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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〇

  “張士德在獄中絕食已死了。”朱文忠簡直疲憊已極,見到沈書便說。


  李垚打水進來,沈書擺手示意他不用管,李垚便出去。沈書擰了帕子擦臉和手,朱文忠的影子倒在盆裏,影子抬手摘去沈書頭上沾的葉子,不知道是從何處沾來的,都脆了,在朱文忠的手指中化作齏粉。


  沈書沒有見過張士德,但聽到這話,便有些不安。冰冷的帕子再貼上沈書的脖頸,他定下神來,問朱文忠:“沒有給他按時送飯嗎?”


  “沒人敢這麽做,張九六善戰有謀,是張士誠手裏最鋒利的一把刀,他非一味悍勇,是個有頭腦的人。”朱文忠歎了口氣,“舅舅沒有答應張士誠的條件,也沒有想要張士德性命。你知道我舅那人……對有才幹者,素存收用之意。朱亮祖這等憨子尚且被收入麾下,張士德身份特殊,原打算給他個下馬威,關一陣,再放出來留作人質,也許他會投降也不一定。他竟生生餓死了,每次送去的飯菜都是吃光了的。把屍體搬開之後,竟也沒發現他把吃食藏在了何處。”


  “老鼠。”沈書沉吟道,“獄中蟲鼠多生,估計是把飯菜喂了耗子。牢裏日常無人打掃,便是偶爾沒有給老鼠吃完,送飯的人也聞不出來。”


  朱文忠一愣。


  “我跟我哥在高郵時被人誣陷殺人,蹲過幾天監牢。應該都差不多,牢中空氣渾濁,犯人的汗味、大小便,普通人都吃不上飯,很多時候給犯人的飯都發黴了。整個牢籠就是一個巨大的餿水桶,肯定沒人留意到。張士德既然是個有謀之人,他打定主意要死,誰也攔不住。便是不絕食,他也會想旁的辦法死,但他死了……”沈書一頓,思索片刻,又問朱文忠,“這些天有沒有人去見他?”


  朱文忠眉頭一皺:“不知道。”


  “不知道?”


  “他跟旁的犯人關在一起,裏頭什麽人都有,管得向來不嚴。隻是要看著不讓他逃走,而且我舅原就打算過幾日把人放出來……”


  沈書抿唇,端了茶喝一口,道:“那不用管了,主公與張士誠必有一戰,你愁什麽?要打我們也不怕。眼前與張士誠對戰,我們贏麵還大些。”


  朱文忠愁眉苦臉地點頭,一手把燈燭移過來。


  沈書眉頭一揚。


  朱文忠伸出手指勾了一下沈書的衣襟,一時語氣不好,視線沒有離開沈書的脖頸,“這怎麽了?”


  沈書用手摸了一下脖子上的勒痕,不大自在地讓朱文忠把燈拿得遠點。


  “差點給人殺了。”


  朱文忠嚇了一跳,當即要給沈書報仇。


  “哦,他已經死了。”沈書是晚飯前到的應天府,險些進不來城門,還好有人認識他。進城後沈書先沒有回家,直奔公府後衙,來找朱文忠,劉青則帶柳家的兩兄弟去別的房間吃飯。


  沈書一看到飯肚子都咕咕叫起來,朱文忠早吃過了,這會吃完飯,剛要洗臉,朱文忠便丟下一發炸彈。隻不過一念之間,沈書很快發現,朱元璋同張士誠終將有一場大戰,這一年中斷斷續續在互相滋擾試探邊界。張士誠派過一次使者來談條件,朱元璋沒有答應,最近又來了一次。沈書不知道朱文忠怎麽想,他自己的感覺則是,朱元璋根本不怕跟張士誠對上,也不怕徐壽輝、方國珍之流,他現在最怕的,應該是元廷。朝廷有百萬大軍,這些草頭王擱蒙古朝廷麵前,就不夠看了。隻不過朱元璋不想多線作戰,暫且算作是韓林兒的手下,北方,正有偽“宋”去頂。


  天下漢民思舊宋,卻也是一件極其有限的事,前宋若真有舊夢,也隻在文人的詩詞裏。隻不過無論如何,師出須有名,借了宋的旗號。在朝廷騰出手來之前,朱元璋要盡快對付張士誠、徐壽輝,強兵拓土。


  讓沈書疑惑的是,穆華林還在朱元璋的親兵隊伍裏,朱元璋有什麽動向,他應當是最清楚的……元廷固然不能直接穿過韓林兒的地盤南下,但從西麵過來,並非不可。


  這些暫且不用跟朱文忠說,否則穆華林的身份就很難解釋了。沈書讓朱文忠把自己捎回來的信取出,詳細同他匯報了這一趟到礦上巡視發生的事情。


  “另外一處,來不及去看了,我另外選個人去。”沈書估計像祝牛耳這麽心裏沒數的商賈也不多見,“想讓人去看看,如果還是這樣,再重新整頓。”


