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五
足足二十日後,沈書收到第一封高榮珪從雲南捎回的信。
紀逐鳶不在家裏,鄭四把信送過來,沈書且先擱在一旁桌上,讓小廝打水來把臉和脖子擦拭幹淨。坐到桌邊,有人奉上茶來,沈書一麵喝茶,把信拆了。
高榮珪的字跡清瘦淩厲,筆力透穿紙背,鋒芒畢現。
沈書匆匆看過,不免心驚。康裏布達到雲南後,遭人暗算,脫脫確實留下了家仆看守傳國玉璽,起初一切都很順利,便遠在阿輕乞之地,那名忠仆也聽聞哈麻的死訊,早已經準備好給康裏布達的酬勞。隻是脫脫未被抄走的家業,托付給一個色目人存在甘州路,秘密記在他人的名下,表麵看二人並無關係,實則那人為脫脫家經手錢財已有二十餘年。
誰知就在取出傳國玉璽時,遭人伏擊,康裏布達帶著玉璽被人追擊至一處山崖,走投無路,康裏布達索性跳下崖去,博一線生機。
這是高榮珪的轉述,沈書當然想到,當時的情形,自然比這要驚心動魄百倍。並非康裏布達未兌現承諾把玉璽帶回給穆華林,以至他甘心赴死,而是,於此等高手,明顯中伏的情況下,唯有置之死地而後生。顯然,康裏布達並不相信隻要交出玉璽,對方就會放他生路。倒不如縱身躍下,憑康裏布達的武功,他應該是認為這樣才能爭取到時間和活路。
“他的左臂與右腿骨頭俱折斷,於深山中步行大半日方尋得獵戶備置的小屋,被山民所救,挪去一處小寨養傷。我快馬十日便到當地,費不少功夫,尋得脫脫舊居。他家仆曝屍家中數月,其狀之慘,前所未見。室內所有物事皆被抄檢,桌椅板凳翻倒遍地。無人清理,房舍似已被棄。我將那名家仆就近埋葬,立一木牌充作墓碑。現帶媳婦在山中最後留幾日,預備啟程回應天府,當於九月末歸返應天。
特先一步托人送信與你,免你擔心。另,可否說服你哥把利錢免了?晏歸符都沒收利錢。算哥哥欠你一個大大的人情。見麵再敘,希望你有好消息。”
末尾沒有署名,也不必署名,信裏所談的內容,寫信人稱康裏布達是“媳婦”,還有殺氣騰騰的字跡,除了高榮珪不作他想。
找到人就是好事。讀完高榮珪洋洋灑灑一大篇,沈書仍不免心驚,幸好去的是高榮珪。要是派別人去,查到康裏布達已經跳崖,隨便搜一圈,找不到人想必也就算了。唯有高榮珪,一定會活要見人死要見屍。這麽著歪打正著,還真讓他把媳婦找回來了,看來兩人命裏也算是有緣分的。
高榮珪信裏並未提別的要求,大概要一路與康裏布達走走停停地回來,足足一個多月,兩人能撇開閑人雜事待在一起,恐怕就是讓高榮珪把康裏布達背回來,他也甘之如飴。
如此,沈書就不再操心這頭。
黃老九的教授已經結束,除了偶爾有問題沈書去朝他請教,平日少有打擾。蔣寸八的銃炮在試炸,搞得每天沈書回家都是灰頭土臉。
此時紀逐鳶已隨吳禎出發往常州,離家的第七日,兩人灰頭土臉混進了常州城。一路行來吳禎處處給予照顧,吃飯總把肉挑在紀逐鳶的碗裏,一麵帶他在常州城內打探車馬糧行的動向,一麵言傳身教。
饒是紀逐鳶再遲鈍,也隱約察覺出,吳禎是有意在培養他學會如何混入敵方陣營,譬如喬裝改容、操練不同的口音,尤其是有鮮明特色的地方土話,倒不必太多,隻要說自己是走慣了各地的行腳商人,便能讓人放鬆警惕。
“要緊的是,身上要常帶小錢,銅子兒必不可少。”吳禎坐在榻畔,脫了靴,倒過來在榻畔的木腳踏上抖落內裏的細沙。他把手伸進皮靴,再拿出手來時,指間已多了四枚銅錢。
“錢真的管用?”紀逐鳶深感懷疑。
“關鍵的消息未必都在上層官員口中,你要學習的是,將看似無關的信息串聯在一起。南方人作戰,往往要攜帶輜重,若有捎糧,征用甚至是搶奪民間馬匹,自然是在做戰備。另外,打仗必要用的,你猜猜是什麽?”
