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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五

  接著大夫和妻子一丁一卯,劉青是卯,劉青的兩名手下丁。


  “是什麽?”紀逐鳶拍了一下呂二的手,呂二的紙條是“丁”。


  紀逐鳶把紙團一扔,揉了一下臉。


  “願賭服輸。”沈書樂道,問大夫藥堂裏還有沒有朱砂。大夫帶了小童掌燈到前堂去翻朱砂,沈書雙腿分開,跨坐在春凳上,把凳子坐得前後一翹一翹。


  紀逐鳶過來,擰著眉頭。


  “手疼。”沈書把手遞出去。


  紀逐鳶簡直拿他沒辦法,握住沈書的手腕,與他對坐,春凳前後都坐了人,不再翹起。


  “待會你一動也不要動。”紀逐鳶低頭,輕輕對著沈書手指嗬氣。


  沈書手上纏了布帶,帶子裏是藥膏,察覺不到紀逐鳶的呼吸,但他有意舒展眉宇,作出好多了的表情。


  “知道,我不動。”沈書完好的左手抓著紀逐鳶的手玩,他有一點緊張,四下張望。呂二抓完鬮靠坐在廊下,婦人進了房間,大夫的臥房亮著燈。劉青帶兩名手下到呂二這間房對麵那排廊廡裏架設弩機。


  劉青出來請示沈書,是不是對祝牛耳直接下死手。


  “射傷即可,看我手勢。”沈書交代完,看了一眼天際,今夜月色明亮,藥堂天井裏沒有點燈,都可隱隱看清人的麵容。


  祝家,先是劉青翻牆送了封信給柳奉元,甫一露麵便離開了。柳奉元展信一覽,當即把柳奉亨叫起來。這柳奉亨隻有十二歲,同看門人說要出去買麻糖吃,五個銅板便把人買通了。


  出門後柳奉亨熟門熟路找來街上要飯的小孩,城裏沒爹沒娘流落街頭的孩子多的是,柳奉亨先帶人去飽食一頓,散給當中十幾個小孩各十枚銅錢,讓他們挨家挨戶去敲門遞信,說祝大財主在城西沙門寺對麵的藥堂施善米了,每個人都有得領,誰也替不了誰。最後才領著當中說話最伶俐的一個小孩,在祝家正門外斜對門拐角裏等祝牛耳出來。


  不多時,柳奉元隨在祝牛耳身邊,從門裏出來。祝牛耳帶了十幾個手下,一行人不知要往何處去。


  柳奉亨背靠在牆上險些睡著,小孩扯動他的袖子,柳奉亨伸出腦袋去一看,笑道:“好樣的,眼睛真靈。祝大財主,認識?”


  “誰不認識他?瞧好吧。”乞兒把破布腰帶用力一勒,大搖大擺地走了出去。


  柳奉亨躲在牆後,看見祝牛耳打賞了乞兒,當眾將手裏的信拆開看,突然變了臉色。柳奉亨的哥上去說話,祝牛耳看過來,柳奉亨連忙閃身,待他再次探頭出去,柳奉亨看見一個頭裹紅巾,衣服卻髒汙得像許多天都沒換過的中年男人情緒激動地同祝牛耳交談。


  接著,祝牛耳讓人牽出馬,中年男人翻身上馬,一騎絕塵而去。


  祝牛耳站在暮色裏,思索片刻,讓人回門裏去,過了會,祝牛耳帶了五十餘人出發。


  柳奉亨看見自己親哥翻身上馬,馬鞍上係了一麵銅鑼,祝牛耳帶人先走。柳奉元騎馬很慢,邊走邊張望。


  柳奉亨看祝牛耳帶人已經走遠,出去一揮手,大聲喊:“哥!”


  柳奉元一眼看到柳奉亨,騎馬過來,側身朝他說:“你回去待著!”


  “我也要去!”柳奉亨氣鼓鼓地說,“我知道地方,你不帶我去,我就自己去。”


  柳奉元拿他沒辦法,隻得下馬,先把柳奉亨抱上馬,他騎馬不熟練,騎得搖搖晃晃的,不時在鑼上敲一錘。


  青年響亮的聲音於大街小巷飄蕩——


  “城西頭藥堂今夜問案,有冤的伸冤有仇的報仇咯,要瞧熱鬧的趕緊!”


  零零散散有人跨出門來,手裏牽個奶娃娃,女人們膽小,不少人認得柳奉元,更有早晨跟去鬧事的,大聲問他:“柳兄弟,怎麽個事兒?”


  “鬧礦上的事,祝大財主還施善米,要去趕緊,自己拿袋子去接。”柳奉元說得活靈活現。


  有人便朝鄰人說:“柳兄弟是給咱們做主的人,應天來的人明天一早要問話呢,告發還有錢拿。”


  “那怎這會就叫去?”


