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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一

  蠟黃的皮膚瘦得緊緊貼在顴骨上,晏歸符的眼睛更加深陷,胡子也長了出來,平白添了歲數。他嘴唇有些起皮,沈書看旁邊有清水,紀逐鳶先於沈書,端起碗來把水喂給晏歸符。


  “已經好多了。”晏歸符笑了一下。


  沈書有點難受。就是第一次見到連夜趕路,風塵仆仆來到他麵前的晏歸符那日,晏歸符摔得一身是泥,也不像現在這樣形容憔悴。一場大病幾乎完全耗空了他的精氣神,他需要紀逐鳶的攙扶才能靠坐起來。


  “不喝了。”晏歸符說。


  紀逐鳶抬起他的下巴,查看他脖子上的腫塊,脖子和沒有掩緊的衣襟中露出已經結痂的瘢痕。


  “之前會癢,現在已經不會癢了。”晏歸符臉上唯一沒有什麽變化的,是兩道硬氣的劍眉,他的手放在被子上,手背青色的血管十分明顯。


  “大夫怎麽說?”沈書說話聲音略有沙啞。


  “叫靜養,沒說要多久。”晏歸符說。


  “誰說沒說?說了要躺三個月。”唐讓咋咋呼呼地叫道,把托盤放在地上,從中取出茶壺和茶碗,“這些器具都是沸水煮過的,大人們安心用便是。他用的是另外一套,都單獨收著,平日也從不放在一起洗。”


  沈書一麵喝茶,一麵看眼前的少年人忙活。唐讓說話嗓門極大,話也很多,有些聒噪。沈書心道,養病的人正是憋悶,有唐讓在跟前照顧,晏歸符的日子也好過點。就是唐讓待晏歸符不似對紀逐鳶畢恭畢敬,開起晏歸符的玩笑來毫無分寸,甚至還打了一下晏歸符的頭。


  下一刻就被紀逐鳶按倒在席上揍了一頓。


  唐讓哇哇大叫,翻身起來,喘息不定地往外跑。


  紀逐鳶沒有追,轉回頭來,朝晏歸符說:“這小子沒大沒小,走之前我替你教訓他一頓。”


  晏歸符笑了起來,虛弱地說:“他禁不起你的拳頭,一拳頭下去就砸死了。”


  沈書險些把茶噴出來,他一隻手撈著蒙臉布,噴出去估計會浸在蒙臉布上又貼回到自己臉上,還是不要噴了。


  “不會把他打殘。”紀逐鳶道,“畢竟還要照顧你。”


  “活過來就好,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沈書放下茶碗,精亮的眼睛端詳晏歸符的臉,他握了一下晏歸符的手背。沈書清楚地看見晏歸符嘴唇顫動了一下,被他握住的手也想往後縮,沈書沒有鬆手,堅定地緊緊握住他。


  紀逐鳶皺了一下眉。


  “你就安心養病,等你歸隊,一定要把身體養結實,趁這幾個月好好貼秋膘。”沈書想了想,唐讓畢竟是士兵,也許應該換人來照看晏歸符。


  “他照顧我習慣了,我聽說城裏的情況不大好。”晏歸符雙眼有些無神,說一句話要喘息數下才能繼續說,“你哥應當已經告訴你我是怎麽染上病的了?”


  “是收屍?”


  “我猜應該是,屍氣有大毒,又以人屍為惡。那幾日下雨,也可能那些士兵死之前已經染上疫病。前兩日間,吳大人的手下來看望我,我問了一下。說是我的手下,確已有人發病,他叫我不要擔心,說是大元帥派來了大夫,還派來不少陰陽先生撒赤豆,畫符水,就是不肯告訴我死沒死人。”


  沈書見晏歸符的精神不好,隻想快點離開,好讓他躺下去休息。晏歸符卻相當憂慮,不斷叮囑紀逐鳶,讓他到軍營裏看看,哪怕自己過不來,也要找個人給他送個信,他想知道手底下那幫子弟兄如何了。


  從晏歸符的住處出來,沈書把蒙臉布摘下來揣在懷裏,翻身上馬,沉沉地呼出一口氣。沈書回頭看時,看見唐讓站在門上,沈書揮了一下手,抖開韁繩,馬撒開四蹄一縱而出,不片刻就跟上了紀逐鳶的馬。


  進城時天已經黑透了,守城的不認識紀逐鳶,紀逐鳶怒火上頭,險些翻下馬去揍人。


  “應天府派來的,這是興國翼元帥府的牙牌。”沈書扯下自己的腰牌朝守兵亮了一下。


  吳禎換了地方,紀逐鳶帶沈書撲了個空,在城裏轉悠了一個時辰,吃過晚飯,找到巡城的士兵,那士兵看沈書穿得一身氣派體麵,再觀沈書的氣度非凡,話不多說,自有一股威勢,說話不容爭辯。


  士兵雙手把腰牌捧還給沈書,小跑過去稟報他的長官,得了一盞燈籠,頭前引路。


  沈書和紀逐鳶隻得牽馬而行,兩人不方便交談,走了一會,沈書朝那士兵問:“城裏可是一直都有宵禁?”