  朱文忠側臥在榻上,讓沈書躺下說。


  一路奔波,這會吃飽了飯,沈書困得要死,說著話,不知怎麽竟睡了過去。清晨醒來,榻上小桌猶在,茶還是溫的。


  沈書坐在榻上,隻覺口幹舌燥,弄了杯茶喝。不是自己家,沈書不敢放聲喚人進來,到門口往外一看,有個小廝守在門外聽吩咐。沈書問過方知道,朱文忠一早天不亮就練兵去了,特意吩咐不要叫他。


  索性沈書在朱文忠處把早飯吃過,到穆華林住的小院外時,碰到有宿衛入內。有人調侃地叫:“小沈大人,找穆領隊呢?他還沒下值,晚上再來吧。”


  “有勞大哥轉達一聲,說我來找過。”沈書彬彬有禮道。


  幾個親衛個個生得高大,在院子裏打赤膊洗衣服,聞言哄堂大笑,忙道不敢當。


  “咱們給你當大哥,你哥回來不揍死我們,算了算了,饒咱大夥兒多活兩年。”


  沈書窘得臉上微紅,去找劉青等人先回家。


  家中小廝們前一日便得到消息,隻在沈書進門時列隊把人迎進門,拿行李,卸車馬,就各忙各的去了。


  沈書先是換衣服洗臉,整理儀容。幾乎一刻也不停地出門來,到前院見黃老九,問過老人家身體安康,這才放心。


  “忙你的去。”黃老九趕了沈書兩次,沈書盯著他把雞湯吃了,出門來隨手將湯盅端給小廝拿去洗。


  天青如洗,此時太陽還未完全出來,正是涼爽的時候,不過一個月不在家,沈書隻覺得花草都躥高了個兒,連樹葉顏色也愈深。剛回來時,飛白領著小黃在沈書跟前陀螺一般不住打轉,現在都回木屋裏,飛白把頭擱在阿黃的頸上,半睡半醒,快粘在一起的眼皮不時分開,抬頭瞥一眼沈書。


  沈書深吸一口氣,隻覺這裏什麽都好,水池裏潮濕的氣息、泥土的腥味、樹葉和花朵夾雜著芳香的苦澀氣味,一股腦兒往他胸臆裏鑽。


  旭日東升,熏人欲醉的暖金色躍過蒼青的屋脊,驅散人間一夜孤寒。


  “坐。”沈書關了半扇窗戶,順便看一眼外麵,對小廝揮手,讓人站得遠一點。


  鄭四顯得十分局促。


  “喝杯茶?”沈書提起一把壺,先滾水燙杯,茶是煮好的。


  鄭四臉色抗拒,沈書便讓他自己來。


  茶水熱氣模糊了沈書清俊的麵容,等到茶可以入口時,沈書啜一口茶,放下杯,這才對鄭四開口:“祝牛耳人是從哪找來的?”


  鄭四手一抖,清水灑了一身。


  沈書沒有出聲。


  鄭四的手在袍上拍了兩下,局促地將雙膝並攏,將要起身時,觸碰到沈書的眼神,他心裏反倒不慌了,莫名安定下來。


  “四哥,你是我的人,仔細想想,祝牛耳這人是誰引薦給你,你們見麵時說了什麽,事無巨細,都講一遍。慢慢地說,不著急。”沈書鋪開一張紙,將狼毫在墨裏浸至飽滿。


  ·

  月升日落時,鴉聲連成一片,被焚毀的村落上空,令人窒息的焦臭味嗆得連見慣屠城廢墟的宋軍士兵也咳嗽不休。


  有些士兵在道旁嘔吐,吐完接著用鐵鍬挖坑。


  野狗穿梭在屋舍之間,偶爾一嘴血淋淋地撒開四足跑出,遠遠地見到人影,狗停下腳步,匆忙掉轉方向,隱沒到焦黑坍塌的磚瓦木梁之中。


  一襲黑袍坐在地上的少年臉色蒼白,眉宇中深刻的皺褶隱含戾氣。


  “滾。”他一腳踹倒卑躬屈膝跪在身旁的士兵,那兵丁瘦得不行,倒地後連忙爬起來,把掉在地上的窩頭一個個小心地拾起來,吹去灰,堆在碗裏。他看看窩頭,匆忙吞咽掉嘴裏不住分泌的口水,起身,朝遠處看了一眼。


  渾身被鎧甲裹得嚴嚴實實的將領抬起右手,並在一起的食中二指向後揮了揮。


  煩人的士兵終於退走,韓林兒拿起一個窩頭,咬了一口,耳畔似真似幻的滋滋聲,像極了滾油濺落在人的皮膚上激起的聲音。


  他哇的一聲吐了,待吐幹淨之後,麵前出現一隻水囊。韓林兒認得水囊上雲母的菱形圖紋,接過水囊一氣灌下去半袋水,沙啞嗓子說:“謝了。”


  穆玄蒼挨在他身邊坐下,用袖子擦了一下牛皮水囊發亮嘴兒,也喝了一口。


  濃稠的煙霧遮蔽了月亮微弱的清輝,軍隊駐紮下來,篝火連著篝火,部分士兵牽馬到附近一條小河旁飲馬,更多士兵正在緊鑼密鼓地挖溝。除了埋葬死屍,也要在短短兩個時辰內,架設簡單的防禦工事,陷馬坑、絆馬索,捆幾個木頭杈子,把隨軍用板車拉的大陶甕放在溝裏,甕口用一張牛皮封住,紮緊,派士兵輪流守著大甕,十二個時辰不停地貼耳在陶甕上監聽有無敵軍來襲。


