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四四
晏歸符分了一雙筷子給紀逐鳶。
“倒也不必著急回去,總是告假也不便。”晏歸符道。
紀逐鳶形容不出自己的感覺,每當一場大戰告捷,吳禎往往不會拒絕他告假先回去。吳禎因為與吳良的兄弟關係不夠親密,在這方麵多有通融。今日吳禎直截了當地拒絕他,恐怕是有別的安排,還是有什麽事情要交給他去辦?
“不過,論起來,常大將軍確是一名英勇無匹的猛將。跟了他一段時日,你感覺如何?”紀逐鳶按下吳禎不提,夾起一片晶瑩剔透沾著荊芥的魚膾放入口中,冰涼滑潤的口感旋即占領了每一寸味蕾。紀逐鳶微微眯起了眼睛,苦戰過後,唯有美食能予人如此近乎滅頂的滿足感,還有就是熱炕頭上抱老婆。老婆眼看著抱不成了,多吃點也是好的。
“常將軍身先士卒,總是衝在前麵,跟著他打仗最是痛快淋漓。”晏歸符啜了口酒,“不少人批評他有勇無謀,其實不然,得看對陣的是何人。若是朝廷的正規軍,固然講究策略,同樣是農民軍,大家用起兵來都差不多,誰敢衝上去砍,砍得越多越快,就能搶占先機。”
“也要看地形和兵力。”紀逐鳶道,“不過帶兵的人,還是殺氣重一些好,可以激勵士氣。若是大將軍畏首畏尾,瞻前顧後,騎兵不提,人數眾多的步兵恐怕連轉個身都不知道該向左還是向右。我還是喜歡以快打快,殺得越多,士氣越旺,就越接近勝利。畏戰拖延,沒得把大家肚子都拖餓了,哪有力氣殺敵。”
“正是。來,喝酒。”晏歸符捧起酒杯。
“這也忒小了。”紀逐鳶直接提起酒壺,晏歸符便一口喝幹杯中酒,換酒壺與紀逐鳶對飲。
米飯難得,兩人花了點碎銀,吃了一頓飽飯,在青樓裏席地而睡。窗外正在飄雨,天昏地暗的一片,青樓中相互摟抱的男女隨處都是,有的行於廊下便急不可耐地撕扯起對方的衣袍。
才經一場激戰後的常州,在張士誠治下的數月裏,散發出慵懶淫|糜的風氣。
一番小睡後,紀逐鳶滿臉通紅地從夢裏醒來,夢中置放在榻頭的木櫃被撞得咚咚咚響個不停,而他睜眼後,才發覺那響聲的源頭乃是有人在外拍門。
晏歸符也醒了。
紀逐鳶赤著被汗水浸得發亮的大片胸膛過去開門,他隨手將武袍一紮,英氣的雙眉向上一揚,看到門外站著的人穿一身兵服。
“何事?”
“吳大人請二位將軍速速回去,軍中有人暴|動,請二位回營點六百人直接到中軍帳外候命。”
晏歸符已穿戴整齊,手上提著紀逐鳶的靴子,紀逐鳶站在門口蹬上革靴,立刻同晏歸符回營地去點兵。
路上紀逐鳶向小兵詢問情況。
小兵說傷兵營有人造反,大家都不敢直接衝上去。
“那些人割破自己的手臂,把血塗在別人臉上鼻子上,還逼將領喝他們的血。有的甚至……”小兵渾身一顫,隻覺可怕極了,“有的患了病的士兵,嘴對嘴朝別人嘴裏吐口水,他們還放了兩個俘兵營的人出來,那些人……那些人都染了病。”
“到底是俘兵跑出來了,還是我們的人造反?”紀逐鳶突然停下腳步。
“是、是我們有兩個頭目也染了時疫,他們帶的那幾百號人也,這就有幾百個人被送去傷兵營養病。結果傷兵也全都染了病,上吐下瀉,眼睛、他們的眼睛紅得像地獄裏衝出來的惡鬼,有的不那麽嚴重,不願意呆在傷兵營裏,就打了出來,鬧著要見徐大將軍。”
“那些染了時疫的人就是嘔吐、拉肚子,發熱?還有什麽?”紀逐鳶問。
“小的、小的也不清楚,隻知道傷兵營裏屍積如山,本是要把他們攔住,不讓出來,結果那些被困在傷兵營裏的,不太虛弱的人把屍體架在用於阻攔他們的杈子上,從屍堆上爬出來,還搶了一處馬廄。”
“不能讓他們離開營地。”紀逐鳶道。
“大將軍也是這麽說,一旦這些人離開軍營,那、那整座常州城就完了。”
紀逐鳶看了一眼晏歸符。
晏歸符臉色蒼白,他顯得若有所思,連眼睛也微微發紅。