  “看看能怎樣?真要是有好處還賺了。”


  街上的人七嘴八舌,一傳十十傳百,少頃,家家戶戶都有人關了門出來,趁夜燈初上,往城西頭聚集。


  祝牛耳到藥堂外,找了一處高地,站在上頭,東張西望,粗短的手指不斷把帕子按在臉上擦拭熱汗。


  街麵被堵得水泄不通,地方太小,恰恰能容得下一架馬車通行罷了。藥堂大門本來緊閉,這時突然開了。


  喧鬧的人群安靜下來。


  隻見門裏出來兩個人,一是藥堂坐診的大夫,城裏大半人都認識他,他那小童先是拿矮梯出來,再將兩隻寫了大夫姓氏的黃燈籠點了火,籠上燈罩,大夫用細長的竹竿把燈籠掛上去。


  接著,大夫緩緩從梯子下來,虛起眼睛,看了一陣。


  “怎麽都來我這?今日不看病人,回吧,都回。”大夫略微佝起背,一捋胡須,不斷向上揮手,嫌一隻手不夠,兩隻手趕雞似的往外擺。


  “祝大財主不是在這發善米嗎?莫不是哄大家夥兒來的?”


  “就是,大財主把咱窮人當猴耍嗎?”人群發出噓聲。


  祝牛耳帶的彪形大漢一左一右拱衛他,怒喝道:“都閉嘴!咱老爺先問一樁公案,還怕老爺發不出這麽點善米嗎?”


  有人揣著手,探頭探腦地冷笑道:“誰不知道祝東家財大氣粗,家財萬貫啊,可是咱這兒的土地爺呢,山包包都叫東家鏟平了,那自然是倉廩豐實,吃圓了肚皮。”


  “誰在胡言亂語!”


  祝牛耳叫住手下,這時旁邊有個又矮又小的家丁上來,同祝牛耳耳語。祝牛耳頓時雙眼睜大,嘴角禁不住上揚。


  “我們到時,兩個都在門口,一見有人來,兩人翻牆進去的,再沒有人出來過。”


  “一直沒出來?”


  “沒出來,後來人越來越多,咱們的人也死死圍了一圈,但凡藥堂裏有人出來,斷然逃不過咱們的眼睛。”


  祝牛耳做了個手勢,家丁退到一邊。祝牛耳迎向鄉民,邁前一步,圓臉上淺淺露出笑,雙手作揖,竟一揖到地。


  眾人頓時靜了。


  這祝牛耳到地頭上,起初誰都沒把他當回事,後來祝牛耳招人搞銅場,祖居此地的鄉眾也聽聞,早在南朝時,這裏便有不少私鑄銅錢的場地,隻是忽必烈定下江山,不許私采礦山。這裏世居都是漢人,在總管府威懾下,不敢胡來。祝牛耳雖是商人,紅巾軍卻派來人馬為他撐腰,山裏人不常出去,卻也聽說外頭的世道變了,有一口飯吃,挖礦也不失為一種生計,於是鄉民各自溫馴如羊,埋身於泥沙之中。


  短短半年,田地荒廢,野草叢生,稍有力氣的男丁都進了銅場挖礦。州城內元兵撤出後,這荒涼地界上,更無人照管。四年前大小勸農官員便不再露麵,年成不好,留下的糧種一年不如一年,承平年間由各總管府補足的糧種、菜種早已不知向誰去討。祝牛耳從山外弄來糧食、菜果,起先還有不少人議論,是老天開眼,給他們降下一位土地爺來,隻要老老實實挖礦,就能填飽肚子,更不用為旱澇蟲霜憂心。


  日子漸漸過去,礦工拿到的錢糧越來越少,才有人突然發覺,幾個商人便扼住了所有人活命的糧道。而祝牛耳、林放等幾個外來的商賈,鑄錢場一個接一個修,工錢他們定,鄉民隻能埋頭幹活,毫無討價還價的本錢。山高路遠,用兩條腿走到池州總管府去,得要兩個月,旁的不提,幹糧且湊不夠。


  祝牛耳恭恭敬敬地起身,饒是都知他是奸猾之輩,卻仍有人被他這番伏低做小的姿態打動,腹中嘀咕不休。


  “鄉親們,靜一靜,善米會發,我老祝有些掏心窩子的話,今晚趁這機會,大家都在,想說一說。再等一個人,等紅巾軍的韋將軍到了,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


  頓時底下嘩然。


  “誰不知道你們都是穿一條褲子,裝什麽善人菩薩?”有人道,“吳公派了人來查,我看你們是秋後的螞蚱,蹦不了幾天了。”


  “好像姓沈?”有人小聲問。


  “是姓沈,是吳國公派的人。”


  “不是說明天一早在祝牛耳家裏升堂問案麽?”一人大叫道,“你一個商人,也來摻和,學人家孔子門人要審案子呐?下來吧你!”


  “下來吧!”