  士兵誠惶誠恐地答道:“近幾日方執行得嚴了。”他好奇地打量沈書,知道這是應天過來的,怕他是元帥府裏的謀士,不敢多嘴,隻顧埋頭帶路。


  沈書看出他有點害怕,也不多問了。


  沿街的民戶幾乎都沒有點燈,沈書分辨不出是有人住還是沒人住,快走完兩條長街了,沈書心中才數到第四家點燈的人戶。街麵上是真的沒人,前方右側有一間房舍沒有關門。


  沈書正要問時。


  紀逐鳶把沈書的手握住,引路的士兵也看見了,提燈朝左邊一讓,側身哈著腰招呼沈書說:“大人們靠這邊走,仔細不要挨近那家。”


  走過去了,沈書才看清是有人就在門邊打了個地鋪,呼呼大睡,門裏隻能看見一個散亂著頭發的腦袋,因為有鼾聲,沈書知道那人是在睡覺。


  “那是怎麽回事?”沈書實在憋不住了問。


  士兵回頭看一眼,仍躬身在前麵引路,答道:“該是他們家有病人,留在家裏照顧的人睡在門口,疫鬼半夜裏便會從家裏出來,去別家了。”


  “那他睡在門口,疫鬼不會踩著他嗎?”沈書說。


  “哪有鬼是長腳的啊?鬼不是都用飄的嗎?斷不會踩著他的。”


  聽了士兵的話,沈書竟然一時找不到話來駁他。這麽看來,到處都已傳遍了疫鬼帶來瘟疫的事,不過守夜的人在門口睡著,倒也通風,不會過了病人的穢惡。離病人的床榻也遠,也許是歪打正著,確有人這樣照顧家裏的病人而不染病,大家才會口耳相傳,使得更多的人照做。


  空氣中傳來一股惡臭,不等沈書反應,紀逐鳶就把替他拿的馬鞭給他,懶腰把沈書抱上馬。


  “帶路的你過來。”紀逐鳶讓士兵上他的馬,偏偏那士兵不會騎馬,一頓鬼叫,紀逐鳶隻好坐到他身後帶他。


  沈書的馬跟在後麵,坐上馬之後,臭氣淡了些。沈書聞過這種氣味,臉色一時間煞白,馬跑過的幾扇門都開著,沈書想回過頭去看一眼,死屍放久了的氣味卻像一隻大手,生硬地按壓住他的脖子和後腦勺,不讓他回頭。


  又行一段路,紀逐鳶的馬在前方停下。


  沈書見紀逐鳶下了馬,自己翻下馬去,到路邊忍不住埋頭對著簷下溝渠。沈書張開嘴,一手緊緊抵在心窩上,控製不住清口水從舌下往外湧,胃裏翻江倒海。


  “難受?”紀逐鳶過來,一手抓著沈書的胳膊,另一隻手來回撫沈書的背,感到沈書身體在微微發抖,便把沈書的另一條手臂也握住了。


  “沒事了。”沈書擺了擺手,不舒服地咳嗽兩聲,“有點想吐,現在沒感覺了。就是這兒?”眼前坐落的是一間民居,看著很普通,門縫裏透出一線光。


  士兵上前去敲門,半天方有人應,來開門的人認識紀逐鳶。紀逐鳶讓帶路的士兵進去吃口熱茶再走,就把那人留在門房上,有人牽馬,紀逐鳶同沈書往裏走。


  下人說吳禎早就在等紀逐鳶來,他要是再不來,吳禎打算派人到晏歸符住的地方去找。


  院子不大,卻也有兩進,一路沒有碰見別人,看來吳禎沒留什麽人伺候他。但他為什麽要住在這裏,而不是在軍營裏待著?

  走到書房門口,下人入內。


  紀逐鳶握了一下沈書的手,眉頭皺起來,雙手攏住沈書的左手,搓了幾下,換過右手再搓。


  門吱呀一聲輕響。


  沈書不好意思地抽回手。


  “吳大人請二位進去。”下人側身做了個手勢,讓沈書和紀逐鳶入內。


  燈下,吳禎正在看一封密報,腦袋上套著個虎頭帽,身上披一件長夾襖,腳下踩著一雙棉鞋,腳後跟露在外頭。


  “來了?吃晚飯了沒?”


  沈書老實說還沒有。


  吳禎揚聲把外麵的下人叫進來,吩咐晚飯,讓人做兩碗扁食來給沈書和紀逐鳶吃。吳禎寫字慢,寫一句,想一會,再寫下一句。寫好之後,立刻著人送出去,似乎是有什麽緊急的事情。但從吳禎的表情中看不出他著急,反而,他搓了搓手,麵上露出笑容,朝沈書說:“真沒想到你也過來了,怎麽?不放心你哥?”


  “承蒙大人照顧,自然放心。”


  “放心還來?不知道常州現在有瘟疫?”


  要是沈書不知道,這一句話就夠嚇人的了。


  吳禎一看沈書的表情,手指點了點,說:“我就知道朱文忠那小子,什麽都給你看。來了就幫忙出出主意,我想去一趟常熟,看看到底怎麽樣。”


  “常熟是張士德的地盤,此人不好對付。”沈書剛起了個頭。


  紀逐鳶突然站了起來。


  “你幹什麽?”吳禎一手按在書桌上,抬頭看他。


  “飯還沒吃上,就叫人幹活,有沒有點章法?”


