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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七

  天剛剛黑,沈書突然一下驚醒,臉色煞白,微微喘氣。


  紀逐鳶握了一下沈書的手,隻覺得他手掌冰冷。


  “做噩夢了?”紀逐鳶緊緊握住沈書的手,把沈書的臉按在自己溫暖的胸膛上。


  耳畔是紀逐鳶沉穩的心跳聲,沈書緩過勁來,搖頭擦了一下額上冷汗,喘息道:“最近真是,死人看多了。”沈書下床,一氣喝了半壺茶,慢慢定下神來。到外麵找了個人去看,得到回報說吳禎還沒有回來。


  “都晚上了,反正說明天去,不如就明天去。”紀逐鳶想抱沈書再睡一會,雖然按規定這也不能那也不行,好歹把沈書抱在懷裏說說話,也不錯。


  “萬一明天出發去常熟呢?裴狗兒不用審,打一頓送回去就是了。”現在大黃送到,沈書心裏石頭落下來,不怕裴狗兒走漏風聲,紀逐鳶現在露麵已經不是逃兵,而是常州城的恩人了。但話說出口,沈書立刻就後悔了,帖木兒和赤沙,顯然是奉左司尉的命令,紀逐鳶不知道沈書被這兩個殺手抓去見過左司尉,不能讓紀逐鳶去聽問話。


  “我去軍營看看。”紀逐鳶似乎也有心事。


  沈書一聽紀逐鳶不跟自己去,心裏一鬆,沒太注意紀逐鳶的神情。兄弟兩人起來,一起出門,騎馬到路口上,坐在馬上拉了一下手,便即分開。


  洗沙坊鎮日都有病人進出,夜裏依然通街都是燈,沈書換了條道走,直接從上麵一排房子經過,遠遠望見那間破廟的門簷下不知什麽時候挑了兩盞燈籠。


  門上沒鎖,沈書輕輕一推就推開了,院子裏停放的車已經挪走,隻餘下一地淩亂的車轍。最後一茬桂花碾碎後的濃香氤氳在空氣裏,有點嗆鼻子。


  “穆玄蒼。”沈書大聲喊道。


  吱呀一聲一扇門開了,門裏透出火盆的微光,散發出食物的香味。不知道從哪兒弄來的栗子,埋在炭灰裏,時不時啪地炸開一枚,便被人撿出來放在一旁。


  房裏還有四個人八雙眼睛把沈書看著,因沒有點燈,麵目模糊,橫豎是沈書見過的,沈書點頭算招呼過了。


  穆玄蒼撿了幾個剝好的栗子出來,放在沈書手裏。


  “又不是來搶你的板栗吃。”沈書要把栗子還給穆玄蒼,穆玄蒼卻摸出鑰匙,轉過身去,走到其中一扇門前,把鑰匙往鎖孔裏一捅,隻聽哢噠的一聲。


  穆玄蒼轉過臉來,說:“我去找根蠟燭。”顯然破廟裏應該是沒蠟燭,燈燭估計也就是掛在門上那兩盞燈籠裏點了。


  穆玄蒼的腳步遠去,沈書想他大概是到下麵洗沙坊去找蠟燭用,便站著等,把栗子吃了。有人在身後盯他,穆玄蒼出來時沒有關上那扇門,應該是他的手下人在看。沈書作出沒有發現那些人在偷看的樣子,一隻手搓栗子吃,兩隻腳踅來踅去在桂樹下打轉。


  孟冬的夜晚寒涼,這時候要有一口酒也許會好些。沈書心想,紀逐鳶到軍營裏去不知道是做什麽,也許是裴狗兒那天的話讓紀逐鳶不好受,紀逐鳶會不會是去見自己的手下了?


  “來,等我一下。”穆玄蒼拿來兩支蠟燭,讓沈書先拿著,另一隻手上拿了一把燒火鉗。他先到房間裏把火盆拿出來,放在院子裏地上,重新燒紅了炭,把燒火鉗插進火紅的炭塊裏,頓時火星四濺,將穆玄蒼向來蒼白的臉色映照得發紅。


  沈書看得眼皮子直跳,大概猜到穆玄蒼要做什麽。穆玄蒼蹲在火盆邊,拍了拍手,起身去開門。


  “我先進去,你站著別動。”穆玄蒼向懷裏掏出火石,讓沈書去旁邊把蠟燭點上。


  過了片刻,穆玄蒼的聲音從門裏傳出來:“進來。”


  沈書隻點燃了一支蠟燭,房間裏一股黴味,混合了血腥氣,還有濃烈的尿騷味。


  “當心,有點髒,我牽著你,別踩到他們兩個的狗尿了。”


  沈書下了三個台階,發現這間關人的屋子算半間地窖,不與外麵的地麵齊平,半截在土裏,房間裏格外陰冷潮濕,燭火猛然一晃,險些滅了。


  穆玄蒼拿過另一支蠟燭,就著沈書手裏蠟燭的微弱火焰點燃。


  頓時小室內明亮起來,沈書看見帖木兒和赤沙兩人的臉,當中赤沙鼻孔還在流血,帖木兒則像一隻鬥敗的烏眼兒雞,兩人的嘴都被布塞滿了。


  穆玄蒼警告地說:“嘴裏再要不幹不淨,我就割了你們的舌頭。”


  赤沙眼仁激劇一顫,傷腿彈動不已,渾身都在發抖。


  帖木兒嘴裏的布被拿掉之後,當即朝地上啐了一口,陰毒地注視沈書,冷冷一笑:“這麽快就又見麵了,穆華林養了兩條漢狗,你們兄弟兩個,哈巴狗似的給他賣命,害人害己,不怕你們的漢人祖先從墳包裏爬出來要你們兩個的命嗎?”