“城外激戰過後,屍體沒有來得及處理,就連發大雨,兩日前雨停的時候,派了幾個隊去收屍。”晏歸符盡量冷靜地說,“得把這個狀況盡快報告給大將軍。”
“你記得是哪幾個隊?”紀逐鳶問。
晏歸符用力點了一下頭,他右手緊緊攥著,手心傳來刺破的微痛感。
·
那個男人坐在輪椅上,雙腿確然是殘廢的,但看上去兩條腿都還在。他的臉上戴了半塊金色麵具,從左半邊臉的上部,一直遮蓋到左邊鼻子,本該堅硬的麵具,服帖地與他挺拔的鼻梁依偎在一起。
他的眼睛是單眼皮,是漢人,皮膚微泛著蜂蜜一樣柔潤的淺淡黃色。
“主人,這就是穆華林的徒弟,沈書。”林鳳朝男人說。
“他是紀逐鳶?”男人轉向舒原的方向,兩隻手交疊在一起,右手中指套著一枚閃閃發光的銀戒指,鑲嵌的寶石同這白銀一樣散發著雪白冰冷的光。
“紀逐鳶打仗去了,這是他帶的隨從。應該也是朱元璋陣營裏的文官小吏。”林鳳略低下了頭,額頭被汗水浸出一層亮光。
沈書看出來她很緊張,這緊張隻有一個解釋。看來她對眼前這個根本站不起來的男人有絕對的服從和敬畏。
“我是不是說過,沒用的人不必帶到我的跟前來。”
林鳳臉色一白,誠惶誠恐地跪倒在男人的腳下,將臉順從貼在他的靴子上。
沈書好奇地看了一眼,他竟然還有腳穿靴子。穆玄蒼不是說這人是在至正十一年執行一樁大都的刺殺案時,死於一場爆炸,爆炸後還能完好無缺,倒也稀奇。
“你對我的腳很感興趣?”男人問。
沈書道:“我對您的臉更感興趣,但您不肯讓我看個清楚,這一幕恰好發生在我麵前,我很難不被林姑娘這番卑躬屈膝吸引注意,順勢看到了您的腳。或許您願意摘下麵具,讓我真正認識一下您。”
男人薄如刀鋒的嘴角彎起。
同沈書想象中不同,對方的笑並沒有變態的意味,甚至連嘲諷的情緒都沒有。不如說他對眼前的一切感到無聊,無論是跪在他腳下的林鳳、沈書的跟班,還是沈書。
沈書隱約猜到了。
綁架自己恐怕不是這個男人的主意,也許是林鳳,也許是旁的隱在波瀾之下,他看不見的人。
“你師父沒有告訴過你,眼見未必為實?”男人向上抬了一下腳,他的靴子觸碰到林鳳的臉龐,林鳳雙手捧起他的腳。
“讓他看看。”左司尉冷酷的聲音說。
“主人!”林鳳不情願地壓抑嗓音低叫了一聲。
左司尉看了她一眼,道:“難道這種事反而要我親自動手?你們不經我的同意,把穆華林的徒弟給我帶來了。脫鞋子這等卑賤的事情,卻要我自己來。”他的語氣極其危險,他修長的手指捏起林鳳的臉,那兩根手指凹陷在她柔軟的麵頰裏,令她無法控製地嘟出嘴唇。
她應該可以說話,但她沒能發出一點聲音。
左司尉鬆手時,林鳳軟倒在他的腿上,過了一會,她才蒼白著臉頰,以從水裏剛撈出來的虛弱姿態,脫下了左司尉的靴子。
那不是真正的腳,是木頭雕成的腳掌,腳踝也以木頭連接,接在另外一截圓柱形的“小腿”上,可以想見,他還有木頭的“膝蓋”。
沈書猜不出他有沒有木頭的“大腿”。但他已經從這個男人的身上,聞到了不屬於生命的氣息。這大概就是為什麽,他對人連嘲諷都沒有,他就像已經放棄了一切生的意趣,行走在太陽底下的,不過是裏麵沒有筋骨血肉的一架木頭殼子。
“看明白了?”男人冷漠地問,“我是一個廢人,你無須如此害怕。既已經來了,就跟上來。”
沈書隻得跟在輪椅後麵,一個佝僂著背的老人為左司尉推輪椅。
林鳳擦拭了眼淚,沈書看她時,她並未看沈書,待沈書走過後,林鳳才抬起眼睛,久久凝視著他的背影,一臉思索。
“這裏不是我的家。”男人說,“你不必費心猜測了,我原本不知道他們會把你帶來,我得知時,去抓你的人已經出發了,要追逐潛滅行蹤的殺手極為困難。有時候你追到他們,你不想殺的人卻已經死了。一件事一旦發生,若無力改變,我常常會選擇放任它自流。”
沈書沉默地跟隨在後麵。眼前的人腿斷了,看著也十分虛弱,如果挾他為人質呢?
