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九一
街麵上熙熙攘攘,有貨郎從長街盡頭挑著擔出來,婦人將裝了貨郎整日間要用的毛巾、葫蘆、油紙包好的炊餅、裹頭巾一應雜物的褡褳往丈夫肩頭上掛好,揮手作別。
貨郎經過穆華林的身邊,不禁多看了一眼。
穆華林叩響沈書的家門,不片刻,聽見一個小廝應門。
“是穆先生,少爺不在家呢。”開門的是周敦,個子拔高了些,瘦得跟個竹竿似的。
“今日不當值,來找黃老先生下兩盤棋。”穆華林解下腰上的酒囊,往周敦麵前一晃,“給他帶了好酒來。”
周敦側身讓穆華林入內,看著他進了黃老九的房間,想了想,喚來另外一名小廝,叫他到公府裏給沈書報個信。
沈書陪朱文忠在議事廳,直到午飯方散了出來,陸約在外頭早已等得久了,沈書洗手時,陸約過來在他耳邊小聲說話。
“既然不找我,我就不回去。報信的人回去了?”沈書看陸約點頭,知道家裏來的人已經回去,不再多問,照常在朱文忠那裏用完午飯。
飯後朱文忠要歇覺,沈書便去隔壁坐著,正是吃得酒足飯飽,有些犯困,索性坐在椅子裏,閉目養起神來。
家裏穆玄蒼的屋子昨晚沈書親自收拾過了,早上又確認過一遍,絕無遺漏。穆玄蒼素來不與沈書書信往來,有什麽都是當麵說,沒有信件要處理。穆玄蒼從穆華林手裏搶走了王族金印,是同也圖娜商量好了要聯手通吃的話,那暗門便站在了胡坊背後。但也圖娜的言行,和穆玄蒼平日的表現,他不像是早有預謀。穆玄蒼還一直在同沈書商量和猜測穆華林扣下也圖娜意欲何為。
要是一開始便想好要吃了穆華林這一局,穆玄蒼來找沈書說起也圖娜時,便應該給他挖坑下套,通過沈書,透露一些錯誤信息給穆華林,甚至利用沈書套穆華林的話。但穆玄蒼並沒有,反而,他更像是在充當沈書的眼線,沈書要確認也圖娜的情況,他也隻透露了也圖娜的情況。再則,王族金印的消息,是穆玄蒼打聽得來的,穆玄蒼同自己分享了這個情報。
不過兩天,一切都變了。前天晚上穆玄蒼來找沈書,兩人都懷疑穆華林是和也圖娜一起給她爹設了個圈套。
那間房子地下埋了毛竹管,裏麵填滿炸|藥,目標是誰?
這樣的手法讓沈書想到了一個人,左司尉洪修當年便是在大都執行任務,經曆一場爆炸之後,折了腿,死裏逃生。
如果左司尉要報複穆華林,才找到自己頭上來。
沈書睜開眼睛,牽扯眼球的酸脹感已經退卻,他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地喝。
左司尉說跟穆華林有要命的交情,讓自己給穆玄蒼帶話,說他不會回暗門,叫穆玄蒼撤去監視他的人手。接著,沈書去了趟常州,回來後得以和穆華林通氣,穆華林說可以收下那兩個銅場,於是林鳳再找上門來,沈書答應收下銅場。正月采礦的賬本送回來,沈書已經過了目,看上去沒有任何問題。
沈書把茶杯放回到桌上,咬住嘴唇,徐徐籲出一口氣,換了個思路。如果左司尉要收買自己,兩個礦場顯然是不夠的,左司尉還會有源源不斷的好處送上來。他圖謀的是什麽?
是穆華林的性命嗎?
茶杯傾倒在桌上,滾了兩圈,掉下桌沿時,沈書伸手接了住。沈書定了定神,聽見自己粗重的呼吸聲,他用力吞咽了兩下,隻覺頭疼得很。
既然交換也圖娜的地點是穆華林定的,那些炸|藥,應該也是穆華林安排的。穆玄蒼卻似乎並不知道地下埋了炸|藥,否則前夜他就會說。穆玄蒼卻說讓沈書等他昨晚回去,再把一切一五一十告訴他。然而穆玄蒼的房間已經搬空,連衣服都帶走了,至少在昨天一早出門時,穆玄蒼已經決定要離開,還留下了那張字條。
是昨日的大雨幫了穆玄蒼,穆玄蒼不可能連天氣都算到,但這一場大雨,讓炸|藥無法引燃,穆華林隻能徒手同他對戰。如果穆玄蒼真的不知道地下有炸|藥,穆華林原本想要炸死的到底是胡坊坊主,還是也包括穆玄蒼在內,這便無從揣測了。
如果坊主死了,繼任者應該是也圖娜,她與穆華林聯手的話,胡坊的利益便會與朝廷的利益一致。穆玄蒼要是殞命……
暗門會落入誰的手裏?