紀逐鳶沒有能立刻回答。
吳禎換了行囊中帶的一雙底兒極薄的皮屐,閑散地坐到桌邊,好整以暇地倒出粗茶來喝,他雙眼微眯,似乎喝的不是反複泡過又炒過的粗劣茶葉,而是一壺仙茗。
“木材。”紀逐鳶道,“伐木作舟,或者做攻城器械,都需用大量木材。那勘察敵方陣營所處城池附近的山林也很重要。”
“孺子可教。”吳禎示意紀逐鳶也過去喝茶。
紀逐鳶喝了一口,麵部略微扭曲,嘴角抽搐,好不容易咽下去,略微咳嗽了一聲,拿手背擦去唇上的水漬。
“沈書把你的口味喂刁了。”吳禎笑道。
紀逐鳶臉孔微微發紅,喝完剩下的大半杯茶。
“不會怪我把你從家裏帶出來吧?”吳禎揶揄道。
那天早上,紀逐鳶被吳禎從被窩裏拽出來,險些跟他大幹一架,要不是看在吳禎帶來的幾箱禮物的麵子上,加上沈書同吳禎談得來,又支持他跟吳禎來常州,紀逐鳶隻想在家裏抱沈書。
“沒有。”紀逐鳶道。
吳禎換了一身衣服,把另一套夜行衣給紀逐鳶,讓他當麵也換上。黑衣黑頭巾,蒙臉布先不用,兩人各自吃了些東西,吳禎取出繪有地圖的羊皮紙,同紀逐鳶小聲交代從哪個方向進入,如何碰頭,要是碰見巡夜的士兵怎麽處置。
“原則上敲暈即可,不必殺死。”
“被敲暈的人醒來之後,就會打草驚蛇了。”
“所以盡量警覺一些,繞開巡查,這幾個點,是巡邏哨設置的地方。除了換崗的時候容易碰上人,就是看運氣。”吳禎不確定地看紀逐鳶,“我運氣向來很好,你呢?”
紀逐鳶:“父母雙亡,曾在鹽軍敢死隊拚命,你覺得呢?”
吳禎:“……”
“不過我這麽年輕,就能得到先鋒您的賞識,帶我來這麽重要的任務。也許我的運氣還可以……”
吳禎神情有些複雜,但沒有說出真相:跟著他出來執行任務的手下,常常會因為不幸被抓,而他自己不能暴露,被拋棄在敵營。
“而且我有沈書。”
“……”吳禎勉強擠出一絲笑,“那你運氣還是不錯,等到天徹底黑了之後,我們便出發。現在把飯吃了,不要吃太多,以免提氣上牆的時候肚子疼。”
九月十三,秋日遲遲,行將入冬。應天府裏捷報頻傳,朱元璋的大軍接連攻下金壇、丹陽、廣德等地,唯獨在八月末時,大將軍徐達及手下軍官均因“老師無功”被降一級。
已經入夜,書房仍亮著燈,房中傳出隱約的說話聲。
“……那便削減石炭一百擔,購入竹炭五百擔替代。銅場產量不定,需有人去一趟和陽,跟衛濟修去一趟,同工頭們攤派商談。”沈書聲音略帶沙啞。
有一人道:“小人願意代勞。”
“你媳婦快生了,這時候去什麽去。”沈書當即否了。
舒原正要說話。
沈書卻道:“鄭四,還是你走一趟,張楚勞,你給他選兩個熟悉礦事的人。”元帥府願出的價格早已議定,沈書將寫好的信箋封好,倒不必用紅漆封口。
鄭四拿到手裏當即明白,是要他和幾個一起過去的人可先拆開看,再商討策略,各人分派角色,需有人提出,有人主導,有人假意壓價,方便達成信箋上的數字,若能議價得更低,則差價是可以漏下來與衛濟修分的薄利。
眾人皆去後,沈書把鞋子踢了,他的腳早已冰冷,正好就著尚未燃盡的火盆烤一烤冰冷的腳底。
“怎麽不讓我去?”舒原也過來烤火。
“暫且不用,鑄造局的賬沒清完,你帶著周清先把這事做完,要趕在十一月底前,怕你來不及。”
“今夜既已經無事,不如早些歇息。”沒來朱元璋這邊,舒原尚且不知道在應天府是這樣的情形。朱元璋真正負責濠州一係的時間晚,為免與宋正麵衝突,在他身邊的謀士建議下,他不像趙均用、郭子興等人急於稱王,反而肯受龍鳳政權的“統領”。之後,自封永義王的趙均用也在淮安受任,奉龍鳳為正朔。如此一來,劉福通安心向大元朝廷用兵,與北方官軍戰得如火如荼。
