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二二
這麽聊了一次,沈書明確了阮田這麽一死,要再摸清事情真相,隻有從林鳳下手。祝牛耳、林放等人在礦場上作威作福是為他們自己,祝牛耳想要趕走紅巾軍,阮田在裏頭幫了忙,單純隻是服從祝牛耳賺取好處,還是他本也受命在裏頭推波助瀾,這不能確定。
舒原看沈書呆坐著,隻得把要說的話吞了回去,最後隻說:“早些睡,時間還有的是,慢慢想便是。再怎麽樣,這一地的百姓都會感激你,今秋麥子種下去,再撐幾個月也就是了。”
沈書稍覺寬慰,好在陳迪靠譜,能保這一方不會再餓死人就是。在濱海時有紀逐鳶接濟,沈書沒太挨過餓,但總也是紀逐鳶一日三餐地送來,沈書偶爾會攢下兩頓不吃,餓得眼冒金星,待紀逐鳶從他家後門溜進來,兩個再一塊兒窩在沈書爹娘已離世的瓦房裏分了吃。
想起來紀逐鳶那時老生氣,他不生氣時看起來凶巴巴,生氣時沈書反而覺得很好玩。通街的小孩都怕紀逐鳶,隻有他不怕,到底為什麽不怕紀逐鳶……每人看不同的人,對旁人的長相總有不同的感覺,紀逐鳶的長相,在沈書看來從不覺得凶狠。許是紀逐鳶生了一雙單眼皮,單眼皮的人總吃虧些。
舒原起身走了,飛白搖頭晃腦跟著出門。
回到小院中,舒原把換洗的衣袍用木盆裝了,放在院子一個石台底下,每日一早小廝們會來拿。
月光傾瀉在他書生氣的眉眼之間,腳下一個碾子,藥碾裏是地膚子。舒原一麵攤了紙寫信,腳下並不停。待地膚子的果實碾好,便盛出來換一味,接著寫。寫完拿個封套,出去叫了小廝,那小廝慣常知道要找何人送信,兩人沒有半句交談。舒原拿了小指大的一塊碎銀,鉸作兩塊,支應人走。
院子裏很涼爽,夏天時周戌五給家裏各處添水缸養蓮,現在蓮葉即將徹底枯爛,雞頭米也煮了兩回吃。舒原拿來小杌子,避開濕滑的苔痕,飛白在不遠處壓著黃狗。
非禮勿視。舒原想要挪開視線,偏偏移不開。陡然有一股寒涼,仿佛在他的胸腔裏塞了一塊冰。夜裏他總能察覺這令人想要怒吼放縱的孤寂,無論念佛經還是端坐到桌前去臨帖,都隻能略微紓解些許。
也許是時候置一房妻室了,要是在這小院裏,有孩子活潑潑的聲音,活著便沒有這麽難了。許多事情總會在夜裏化作看不見邊緣的黑綢,裹纏得人難以入睡。哪怕舒原躺在榻上,人也還清醒,不如點了燈來讀書,讀到一個字也看不進去,讓自己精疲力竭再睡。
舒原站起身,他人更瘦了,文士袍兜在骨架上,行走時清風滿袖,烏發垂了一背。
飛白鬆開黃狗的頸子,停頓片刻後,狗們分開,黃狗懶得起身,閉了眼就要睡。
猛烈的狗叫聲在門外響起,少頃,臥房門吱呀一聲響,白狗用嘴頂開了門,朝榻上望一眼,在腳踏上蜷成一團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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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啊!”
清晨的炊煙剛剛升起,淮軍猝不及防聽見遠方的喊殺聲,個頂個著急忙慌地提刀立起,把從各種陣營搶來的不同樣式的頭盔往腦袋上一頂。有的上馬,有的上牛,還有的爬上了驢背。
敵人來勢極快,一副黑甲罩著,馬上那人抖開長|槍,銀光一閃,槍頭於地麵劃出一道長溝,猶如銀龍貫日。
無數羽箭飛射而來。
高榮珪的馬披了戰甲,正要叫這些人看看他的馬上功夫,單手倒扣馬鞍,他將身體緊貼在戰馬一側,箭雨於精鋼馬甲上一碰,叮叮當當朝四方彈開。而高榮珪倏然側身立起,戰馬便生出一側光輪,將迎麵衝擊上來的士兵盡數蕩開。步兵緊隨騎兵之後,一時間馬蹄飛踏。
絕大部分普通步兵唯有皮甲護住前胸,隻要倒地,敵軍步兵衝上來就是一刀,唯有一死。
少頃,淮軍被衝散,七零八落地各跑各的。
有的就地把刀一扔,撲倒在地,雙手抱在頭上大叫饒命。
白日方出,一場小規模野戰已經打完,高榮珪的手下在清點俘虜兵,用繩子捆成一串。
“死人也要埋。”紀逐鳶隨手丟下一個人頭,乃是敵軍頭領,喚作盧崛的。紀逐鳶把頭盔摘了,取下馬背上巨大的水囊,啵一聲用手指彈開木塞,就手把水倒在頭上,洗去臉上血汙。
片刻後,斥候探得前方有村落,村裏幾乎已經沒人了。
“有糧嗎?”高榮珪問。
斥候現出為難神色。
“這一帶老打,沒人住,當然沒糧。盧崛的隊伍沒有輜重營,怎麽被衝到這裏來了。”太陽曬得紀逐鳶睜不開眼,他抹了一把臉,水從手指皮甲往下滴。他整張臉線條極為鋒利,此時雙眼覷起,往斥候所示的方向望去。
“有山?”紀逐鳶垂下頭望向斥候。
“山不高,但昨夜落過雨,很滑,棧道殘破。翻山過去,有一股呂珍的部隊,葉文舉帶隊。”
高榮珪眼前一亮,拇指在嘴角一抹,意味深長地盯紀逐鳶。
“就是他了。”紀逐鳶握拳於高榮珪的拳上一個對擊,翻身上馬,“全軍聽令,全速出擊,打一場快的!”