左司尉?雖然他說不會回到暗門,但上下嘴皮一碰的事,未必不會改變主意。想到左司尉,沈書腦海裏不禁浮現出已經死去的帖木兒。
帖木兒死前遭到穆玄蒼的拷打,穆玄蒼撒了謊,顯然是要隱瞞此事,並不想讓沈書知道。到底帖木兒說了什麽,穆玄蒼會直接殺了他?那日帖木兒突然暴起殺死了同伴赤沙。
赤沙說的最後一句話是……
驟然一陣急促的拍門聲,沈書起去開門,朱文忠精神奕奕的臉從門裏擠了進來。
“走,練箭,今兒可沒下雨。”朱文忠把沈書的弓和箭也拿了來,他自己則早已把弓挎在身上。
沈書愣了半晌,接過自己的弓,從荷包裏掏出扳指戴在拇指上,背好箭簍,收拾心情陪朱文忠去練騎射。
夜裏沈書回到家裏,穆華林已經離開,沈書下午心不在焉,摔得一邊膝蓋青了。
燈下,黃老九替沈書揉開藥酒,老人掌心的皮膚粗糙溫暖,藥酒味刺鼻,沈書打了兩個噴嚏。
黃老九斜乜他一眼,塞緊酒瓶口,嘴角下拉,神色間無法看出他的情緒。他把酒瓶放到桌上,盯著沈書問:“住在你家裏的兄弟,走了一個?”
沈書笑道:“師父告訴老先生的?”
“唔。”黃老九凹陷的臉皮緊緊貼在骨頭上,老人斑在夜晚更加明顯,濁重的眼珠輕輕轉動,舔了一下幹燥的嘴皮,淡道,“我也是剛得知,明天你要給老頭子做壽。”
“胡坊的人走了,咱們家裏可以賀一賀,老先生有什麽想吃的,盡管說來,我叫人預備。”沈書低垂眉睫,把藥酒瓶握在掌中。
“那就弄兩個羊腿,銀魚蒸蛋。”黃老九端起清水喝了一口,“少招惹雲都赤,像你這樣的,他殺起來跟切瓜沒有兩樣。不與你相幹的事,要學會關上耳朵,縫上嘴巴。”
漫長的沉默過後,沈書道:“要是自己的朋友牽扯其中呢?”
“無論什麽時候,保全自身,方能保全旁人。明知一件事很危險,不能確定做了有用,這樣的犧牲就是雞蛋碰石頭,雞蛋碎了就完了,石頭分毫無損。沈書,你很聰明,該知道怎麽選。逞一時意氣,有時候未必能幫到你的朋友,反而可能害了他們。真正的朋友,知道什麽時候向你開口。如果他不願意開口,那意味著得到你的幫助,比讓他自己承受更令他痛苦。”黃老九輕輕咳嗽了一聲,“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誰都隻能陪伴旁人走過一段人生,終究人是赤條條來去,來的時候一個人,走的時候也是一個人。”
“如果身不由己……”
“毫無選擇方為身不由己,所謂身不由己,有時候隻是成全私心的借口。”黃老九抬眼看定沈書。
那個眼神讓沈書一時無法動彈,也說不出話來反駁。
“回去仔細想想我說的。”黃老九揮了一下手,“羊腿煮得軟爛一些,老頭子的牙口不好。”
“晚輩受教。”沈書起身,畢恭畢敬地對黃老九作了個揖,退出門外。他茫然地在廊下站了一會,猛一抬頭,天上一彎光芒微弱的明月。
這一晚沈書幾乎沒睡,早上起來頭重腳輕,吃完熱粥方覺得好受些,晚上家裏擺了酒席,就算給黃老九做壽。酒席快散時,穆華林也來了,送了一封護腰給黃老九,沒坐多久,便匆匆離去,沈書壓根沒能同他說上話。
隨著穆玄蒼離開,暗門的渠道便斷了,送信和探聽情報都不能用他,這就使得沈書與康裏布達徹底失去了聯係。
平日裏沈書給紀逐鳶送信,偶或經過暗門,多數時候還是隨軍帶去,於是趕在晏歸符出發前,沈書趕著給紀逐鳶多寫了兩封家書。其間再三猶豫,終究沒有將胡坊的事寫進書信裏,除了噓寒問暖,行軍軌跡是不能問的,不過這一次沈書在信裏問了紀逐鳶什麽時候能回應天府。
雖然難以下筆,一咬牙沈書還是在信末添了句自己都臉紅的話:“離家數月,甚想你,如有歸期,複信務必告知。”
正有人進來,沈書連忙把信紙收起來,一看是舒原,沈書鬆了口氣,把信紙鋪平疊好,拿封套兒裝了。
“什麽事?”沈書記得舒原今日是去鑄造局了。