  吳禎臉色難看地抿緊嘴,正要發作。


  沈書說:“我剛過那個想吐的勁,還不餓。”他故意做出好奇的神情,“哥你餓了?”


  紀逐鳶這才坐回去。


  “正月間張士德打下常熟,親自鎮守,此人十分狡猾,善戰有謀,頗得人心。如果是他,想必現在把常熟守得滴水不漏,連半點消息都透不出來。”


  “就是因為這樣,我想親自進城看看。我已經派人去打探軍隊駐防線設在何處,還沒有消息回來。如果大軍進了城,那批軍隊當中,有從常州撤回去的,我們這邊爆發了瘟疫,怎麽可能張九六手底下半點燙手的山芋都沒翻出來?難不成單他的頭頂上有佛祖金剛罩著?”吳禎看也不看紀逐鳶,單單對沈書說,“你哥借我使幾天,成不成?”


  “不成。”紀逐鳶淡漠地說,“帶旁的人去,你手下得力之人又不是隻有我。我還要回軍營去練兵,今冬回不去,趁無人來攻,正好訓練步兵。”


  “練、練你個狗頭兵。”吳禎忍不住罵了句,不經意瞥到沈書,再次掛起微笑,“沈書,你說呢?”


  “我看了大將軍的報告,這數月間不打算出兵,吳大人不必急在一時。”沈書想了想,“大人見過姚大夫了嗎?”


  “啊,他就住在我這裏。”吳禎詢問沈書,“現在就要見他嗎?”


  “今日晚了,明天再見。我是來給姚大夫撐腰的。”


  “此話怎講?”吳禎忙問。


  “要用多少藥,或者還需糧食過冬,我都有辦法弄來。”


  吳禎眼睛一亮,從桌後站了起來,繞到桌前來,吳禎臉色一變,低頭把掉落在桌腿旁邊的棉鞋穿好,這次不露腳後跟了。


  “真能弄來?你可不要說大話,就是把應天府裏的惠民藥局全搶來,怕是也不夠用。”


  “真能弄,但能弄來多少,還得看要多少。”沈書說,“眼前我覺得不用急著探常熟的底,先把咱們自己的人能治一些治一些,得分出一批帳篷,把染病的將士集中起來。”


  “姚大夫已經這麽建議了,隻是軍中有人反對。”


  “這是救人性命的好事,怎麽會有人反對?”沈書不明白。


  “救人要花錢,不救還能少幾張嘴吃飯。”紀逐鳶說,“雖然會折損一些兵力,但我們發現得早,隻要把有可能染病的人放在一起,任憑他們自生自滅。保住餘下的兵力,損失不大。”


  “如果救我們的人,常州城裏的百姓要不要管?”吳禎歎了口氣,“你們來的路上沒見到嗎?疫病是防不住的,這幾日城裏也是處處撒草木灰,還派了人把垃圾和糞水收集起來處理,染病的人還是隻增不減。還有人說,等過幾天冷了,蚊蠅死絕,屍體不容易腐爛,疫氣就會減少了。於是所有人都在拖,想拖到最冷的時候再看。”


  “大將軍是什麽意思?”如果能得到徐達和湯和的支持,再多人反對,姚琅要的帳篷也能弄得起來。


  “全都是從小兵一路打過來的人,互相之間不知道救過對方多少次性命,他也沒法一個人做主。幸好在常州城外一場大勝,城裏張士誠的兵倉促撤退,沒有來得及燒掉存糧。過冬不成問題,藥是真的沒有,姚琅帶人過來之後,死人死得少了些,還是在死。城裏頭不少死了人來不及埋,多少日子了才有人發現,更有甚者,全家死一塊。前些日子還有人往外出逃,現在加強了巡守,不讓逃走。但隻要能另找到地方住,有些家裏老人病了,其他人就搬去別處住,死了也沒人管埋。碰了給鬼纏死的人,鬼就會纏上掩埋屍體的人。”吳禎搖頭歎氣,“晏歸符養病去了,他手下那隊人最近都被派去搬死人,運到城外掩埋。當中也有人染病,現在每天城裏各處支起大鍋熬一種什麽湯藥,姚琅讓所有人每天都喝。那幾個陰陽先生也是,天天在各處作法,許是有些用,比他們來之前好多了。”


  下人送吃的進來,真就隻煮了兩碗,吳禎不吃。趁沈書兩兄弟吃東西,吳禎離開書房,說過一會再來。


  “算他識相。”紀逐鳶說,他往沈書碗裏舀扁食,沒舀幾勺,沈書怒了,“說了想吐,吃不下,再給我多盛一個試試?”


  沈書把紀逐鳶的碗拿過來,再把自己麵前明顯多的一碗推給紀逐鳶,氣哼哼地瞪著他吃完。


  “凶什麽凶……”紀逐鳶嘴上嘀咕,嘴角卻帶笑,一看心情就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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