有人笑問:“要多快?”
“驚如雷電!老子們要猛虎下山,啃他一嘴肥羊。”高榮珪亦上馬,士兵把長|槍捧給他,“葉文舉的軍隊在山後麵,咱們殺他個措手不及,把他搶了,得有半個月不愁吃喝!”
“這葉文舉真可憐,回回是他!”有人調侃道。
然而一聽是葉文舉,眾人都來了精神,隻因葉文舉打仗有個特色,把輜重拱在前頭,糧草必得隨軍走,隻要搶他,一搶一個準。也虧淮軍肯用他,屢戰屢敗,且還有命回去,再次帶兵帶糧出來。
“咱們的運糧車來了,豈能不賞他的光?”紀逐鳶聲音渾厚,千人的隊伍從頭至尾竟能聽得一清二楚,頓時惹起哄堂大笑。
“廢話少說,山上有棧道,各分隊牌頭照應好手下弟兄,爭取中午前打完,要是搶得了牛羊,咱宰一頭來吃。”高榮珪將長|槍一舉。
所有人都望見這前進的信號。步兵背上行囊,紛紛手握鐵鍬、小刀等工具,以備蹬山所用,零散的騎兵不足八十,跟隨將領放緩馬速靠近山腳下的密林。
待得部隊深入叢山,遙遙望去,白霧繚繞,山林蔥鬱,隱有白瀑倒掛雲中,一閃神便又看不見了。鬆濤柏浪,競相湧動,站在遠處,隻當是神女翻手雲覆手雨,撥弄天地,使得氣象萬變。
連紀逐鳶也沒有料到,葉文舉這次竟足足率一支接近萬人的軍隊,到了山的另一麵,連高榮珪見了也難免猶豫。
紀逐鳶回頭一看,隊伍裏人馬都顯得疲倦,翻山太費體力,人和馬都受不了。山下這支萬人部隊,卻剛經一場充分的休息。隻不知道為何,駐在原地沒有前行。
“是去徽州的必經之路,竟派這個草包。”高榮珪滿臉是汗,眉頭緊擰著,“要不要等?”
“不能等太久。”紀逐鳶道。
高榮珪點頭:“大夥兒行軍數日,幹糧消耗得差不多了,要是不吃午飯,更沒力氣。”就在這時,高榮珪突然停了說話,眼睛也微微瞪大。
二人四目一對,同時想到,到晚飯時,正因為幹糧也快沒了,軍隊將更有士氣。這幾日所有人都省著在吃,就怕把這一口吃沒了要餓肚子,等到葉文舉的隊伍在餓狼眼皮底下做飯,再沒有比這更能刺激士兵的了。大夥兒一個個餓得眼睛都綠了,士氣暴漲,必會力戰。
在這數個時辰當中,紀逐鳶一麵安排數十人輪換監視,一麵趕製火箭,將布綁在箭頭上,將用之時,以火油浸透。接近傍晚時候,葉文舉的部隊一直不動,於是紀逐鳶又命手下預備油罐。
正當山腳下官道上的淮軍開始生火造飯,便已有人按捺不住。然而無人敢冒犯高榮珪的權威,所有人都盯著他手裏那杆長|槍,隻因士兵們已然饑腸轆轆,不少人都因眼前就是一隻行走的肥羊,下午埋伏時便把幹糧消耗盡了。此時柴火與穀物熟透的香味升騰起來,隻教人滿嘴生津,幾乎要滴下口水來。
又不知葉軍做了什麽吃,聞上去竟還有肉味。
紀逐鳶定睛一看,好家夥,還煮了不少肉湯。
高榮珪壓低嗓音說:“做了一鍋好飯正等爺爺們去吃呢。”
紀逐鳶側頭對傳令兵道:“火箭避開行軍鍋,別把湯壞了。”
少頃,命令從隊首傳遍到隊尾,所有人在暮色之中蓄勢待發。
可煮得下三個人的大鍋裏咕嚕嚕直冒泡,衝開的湯麵上不時翻過羊骨與零星的肉片。
“將軍,已歇了半日,今夜再不啟程,恐會遇上敵襲……”
裨將又來,葉文舉不耐煩地揮一揮手。
裨將隻得無奈退下。
“老爺,羊腿炙熟了,先吃罷。”一個嬌柔的女聲說,才放下碗盤,又端來水盆與葉文舉洗手。
葉文舉盤膝坐到食案前,一眼隻見羊腿邊緣翻卷,竟有些發黑。他眉頭一皺,“誰做的這羊腿?”