  “你不也效命於漢人,敢怕也對不起騰格裏。”沈書氣定神閑地說,穆玄蒼拉了把椅子來,沈書小心地坐上去,心想難為穆玄蒼在這破廟裏還能刨出這麽把積年的舊物,別自己一屁股把椅子坐塌了。


  帖木兒眼珠一轉,一邊嘴角勾起,邪笑道:“老子們何時為漢人賣過命?當年江上失手被穆華林那廝捉住,我便交代得很清楚,咱們都是盤桓在大都的遊俠,憑誰有銀子便可雇了做幫手,老子們隻忠於銀子,管是漢人還是胡人,能給夠錢的,咱都一般對待。”


  門又開了,穆玄蒼搬來火盆,杵在兩個蒙古人麵前,不耐煩地用火鉗把炭插得齊嚓響。


  “你們認識他嗎?”沈書問。


  赤沙惶恐地瞥了一眼穆玄蒼,迅速低頭。


  穆玄蒼捏起赤沙的下巴,火鉗夾起一塊燒紅的炭,嗓音冰寒徹骨:“少主問你們話,舌頭就是用來說話,要是不會好好說話,還要這根舌頭做什麽?”


  熱浪熏人,赤沙滿頭是汗,緊咬住牙關,瞪視穆玄蒼,雙眼鼓得像一對兒銅鈴,瞳仁中倒映出通紅的炭塊。赤沙的臉被灼得通紅,穆玄蒼嘴唇微彎,食指與拇指卡入赤沙後槽牙關,他渾身痙攣地掙了一下。


  “暗門門主,認識如何?”帖木兒突然出聲。


  穆玄蒼眉毛一揚,丟開赤沙,赤沙渾身一顫,滿頭大汗地癱在牆根,他睫毛猛纏,粗重的呼吸聲幾乎蓋過炭火劈啪的聲響。


  “去年,你們兩人跟蹤我師父,失手被擒。你畫了一幅木蘭雕青圖,作為交換,我師父下令放走你們兩人。那時你說我師父的行蹤,是臂上有木蘭雕青之人透露給你們,暗示哈麻不僅找了你們三個殺手,暗中仍有旁人配合你們的行動。”


  穆玄蒼看了沈書一眼,皺起眉,隻覺臂上有刺青的地方一片灼燙。


  沈書的話一頓,看穆玄蒼時,穆玄蒼正摸了摸手臂,他眼瞼低垂,沒有注意到沈書在看他。


  “你和赤沙,根本不是什麽江湖遊俠,早已投到左司尉門下。左司尉假死離開暗門,你二人是在他另起爐灶之後,方效力於他。這麽多年,左司尉一直在盯著我師父的一舉一動,哈麻懸賞刺殺他,正合左司尉的意,你們二人明知自己的本事,根本殺不了他,原隻是想跟蹤他,在左司尉麵前賣個好。不料失手被擒,帖木兒,你是個聰明人,當即想了個一石二鳥之計。”沈書斬釘截鐵地說。


  帖木兒愣了一愣,突然爆出一陣大笑。


  沈書眼角餘光卻見赤沙微微張大了嘴,茫然無措地盯著帖木兒,一隻手吃力地抓著傷腿。兩人被手銃擊中的都是膝蓋,這麽久沒有找人治,耽擱到明日,腿就廢了。


  帖木兒咳嗽兩聲,食指用力搓了一下鼻子,嗓音沙啞地說:“你小子這麽會編故事,合該是寫話本的好材料。”


  沈書不理會帖木兒的話,繼續道:“赤沙是你族中兄弟,與你交好,許多事你卻從來不告訴他。因他蠢笨,說話耿直,你怕他走漏風聲,隻叫他跟著你行事。當日哈麻分開叮囑你們三人,其實三人各有使命,赤沙告訴了你他的使命,你卻不曾告訴他你的使命。”


  “你怎麽知道……”赤沙喃喃道,拚著一點力氣,朝旁邊挪,好離帖木兒遠一些。


  當初帖木兒和赤沙被一起抓住,兩人在船上拌嘴,赤沙叫嚷的那些話,沈書全記得。而他觀眼前情形,就赤沙這個腦子,估計已忘了一大半。而且赤沙盡管總是虛張聲勢,與帖木兒行動時,顯然都是聽帖木兒的安排。至於帖木兒覺得赤沙蠢笨,本是事實,不需帖木兒來覺得。如果沈書有這樣的同伴,也不會與他談機要,以免走漏風聲。


