿勢猜測,大概沈書不想他離開。
天氣已在回暖,花草抽出嫩綠的新芽,笨手笨腳地露出一點新生的芽尖。
早晨,沈書遲遲不想鬆開紀逐鳶,抱著他哥的感覺實在太好,被窩的溫暖讓人生出濃重的倦意。
到了課堂上沈書還不住打嗬欠,一早上就這麽混過去,中午在朱文忠那裏吃飯,突然有人來報信。
“常遇春將軍大破元軍,俘獲元兵萬人,蠻子海牙帶殘部向集慶方向潰逃而去了。”
朱文忠把筷子一丟,當啷一聲砸在盤上,赤腳跳下地去。
“消息確切?”朱文忠拉起跪在地上的小兵,見他點頭,按捺不住興奮,當即帶了人到江岸邊去。
馬車擠不過去,街道上人擠成一片。
沈書打開車門,眼望前方成千上萬瞧熱鬧的人,朝朱文忠說:“下車走吧。”
沈書跳下馬車,抓住朱文忠的手,讓他也下來。朱文忠腳才著地,險些被人群衝散,隻得緊緊抓住沈書的手,兩人掌心都是汗,不敢東張西望。
近前了方看見,岸邊停靠著數十艘戰船,正有裹了紅巾的“自己人”在卸貨,竟在分元軍的糧食,有小娃坐在父母身上,手裏抓著護腕用的銅片或是皮革。
岸邊,沈書一眼便瞧見紀逐鳶帶了一隊人在幫忙攔開百姓,王巍清也在不遠處。紀逐鳶向一個人走去,沈書仔細看了半晌,才認出是晏歸符。晏歸符不知多久沒刮臉,一圈胡子為他平添了歲數。
晏歸符拍拍紀逐鳶的肩,紀逐鳶回頭,看見沈書在招手,同時看見他旁邊朱文忠也在,卻沒有帶人驅開平民。
紀逐鳶一揮手,便有十名士兵各自拿著兵器隨在他身後。百姓見到有兵過來,自覺讓路。
“走。”紀逐鳶抓起沈書的一隻手,站在沈書和朱文忠中間,領著二人到岸邊去。
“那是常將軍,此番得勝,俱是常將軍的功勞。”晏歸符朝東麵揚了揚下巴。
隻見那人生得極其偉岸,已經解去鎧甲,二月天氣,和風煦暖,常遇春打著赤膊,袍子掖在腰間,一雙猿臂輕輕巧巧各抓一隻裝滿的麻袋,幾乎是拋給搬運的士兵,險些把兩名士兵砸彎腰。
常遇春哈哈大笑,笑聲爽朗,臉孔黢黑泛紅,脖子與胸膛俱是一片汗水。從褲腿到皮靴沾滿血跡,顯是才經一場激戰,又在同士兵一起搬運。他瞥過來一眼,眼神飛快掠過,朝人群揮了揮手。
頓時岸上一片喧鬧聲,甚而有人敲響金鑼,一片喜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