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九四
下午微黃的日光從窗格裏漏進來,窗外是一片新種的紫藤正在含苞,不日間就要開放。
“下次什麽時候回來?”沈書眼皮都睜不開了,眼角沁著微紅,猶有些濕潤。
紀逐鳶用毯子裹住他,抱沈書去窗下的矮榻。
沈書拿手遮了一下眼,紀逐鳶吻上來時他又忘了要說什麽,陽光灑在沈書眼睛裏,像生了一雙異色雙瞳,秀氣清雋中,平添一絲妖異。
紀逐鳶身上都是汗,低頭親了一下沈書通紅滾燙的耳廓,輕聲答他:“這一次還沒走,就想下一次了?”
沈書沒力氣瞪他,隻得依在紀逐鳶身上。
周戌五送午飯來,在門外等了良久。
孫儉看他一眼,眉毛擠作一堆,左右兩邊眉毛一上一下:還不敲門?
周戌五想了想,指地下,讓孫儉把食盒放地上,恭敬地在門外小聲說了一聲,便帶孫儉離開。
申牌時候,門外的食盒換了新沏的茶。
聽見有人敲門,沈書渾身一搐,醒來渾然不知道什麽時候入睡的,剛一睜眼,紀逐鳶又纏上來要吻。沈書覺得自己仿佛化作了一癱軟爛的葡萄,等著搗碎了釀酒那一種。這念頭幾乎讓他渾身都燒了起來。半日間紀逐鳶在他耳邊說了不少話,沈書一句話也想不起,他一麵含含糊糊地嘟囔什麽,一麵覺得就是此刻死了也好。
茶香充盈在書房裏,紀逐鳶給沈書披了一件袍子。
沈書牽開把手塞進袖管,袖子耷拉下來,蓋住他的手。這是紀逐鳶的衣服,沈書心中頓生一股奇異的情緒,不禁莞爾,坐在榻上等紀逐鳶伺候他喝茶。
紀逐鳶雙手捧杯,他的手大,小小的茶杯被他捉在手指之間,讓沈書忍不住要發笑,搖頭伸手來接。
紀逐鳶卻將杯子一直遞到他的唇邊。
沈書隻得坐在榻上,就著紀逐鳶的手把茶喝了,原本鋪在矮榻上的褥子到了地上,紀逐鳶盤腿坐在那裏,素白的單衣半敞,襯得他一身蜜色肌膚十分漂亮,兩人悶在屋裏,在沈書再三要求下,紀逐鳶把門窗都緊閉,點了一支蠟燭,燭光微弱,他身上的傷疤不顯。沈書忍不住捏紀逐鳶的肌肉,現在拍馬也是追不上了,就算沈書每天天不亮起來練武,也絕不可能練出紀逐鳶這樣雄勁的腰力。
“下回什麽時候才回來?”沈書嗓音沙啞得不能聽,咳嗽幾次,喉嚨仍不大舒服。
“說不好。”紀逐鳶道,“我在想,或者可以把我調到朱文忠的手下去。”
沈書沉吟道:“現在跟著徐達或是常遇春、鄧愈,都很好。”
“邵榮呢?”
沈書搖頭,讓紀逐鳶再給他一杯茶潤喉嚨,喝了水才說:“不要沾染郭公的舊部。”
“我也是這個意思,但這幾員大將恐怕將來同朱文忠打配合的機會不會太多。”
沈書靜靜地聽,小口啜茶。紀逐鳶這趟回來,性子沉穩下來,思路也清晰了不少。
“一山不容二虎,主公自然是願意自家人都能出人頭地。那得把他們同風頭正勁的那幾位分開,騰出地方來給朱家的人用武之地。”紀逐鳶打住話頭,端詳沈書,他的眼神毫不掩飾渴望,又似乎微有些崇拜之意。
“怎麽了?”沈書扯著手腕上那條發帶,不知道紀逐鳶什麽時候綁到他手上來的,這一日實在讓沈書難忘。有生以來,他從來沒有一日這樣縱情,也許在自己沒有看見的地方,紀逐鳶見到一些人,聽說一些事,他像是從囚籠裏放出的猛獸,半點也不願意再壓抑一身熱血。
“多看看你,這又要見不著了。”
“看一整天了,還看不夠?”沈書還有點不好意思,低頭回避紀逐鳶的眼神,“那我想想、想想辦法。”
“什麽辦法?”
沈書奇怪地瞥紀逐鳶一眼,嘀咕道:“你不是想到朱文忠手下來?”