  “哎,聽他說什麽,待會還發米呢,米還要不要了?”另有一些人不認同。


  “我要問的公案,正與這吳公派來查問紅巾軍的青天老爺有關。”祝牛耳等得焦急,突然眼睛一亮。


  人群一陣騷亂,鄉民讓出一條路給騎馬而來的韋狄,韋狄帶了十二員騎兵。崔集也騎了一匹瘦馬,恰是從祝家騎走那一匹。


  熱鬧看到這裏,柳奉元悄悄繞到藥堂後門,那裏有人把守,其中一人眼尖看到柳奉元兄弟,奇怪地皺起眉。


  當是時,小木門吱呀一聲開了。兩個守門的都聽見了,齊齊回過頭去,都聽見彼此腦門上“砰”的一聲,雙雙白眼一翻,倒在地上。


  劉青的臉暗藏在陰影中。


  “我們,是我們!”柳奉亨連忙出聲。


  “短弩會不會用?”劉青讓柳奉元把馬拴在外頭,把兄弟二人讓進來,穿過一間陰暗濕冷的屋子,帶他們也到廊廡裏。


  窄窗裏漏入些微燈光,藥堂的屋簷下掛滿了燈,照得整個藥堂前所未有的明亮。


  柳奉亨好奇地東摸西看。


  柳奉元為難道:“我不會使這個。”


  劉青不問柳奉亨,用腳把旁邊的凳子踢出來兩個,意思是讓他倆坐著看戲就是。


  柳奉亨音量不小:“大人呢?”


  劉青隻覺得柳奉亨的語氣很好笑,倒像他是沈書的手下一般。


  “一會你就見著了,要看熱鬧就趴窗戶上,自己紮個洞看。”


  柳奉亨搭板凳爬到櫃子上,柳奉元叫都叫不住,看他撅起屁股把眼睛貼到窗戶紙上。


  柳奉元擔憂道:“外麵有許多人,祝牛耳讓崔集去叫了紅巾們的頭兒,來者不善,劉兄,既然沈大人已經走了,你何不就同那位紀兄,趁夜逃走。如今外麵都是人,崔集還去叫了韋狄過來,再想逃就逃不掉了。”


  “沈大人走了?”柳奉亨扭頭過來問。


  柳奉元心裏堵得慌,原想這位沈大人真能解去這一地糧荒,不想卻叫人殺死了。柳奉亨認不得幾個字,平日會聽不會寫,是以並不知道他哥叫他出門外找人送給祝牛耳的信裏寫了什麽。


  “看吧。”劉青大掌往柳奉亨圓圓的腦袋上一按,讓柳奉亨轉過頭去對著窗戶上的破洞。


  月光流瀉到天井中,照得地上青苔泛白。


  當中一張春凳上蒙著白布,柳奉元呼吸一促,聽見柳奉亨問劉青:“死人了嗎?”


  “看你的,再多話就趕你出去。”劉青關上門,步入院中。


  呂二略略有點發抖,爆出一聲大叫:“啊啊啊啊——”


  藥堂大門外,大夫正阻攔鄉民入內,祝牛耳帶著家仆衝在前麵,大夫被擠到一邊,背靠牆,彎腰按在膝上,絕望大吼:“都不許進,私闖民宅了!還有沒有天理王法,還有沒有人做主,老天爺啊!”


  一雙接一雙人腿閃過他的視線,大夫兩眼發花,小童擠到他的身邊,把人扶起來。


  “這是你家?”一個渾身穿甲的人上來,正是韋狄,掏出五十兩的銀鋌,放在醫生手上,“我軍公幹,借此處緝拿兩名逃兵要犯。”


  “不要殺我、不要殺我,我什麽都不知道,什麽也沒看到,天老爺啊,我這是做了什麽孽!”呂二跪在地上,不斷膝行後退,顯然怕極了麵前的兩個大漢。


  不少人都認出來是從應天來的年輕文官所帶那兩名隨從。


  “就是他們!”祝牛耳圓滾滾的身子一扭,兩腮肥肉抖動,油亮發黑的臉皮上布滿誇張的恐怖和怨怒,“他們殺了吳公派來的密使大人,呂二,不要怕,韋將軍在此,把你親眼所見之事講出來!沈大人是如何被這二人殘忍殺害的?都講出來!”


  韋狄步入天井,手下人等倏然散開,他帶的都是好手,然而人人都見過那日紀逐鳶單刀直闖營門,紛紛不得不上,卻又滿含畏懼,各自以手中兵器對準紀逐鳶,唯有兩人看住劉青。


  沈書被呂二那一聲淒慘的怒嚎震得半晌都聽不清聲音,白布直接蓋在他的臉上,沈書隻能屏住呼吸,以免“詐屍”嚇壞眾人。


  “韋將軍,無憑無據,僅憑這一人指認,您要治我的罪?”紀逐鳶毫無畏懼,甚至有點吊兒郎當,冷酷的眼神顯然帶著輕蔑。


  “有人親眼目睹,你不過是沈大人的跟班仆從,竟敢囂張放肆!”祝牛耳唾沫橫飛,急切地轉向韋狄,“韋將軍,沈大人是好官啊,年紀又輕,大好前程,死於非命。”他擠了兩滴眼淚,整張臉被憤怒扭曲,“一定要將這二人立即法辦!就地斬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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