舒原把門關上,走到沈書麵前,低頭下來以隻有兩人能聽清的聲音說:“康裏布達在鑄造局等你,他不敢進城,怕驚動你師父。”
沈書眼皮一跳,猛然抬頭。
舒原點頭道:“上午來的,受了點傷,得帶個嘴巴緊的大夫過去。”
“傷得重嗎?”沈書竭力控製,嗓音卻仍有些發抖。
“死不了。”舒原道,“我去讓林浩備車,或者大夫不跟我們一起,自己趕過去也行。”
沈書心想,姚琅要從公府出來,不跟自己等人一起是最好。於是喚了在門外的周清,讓他去請姚琅。
車上,舒原才把情況詳細告訴沈書。
原來昨夜舒原留宿在鑄造局沒有回城裏,康裏布達是翻牆進了舒原的院子,拍開他的房門,沒有驚動鑄造局其他人。
“我看他失血頗多,十分虛弱,還沒有問話。況且當中許多事情,我也不清楚,但他身上有刀傷,想是同人打鬥過。已經上藥包紮過,昏睡著,血是止住了,他一直做夢囈語,要不是聽他叫過幾聲你的名字,當時真不知道怎麽辦了,也不知道該找誰。”舒原眉頭微蹙,遲疑地問:“穆玄蒼好像也走了?”
自從舒原到鑄造局做簽書,來回城裏城外甚是麻煩,家裏馬車也不夠用,雖可以騎馬,要單獨給舒原弄一匹馬來未免太打眼了。索性蔣寸八在鑄造局給舒原辟出一間小院,容他不回城裏時就在鑄造局住下,幾個月裏在鑄造局東麵擴建出一排廊廡,供人過夜。
沈書向來不過問人回沒回來,不過穆玄蒼已離開數日,連舒原也察覺到他沒在家裏住了。
“是走了,不知道去哪。”沈書岔開話題說,“明天一早晏歸符也要隨軍出發,支援常州,家裏就剩我倆了。”
“那我盡量晚上回來住。”舒原笑道。
“還有一大群小廝,兩個管家的,以你方便為主,倒也不必隨時回來。人隻要是漸漸大了,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沈書突然不說話了。這樣聚少離多的日子隻會越來越多,無論是他和紀逐鳶,還是與這些兄弟,甚至那些十四歲跟到家裏來的小廝。
“等打完了仗,建一所大宅子,咱們挨在一塊住,把院牆打通,開一扇小門,晚上便能過去找你喝茶吃酒。”
“行。”沈書笑了笑,“我們都多留意,看在哪個地方住舒服。來日寫在紙上,抓鬮決定。”
馬車微微顛簸,不時有微光落在舒原的臉上。沈書坐直身,問他:“我聽說李恕回來了?”
“回來辦事,待兩日就走,就是明天。”舒原平靜地回答。
“他還叫你去朱文正手底下嗎?”沈書問。
“倒是沒提,叫我吃酒,本不想去,但是他……”舒原歎了口氣,搖頭道,“瘦了許多,有點憔悴,像是多日不曾睡好。我看他似乎鬱鬱不得誌,念及那時讓他出來找你,他也擔了極大風險,隻是吃酒也無事。我本來想他要是舊事重提,立刻我就走。結果到分開時,他也沒再提。黃湯灌多了,也有幾句真心話。”舒原沉吟道,“他因為不在家中,叫查出來了,他爹被抓走一頓打,癱瘓在床。”
“他家裏派人來找了?”沈書聽得心裏難受,不禁緊皺起眉頭。
舒原搓了搓手指,抬眼看著沈書說:“他派人去老家,想先看看情況,把父母親接到應天府來。”
“驚動老人家了嗎?”
“報了個平安。他爹媽還給派去的人塞了錢,叫不要告訴他,隻要知道他平安便是。”舒原用力揉了一下眉心,“派去的人回來還是給他說了,他爹恐怕要在榻上過完下半輩子,他娘也不願意來。要給他爹買藥吃,家裏下人散了不少。”
“需要用錢嗎?”沈書問。
“沒提。”
沈書想了想,朝舒原說:“待會沒事了,你去找一趟李恕,中午再叫他一起吃酒,問清楚他爹娘住在哪。”
正說話,馬車停了下來,林浩在外麵叫道:“少爺,走那個門?”
“往西北角上走,有一扇小門。”舒原放低聲音,對沈書說,“白天還是小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