“順其自然,你做好你的事,我做好我的事,與咱們不相幹的事情少管。”紀逐鳶捏了一下沈書的臉,“咱們是要過一輩子的,富貴且不論,哥隻願你平安快樂。若是天下太平,哪怕一步,我也不離開你身邊。”
“那我要如廁怎麽辦?”
紀逐鳶:“……”
“就等天下太平那一日。”沈書眼裏有了笑意,他跪坐在榻上,雙手環住紀逐鳶的脖子,湊上去親他的鼻梁,輾轉觸碰到紀逐鳶的嘴唇,隻覺天底下再也沒有比紀逐鳶好看的人了,兩人手肘撞在一起。
“把燈吹了。”沈書叫道。
紀逐鳶鼻腔裏發出淡淡的笑意,沉聲道:“吹了怎麽看你?”
沈書急了,想自己起來吹燈,卻被紀逐鳶按在榻上,四目相對半晌,沈書突然緊緊閉上雙眼。
第二天沈書睡得根本不知道什麽時辰了,中途醒來數次,隻知道天黑了又亮,幾次醒來都是天亮後,他不想起來,便把被子往頭上一蒙,佯作不知道。直到劉青趕回來,在外間等。
紀逐鳶是早走了的,沈書穿好衣服,腕上的發帶從袖子裏掉出來,他把發帶多纏兩圈,塞進袖中,沒吃東西,隻喝了點茶,就去見劉青。
“大人。”劉青才要起身。
沈書做了個手勢,讓他坐,開口便問:“我朋友醒了?”
“醒了,那位大人還很虛弱。”劉青敬重沈書,便也稱他的朋友一聲大人。
“腦筋清楚嗎?說話呢?”
“說要見您。”劉青答道,“我備了一架驢車。”
“我正想怎麽才不打眼,你想得周全。”於是沈書讓人攢了個食盒,家裏細軟好吞咽的糕點都拿了些,另外用個圓甕,裏頭盛放湯盅,給康裏布達帶一盅昨晚燉的烏棗雞湯。
上了馬車,沈書同劉青問清楚情況,原來康裏布達昨天傍晚就醒了,劉青在碼頭上買了幾個沒根底的勞工。
“都是無兒無女沒家事牽累的光棍,收來慢慢教,光棍心狠,拿不住軟肋,用起來方便。這十二個人我親自負責,大人什麽時候要見?”
沈書想了想,說:“我就不見了,都交給你。”兩人不再交談,沈書翻出食盒裏自己的一份吃了,又吃一盅茶,靠在車廂裏打盹。驢車沒有馬車平穩,沈書時睡時醒,渾身酸痛,下車時兩條腿且有些打架。
劉青扶了他一把。
“昨天練拳太狠,許久沒蹲馬步,我哥回來,切磋了一下。”沈書解釋道。眼前破舊的田舍掩映在翠綠的亂藤之中,離官道遠,處處是荒田,天氣熱起來,蛙鳴不斷。
“大人仔細些。”劉青示意沈書走幹燥的田壟,自己一隻腳在泥濘中蹚。
“你也上來,就是那間?”沈書下巴向不遠處點了一下。
“正是,有幾張生麵孔,大人可以認認臉。”
這也是為將來用人打算,劉青需有自己的“小弟”。柴門沒有上鎖,纏繞了不少枯藤,從外麵看來,像根本沒人居住。
“大人,我來。”劉青開了門進去,叫道,“魏木,魏峰,東家來了。”
兩個瘦高個的年輕人出來,要給沈書行禮。
沈書做了個手勢,一眼便看出這兩個是兄弟,眉眼間有七八分相似,隻是當中一個臉圓些。沈書沒讓他們跪,劉青一個眼色,兄弟二人就進屋去了。
“那邊是灶房。”劉青朝沈書說,引著沈書先進堂屋,堂屋一側的臥房,便是康裏布達的住處。
還沒進門,刺鼻的藥味就讓沈書皺起了鼻子。
“不用喂,我自己來。”康裏布達說。
周清起身讓沈書坐到榻畔,看了一眼劉青,兩人一同出去。
康裏布達剛喝了藥,沈書把食盒放在一旁。
“吃過了。”康裏布達頭偏在一個軟靠墊上,他的臉因為瘦削而輪廓分明,大眼睛卻像寶石一樣盛滿光輝。
“吃點東西?”沈書詢問道。
康裏布達疲憊地搖了搖手,道:“先擱著,餓了再吃。姚大夫的藥太苦了,要命。”
“良藥苦口,一滴都不能剩。”
“這我知道。”康裏布達顯得有些急切,他抓住沈書的手,壓低嗓音說:“我父親死了。”康裏布達眉頭深蹙,隱含一股焦躁,“行至一片樹林,掉在陷阱裏,竹箭把他的馬紮了幾十個洞,早有弓|弩手埋伏,身中萬箭而死。”
“怎麽會有陷阱?這必得提前預備,還得預測到他要朝哪個方向跑。”
康裏布達舔了一下幹裂的嘴唇,唇上的藥苦得他嘴角下拉。
“誰繼任了坊主?”沈書問。
康裏布達愣怔片刻,回答道:“也圖娜。她已帶著父親的部眾,北上追擊暗門了。我們遇到襲擊,我帶的十數人被擊殺大半,餘下的跑散了,不知道有幾個人活著。我們跑出應天不遠,回來求助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辦法。”康裏布達擔憂道,“穆玄蒼到底怎麽回事?他不是穆華林的手下嗎?你師父要王族金印,交換人質當時,你師父釋放也圖娜,我父親將金印拋給你師父,二人都是高手,不想靠近,以防對方動手。孰料金印在半空裏,被穆玄蒼奪走。”
“是誰傷了我師父?”當日穆華林回來,腰上有傷。
康裏布達:“穆玄蒼奪走金印後,你師父當即動手,父親先同你師父一起對付穆玄蒼,不知為何,突然與穆玄蒼聯手,一起殺向穆華林。”
“其餘人呢?你們都沒有動手?”