  “左司尉派你們兩人來搶這批貨,看來,他不知道是由暗門負責押運。否則會派更多人來,以求萬無一失。”


  帖木兒眼神閃爍,低了一下頭,旋即笑出聲,啐了一口:“你說什麽是什麽,成王敗寇,要殺就殺。”


  就在這時,赤沙忽然抱住穆玄蒼的腿,放聲嚎哭:“我不想死,我還不想死,不要殺我們,我們還知道很多事情。你是暗門門主……”赤沙慌張地看了一眼穆玄蒼,“你是兀顏術,不,你不是兀顏術,兀顏術已經被殺死,我親眼……”赤沙的話音未落,帖木兒猛撲上去,顯然拚了一身力氣,突然發力,連穆玄蒼也來不反應。


  隻聽哢嚓一聲響,赤沙像個麻袋歪倒在地上,鼓突的雙眼死死瞪著帖木兒,脖頸歪曲錯位,已然死了。


  帖木兒被穆玄蒼提著頭發在牆上一連撞擊十數下。


  沈書這才發現自己是站著的,他抖著手扶起倒在地上的椅子,後怕地用力吞咽了兩下,隻覺得頭皮發麻。如果帖木兒這一下不是殺赤沙……沈書的視線落在火盆上,那火盆正好隔在帖木兒與自己之間。


  沈書看了一眼穆玄蒼。


  穆玄蒼鬆開帖木兒的頭發,帖木兒跌在地上,幾乎立刻蜷成一團,他緊緊抱著頭,連呼痛的叫聲也細如幼羊。


  “死透了。”穆玄蒼探了赤沙的鼻息。


  這結果沈書在聽見那聲令人牙酸的骨節錯位聲時就已料到,雖然不覺得意外,但沈書仍覺得遍體生寒。


  “今日問不出什麽了。”穆玄蒼壓低嗓音,抓住沈書的袖子,到一旁低頭在沈書耳邊低聲說,“逼急了怕他會自盡,而且我看,他知道的事情不多。”


  “何以見得?”沈書的聲音猶帶著細微顫抖。


  “正如你說,要是左司尉知道這批藥材由暗門護送,也不會派這麽點人。自然,領隊的也不會是他們兩人,暗門押送的人身上功夫都不弱,左司尉不會不知道。今日且先放過他,他不開口,我有的是辦法讓他開口。”


  沈書打了個寒戰,走出囚禁蒙古人的房間,仍不斷搓自己的手臂。穆玄蒼把火盆帶出來,手上溫熱,從身後握住沈書的手臂,反複摩挲,試圖讓他好受一點。


  “另外幾個,還審嗎?”


  “啊?”沈書一臉茫然,繼而想起來,裴狗兒和兩個手下還在這破廟裏。等裴狗兒回去,自然就知道紀逐鳶已是救了常州的大功臣,不敢再胡說招搖,再讓曹震去敲打他一番,也就是了。


  穆玄蒼到房裏去,拿了一隻鑲嵌寶石的酒囊出來,遞給沈書,“喝兩口,能好受些。”


  沈書喝了一口,嗆得鼻涕眼淚狂流,他吸溜著鼻子,舔了舔嘴唇,平心靜氣地埋頭再喝一口,把酒囊塞好,擺手表示不喝了。


  “這種髒事,以後交給我來便是。”穆玄蒼把褚色的繩子纏在酒囊銀質的細頸上。


  “你有你的事,我們不在一條道上。”沈書話說出口,猛察覺這話有些傷人,急忙說,“江湖事我不懂,□□乏術,也幫不上你什麽。總受你人情,將來要還不清了。”


  穆玄蒼不以為意,笑著移開眼,朝前走了兩步,站在桂樹下,抬頭向黑漆漆的夜空裏看了一眼。


  他頭頂罩著繁茂的桂樹葉子,一對嶙峋的骨頭從背部的薄衫透出。


  沈書心裏頓時湧起一股說不出的感覺,想說點什麽,也無從說起。


  “還有個,吃嗎?”穆玄蒼轉身伸手過來,掌心裏攤著兩個才剝好的栗子,黃澄澄的相當惹人愛。


  “我就吃一個。”沈書笑了。


  於是穆玄蒼把剩下那個吃了,他吃得很慢,就著酒吃,吃完對沈書說:“我在常州留幾日,明日叫人去找地方落腳。帶著帖木兒不便。”


  “我讓王蹩帶人過來看守就是,我待會走的時候,讓金搦過來給他看看傷腿,赤沙,就埋在這廟裏吧,神佛庇佑著,來世投個好胎。”沈書歎了口氣,頓生沮喪,強打著精神又說,“我給王蹩說一聲,明日午後,讓他的人把裴狗兒和他那兩個手下送回去。待會金搦來了,也叫給他們三個瞧一瞧傷。我回去了。”


  穆玄蒼送沈書到廟門,看他騎馬下坡,拐進洗沙坊瞧不見了才旋身回去。


  有人上來喚他“門主”。


  “拿紙,我要寫信。”穆玄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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