  “你還要走嗎?”韓林兒眼含恐懼和厭煩,連聲音都顫抖。


  “不走。”


  韓林兒鬆了口氣,側倒在穆玄蒼的腿上,把雙臂抱著,少年的眼睛裏倒映著黑沉沉的天空,他有父親的睫毛,母親的嘴唇,麵相和善,整張臉上唯一格格不入的便是他眉心裏深刻的兩道紋路,哪怕在睡夢裏也無法舒展。


  過了一會,穆玄蒼聽見少年人的鼾聲,朝手下使了個眼神,有人拿毯子過來,穆玄蒼用毛毯把韓林兒裹住,抱到馬車上去。一旦他睡熟了,便不會輕易醒來,女子在馬車內守衛,車下另有兩名暗門高手保護。


  “睡了?”劉福通稍一行動,身上重鎧便發出金屬摩擦的聲音,他雙腿略微分開,站立時肚腹略微突出。他的眉毛比穆玄蒼第一次見到他時發叉得還厲害,幾乎要把雙眉連成一片。


  穆玄蒼嗯了一聲。


  “飯也不吃。”劉福通不滿道,“林兒同你親近,哄他好好吃飯睡覺,他這個樣子,打不到大都,身體先垮了。”劉福通有些煩躁,示意穆玄蒼到不遠處的破茅屋說話。


  火光在地麵閃爍,牆角裏蜷了個人影。


  劉福通走過去,拔刀砍了一下,走回來同時,刀插進鞘中。


  “死的。”劉福通道,“糧食不夠吃的,隻有搶了,你帶人到汴梁……”他略帶遲疑,改換語氣,斂了命令的口吻,聽上去像在懇求,“或者是買,兀顏術不是有一張寶圖,把寶藏起出來,正當用的時候,還藏著掖著幹什麽?”


  穆玄蒼沒有答話。


  “別忘了兀顏術答應過什麽,沒有他你還會在這裏站著?”劉福通壓抑著嗓音罵道。


  “我知道。”穆玄蒼站在陰影裏,劉福通隻能看見他黑沉的背影。劉福通冷冷哼了一聲,一手握住刀把,緩步走了出去。


  穆玄蒼隨手扯過茅屋裏遮蓋神龕的一塊破布,扔在屍體身上。


  這一夜出奇地冷,天亮時地麵結了霜,韓林兒醒來便扯著嗓子大喊:“穆玄蒼,穆玄蒼!”


  車裏的女子低聲說話,鑽出馬車,在河邊找到穆玄蒼。


  早飯是穆玄蒼做的麵糊,韓林兒皺著眉頭吃了,吃完咳嗽不休,穆玄蒼的手下熬了一碗祛風寒的藥,韓林兒也從穆玄蒼手裏接過來,一口氣喝了。


  “我們什麽時候回亳州?”韓林兒站在車轅上,向四方張望。穆玄蒼把鬥篷給他穿戴上,鬥篷也是黑的,領上一圈狼毛,韓林兒脖子仰著,穆玄蒼便替他係好。


  “打完仗就回。”穆玄蒼握了一下韓林兒的手,端一碗熱水讓他捧著。


  韓林兒手腳暖和起來,不悅地端詳穆玄蒼,“什麽時候打完仗?”


  “快了。”穆玄蒼說。


  韓林兒半晌沒有說話,腳垂在車轅邊,輕輕踹了一下穆玄蒼的膝蓋,稚氣未脫地說:“劉叔說你要去辦一件很重要的事,辦不好會死很多人,今日就得走,是真的嗎?”


  穆玄蒼不易察覺地略微皺了一下眉頭。


  “中原被搶來搶去,還要養皇城,捎糧困難。太保大人命我總領軍需,去弄糧食。”


  “怎麽弄?去搶嗎?”韓林兒不安地問。


  穆玄蒼端詳少年白皙的臉,神色略有恍惚,他一起身,影子完全把韓林兒籠罩住,穆玄蒼揉了一下他的頭,說:“你別管,我有辦法。”


  韓林兒牽住穆玄蒼的武袍窄袖,示意他低身。


  穆玄蒼剛彎下腰,脖子突然被繩子套住了,韓林兒的手指滑落到那枚玉佛上,是劣質的玉石,穆玄蒼拿起來看了一眼,詢問地揚起眉。


  “我娘留給我的,在香壇上受過四十九日鄉民供奉,有良善之人最虔誠的心願,可以保佑你平安。”


  穆玄蒼淡淡一笑。


  韓林兒挪開眼,腳在車輪上一碰,頭扭向一邊。


  “早點回來,我們要一起回亳州的。”


  穆玄蒼漫不經心地把玉佛放進領中,輕嗯了一聲,待韓林兒進車裏睡覺,穆玄蒼召集手下,悄無聲息地領一隊自己人離開宋軍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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