康裏布達搖頭:“手下人都在四裏外等候,穆華林就隻帶了穆玄蒼,父親隻帶了我,也圖娜手腳都被綁,動不了手。事情發生得太快,他們三人的戰團根本沒人能殺得進去,穆玄蒼趁我父親刺中穆華林,搶出門去。他的人竟就在不遠處接應,父親發現上當,丟下一句‘對不住了’便帶我們的人上去追。那日穆華林帶來的隻有押送也圖娜的人,你知道也圖娜一直交由穆玄蒼看管,帶來的都是暗門的人。回來路上,我看到幾具屍體,不是胡坊的人,一看便是高手所殺,一劍封喉。”
沈書沉吟道:“可能是穆華林的手下。他用暗門正是因為此地他能調動的人,武力不強,難以對抗江湖勢力。”
“他自己可以獨行天下,但任憑一個高手如何厲害,他也隻有一個人。”康裏布達歎道,“人力有時窮,你師父栽這麽大一個跟頭。穆玄蒼把我們全都耍了。”
“你怎麽不叫也圖娜阿姊了?”沈書察覺康裏布達言語間有不同尋常之處。
“我懷疑她同暗門有勾結。”說完,康裏布達即刻補充道,“隻是懷疑。我離家太久,回家時母親也是語焉不詳,但護送父親南下,有兩次父親同我談論也圖娜,仿佛覺得她現在不夠聽話。父親死時,她一滴眼淚也沒流,當場自封為坊主,號令胡坊眾人同她北上。坊主令牌,是她親手從父親懷裏摸出來,揣進了自己懷裏,那上麵還有父親的血。”
“但他還是來了。”沈書心想,埋在交換人質那所屋舍下的火|藥,如果引爆,炸死的恐怕不隻有坊主一人。這事也圖娜知道不知道?如果穆玄蒼說的是實話,穆華林同她串通好了,要玩這一手甕中捉鱉,也圖娜既見到坊主帶來至關重要的金印,應該就明白她在父親心裏的地位,再多的心結也會打開。她還忍心讓父親被炸死?
沈書有點想不通,把湯盅從食盒裏取出讓康裏布達先喝了,他想把湯盅帶回去。康裏布達重傷虛弱,需要食補,喝湯最滋養,家裏好像沒有多餘的湯盅方便攜帶了。
屋子裏隻有康裏布達喝湯的聲音,喝完他又靠回到軟墊上喘氣,喝點湯也把他累得夠嗆。
“你先在此處養著,我派的那個人叫劉青,應該靠得住,要是有一點不妥當,你就告訴周清。”
“你費心了。”康裏布達半閉著眼睛,斜斜看沈書,“就是想去哪裏,這會我也去不成了。我答應了老高,一定要保著這條命。”
難怪康裏布達直接回應天了,應天離他們激戰之處最近,康裏布達想求援,沈書是他最先想到的人。
這個認知讓沈書覺得心裏沉甸甸的,他做得還遠遠不夠,康裏布達住在這裏並非絕對安全。必須知道究竟為什麽突然要抓胡人,否則康裏布達便要一直躲藏。如果把他挪得更遠,姚琅過去也不方便。沈書自己更不能常常出城,裏頭還有個許達,沈書深知不起眼的小人,更容易壞事。
許達不能留在應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