“至於抓我做你的人質,要挾林鳳放你走,也行不通。我這老仆,雖然又聾又啞,殺你這樣的小子,就是再來十個也不成問題。我雖然腿走不動了,但我的手指,我的牙齒,甚至我的假腿,都可以殺人。”
沈書:“……”
“穆華林不知道我抓了他的徒弟,我也不想讓他知道,所以這件事你無須告訴他。”輪椅停下,掉轉方向,那男人恰好坐在從屋簷下漏入的一束陽光裏,沒有被麵具遮蓋的那隻眼睛,折射出金黃色的光。
“如果我活著還有一個願望,也許你確實能幫我完成。”那人的目光在沈書身上停留了許久。
久到讓沈書覺得不舒服,他也不敢貿然開口,沈書清楚地知道這個在暗門專司暗殺的左司尉,相當危險。
“不夠。”最後,男人一哂,搖頭,扶額,緊蹙的眉頭顯示他心中有疑問。少頃,左司尉說:“我聽說你效力於朱元璋?”
“我很少見到他,在給他的外甥做伴讀。”沈書道。
“你為朱家掌管一間鑄造局,專研火器?”男人又道,“你需要弄來大量銅石和焰硝、硫黃,作為原料,好讓朱元璋的軍隊在裝備上不輸給官軍。”
“張士誠也在做。別人我不知道,但既然張士誠能想到,直接在北線與官軍主力對陣的劉福通不會想不到,還有徐壽輝、方國珍等人,火器殺傷力巨大,比起長兵和弓箭,可取人性命於數百步外,若是用炮,更可決勝於數裏之外。唯有傳說中的神臂弓在射程上可與之相匹,隻是前宋的神兵,已經無緣得見,更遑論複製。”
“他選中的是朱元璋?”男人喃喃低語。
沈書沒能聽清,下意識問道:“什麽?”
“我手裏有兩處私礦,原是作鑄私錢所用,極為隱蔽,從未被官府發現。隻是地處偏僻,林鳳可以帶你去,需要你派人去接管,由暗轉明,自行開采。我不知你一年需用多少銅,先用著。”
沈書倏然驚了。這男人談論銅礦的語氣就像是待會請你吃碗麵似的,無事獻殷勤,必會在將來索取巨額的報酬。
“多謝前輩好意,若非被人綁到這裏,我應該已經同人在吃酒商討礦場的招工和架設了。”
“衛家那小子能翻出什麽花樣來?他找到的那處,與我要送你的這兩處根本無法相提並論。也罷,你先去和陽,我會派林鳳去找你。隻要看過那兩處礦場,你就知道我所言非虛。”男人道。
沈書失笑。
“你回去後,給穆玄蒼轉達一句話,讓他不必再盯著我。”
沈書笑不出來了。
“那些人多是我親手調|教出來,這麽小一個地方,四處打聽,自然會有風聲傳到我的耳朵裏。他怎麽至今也學不會,拿錢封口是封不住的。”男人皺眉道,“你告訴他,我無意回暗門,不會同他搶門主之位。大家各混各的,井水不犯河水,讓他把放在我身邊的幾個暗哨都撤回去,省得我還要費心同他周旋。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沒有閑工夫招呼他。”
“前輩同我師父是好友?”沈書心裏的念頭脫口而出,問出口後方才察覺有些不妥。
長廊的寂靜被木質風鈴的鈍拙的撞擊聲打破。
“是要命的交情。”左司尉答道,“他竟會收你做徒弟。”左司尉舉起蒼白的右手,食中二指向前揮了兩下。
老仆推著他轉了個方向,沒走多久,沈書看見一座茅草亭,上麵釘著一塊木牌——逍遙亭。
亭子不是設在湖上,而是坐落在雜草叢生的花園裏,要是晚上來這所宅子,必然會誤以為到了久無人住的荒棄廢宅。
老仆退下去,不久後返回,帶來一壺熱茶。
沈書看著左司尉喝了一口,把茶杯端起,隻用嘴唇碰了碰。
“沒毒。”左司尉悠閑地說,飲下一大口熱茶,“我剛入暗門也像你一樣,處處小心謹慎,總覺得住個店一定是黑店,晚上睡著後店家會抄一把菜刀進來把我剁成肉泥,搶走我隨身帶的包袱。與人會麵一定要看到對方先吃進嘴,既是從同一個壺裏倒出來的。”左司尉伸手把住茶壺,重新注滿他手裏的空杯,“如果人家喝了沒事,我喝了也不應該有事。但確實也有把毒塗在杯子上的可能,不過茶之一物,味道過於清淡,凡毒|藥都有異味,須得下在味道濃鬱的食物裏,譬如醬肉、炙肉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