這頭朱元璋的一封信送到隆平府,挑起張士誠的怒火,徐達圍攻常州日久,未竟全功,遭到降級處置。
對於後方,沈書絕大部分時間都花在火器設計、款項統籌分配,爭取由陳迪帶頭,讓商賈和大地主們多多出錢,好善樂施。半恭維半哄騙地叫他們拿出錢來,但總不好太過分,常常要靠沈書的三寸不爛之舌,酒桌上灌得對方暈頭轉向。凡是在陳迪的家裏設席,便按位次安排,擺在沈書麵前的那把酒壺,裝的不是酒,而是先用酒浸那酒壺大半日,輪到要吃飯談事,灌以清水。
如此舌戰群儒,隻有沈書一個清醒人,連陳迪都舍小我為沈書鋪路。沈書大為感動,短短一個月裏,竟與陳迪結成忘年友。
就是費嗓子,沈書嗓子已啞了數日,倒不是說不出話,而是說話時聲音帶著沙啞。除了正事,他能不說話就不說話。
相比應天府裏的一團亂麻,舒原真正感到,旁的不提,張士誠在高郵時確實以最快的速度,建立起了一個“小朝廷”,有陳基的助力,似模似樣,大家各司其職,確實比目下的應天府要有序得多。
沈書對此並不擔憂,他一個勁往嘴裏灌清水,茶都不喝了,省得嗆嗓子,已經過了亥時,今夜天涼,沈書也難得生出想要到暖被窩裏好好躺著睡一覺的倦怠感。
“至多兩年,這邊的局麵,不會比隆平府差。你看著,張士誠能不能守得住隆平都是個問題。北麵有劉福通擋著,主公似要利用這個機會,同張士誠在江浙行省展開爭奪戰。”說著,沈書咳嗽數聲。
“夜深,你先去睡,事情是做不完的。不要仗著年紀小就胡來,往後夠你受的。”舒原將矮榻上搭的一件外袍拿給沈書披上。
沈書才剛看了一眼桌上的圖,舒原當著他的麵,將那卷羊皮卷起來,插進了瓷瓶。
沈書隻得回去睡覺,床上的被子有陽光的氣味,沈書猜想大概白天剛換過,居然還用牛皮囊灌了熱水,放在褥子上讓他烤腳。沈書的腳把那個不甚好看的水囊蹬回到被子裏,心中嘀咕,不知道是誰做的,太貼心了!明天要記得給賞錢。
正在迷糊的時候,外麵下了大雨,雨聲通天震地,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漸漸化為滴水的聲音。
諸多畫麵從眼前掠過,沈書迷迷糊糊知道自己在做夢,不知道睡過去多久,醒來時虛著眼睛一看,天還沒亮,窗戶不知道何時被吹開了一扇,空氣裏彌漫著雨水冷而腥的氣味。
沈書既想去關窗,又想去尿尿,分辨不出什麽時辰,生怕起來一趟回到榻上還沒來得及睡著又要起床。
正在糾結時,聽到外麵有人蹚著水接近房門外。
沈書心中頓起了一陣奇特的感覺,才把腳伸出被子,洞開的窗戶中出現了一個人影。
“哥!”沈書壓抑著高興,省得把別人都吵醒了。
“睡著別動。”紀逐鳶一手按在滿是雨水的窗台上,一個漂亮的側翻,穩穩落在屋裏。
“哎——”沈書哭笑不得抹了一把臉上的水,渾身一激靈,不覺得那麽困了。
“起來幹嘛?”正在解衣袍的紀逐鳶回頭看到沈書掀開被子一角,正想下床,濕透的衣服堆在地上,紀逐鳶冰冷的身軀貼上來,沈書猛地一哆嗦,“我去茅廁,給你拿身幹淨衣服。”
“給尿憋醒了?”紀逐鳶說完這話,嘴唇貼在沈書的臉上,繼而滑到他的耳朵,感覺到沈書的耳朵和脖子都燙得不行。紀逐鳶低沉地笑了笑,食指輕彈沈書的耳朵,“不好意思什麽?人有三急。”
沈書咬牙道:“那你還不放手。”
“我也很急。”話音未落,紀逐鳶便吻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