就在葉文舉摔筷子那時,砰地一聲忽然而至,落在牛皮帳篷上發出一聲悶響。
“這什麽……”葉文舉話音未落,忽然有人闖入帳門,帳外火海撲天,小兵屁股與大腿俱一片火光,雙膝朝前跪下同時,葉文舉提劍當胸直刺過去。
三尺長劍將小兵抵在原地,士兵喉中嘶啞出聲:“敵襲……”整個身體在劍上不斷扭動,葉文舉一咬牙,飛起就是一腳。那士兵身上火還未滅,就在帳中一滾,頓時燒了不少東西。女子嚇得隻顧張嘴,呼不出聲音。葉文舉一手提起頭盔扣在腦袋上,另一手執劍,倒拖起士兵屍體,火在地上拖出一道黑痕,中軍帳門以厚厚的牛皮製成,不能立刻點燃。
迎麵一物飛來,說時遲那時快,葉文舉把手一鬆。
聞聽一聲碎裂,轟然一蓬烈焰翻了起來,正中女子所著青花布,她裙上濺了火油,轉瞬之間,火舌吞沒她雙腿。
“大人!救命!大人,大人!疼啊——”她足上綾紗迅速化作焦灰,空氣裏的氣味直令人作嘔。
葉文舉心驚肉跳,不由自主後退半步,張皇一眼,再不看這隨侍的女子。他慌忙倒拖佩劍跑出,劍鞘且不知棄在何處,一名副將牽了馬來。葉文舉當即上馬,大聲疾呼:“上馬,撤退!”
“報!報——!”一人大聲疾呼衝到葉文舉的馬下,“敵軍隻有小股人馬,數量不足五千!”
山上燃了不少火把,遙遙望去煌煌一片。
“弟兄們,跟老子衝啊!”高榮珪長|槍一揮。
眾人已憋了一整個下午,頓時山呼海應,衝殺聲響成一片。
葉文舉臉色鐵青,握住韁繩一提,戰馬揚蹄,踏上官道,往西南方向,遁入夜色。七零八落的騎兵跟隨葉文舉撤退,步兵丟盔棄甲,甚至有人正脫了褲子預備睡覺,光著腿便衝了出來。
轉瞬之間,官道上綿亙近十裏的營地像被狂風卷過,兵器、糧車翻了一地,火盆被挨個熄滅,隻留下十二個照明,被聚攏到中軍帳附近。
焦屍遍地,能跑的都跑了,不能跑的除非投降,俱被斬殺。牌頭領著各自士兵分食葉文舉隊伍做好的晚飯。
紀逐鳶吃了一碗肉湯,裨將呈上芋頭飯來,坐在這氣味濃烈的地方吃飯,所有人都已習慣,吃得還很香。
有人拿了紀逐鳶的碗去洗,他頸中露出武袍衣領,已然泛黃多時。夜風猛烈,吹散這一地死氣,老鴰聚在樹梢,不是嘶啞地叫上兩三聲。
紀逐鳶辨認出中軍帳,走了過去,牛皮帳篷並未全部燒毀,該說大半都是完好無損。
門前一男一女,男的顯然是士兵,紀逐鳶食中二指並在一起,朝不遠處正在殮屍的領隊揮了一下手。
便有人過來將屍體拖走。
“等等。”
有人正在拖那“女屍”,屍體的眼皮卻動了一下,繼而她整張臉都在抽搐,睜開了眼睛。
“沒死!”收屍熟練的士兵早已有經驗,每當打掃戰場,總有一些不曾咽氣的人會“活”轉過來。
就在此時,那女子突然一聲瘋狂尖叫,掙開士兵的手。
“按住她。”就在紀逐鳶下令同時,女子頭顱一頓,一柄短刀直直紮在她的胸口,血浸在她手上,女子渾身一搐。少頃,她不知道嘴裏喃喃在說什麽,仍睜著的眼睛裏失去了神采。
紀逐鳶眉頭一擰,解下讓火燒去了小半的大氅,裹在女子身上,他彎下身,拔出刀,闔上她的眼睛。猶有餘溫的柔滑皮膚輕輕滑過紀逐鳶的指腹,他因要射箭,掌上覆蓋皮甲,指上戴有扳指,唯有少許指腹露在外麵。灼燒感從紀逐鳶手上傳開,他緩慢地直起身。
一隻手從身後拍了一下紀逐鳶的肩膀。
高榮珪沉默注視手下人將那女屍移走,對紀逐鳶說:“斥候去追葉文舉了,該有兩三個時辰回來,這裏不宜久留,逃走的就有七八千,若是反撲,恐難抵禦。”
“清點糧草,先搬走。”紀逐鳶道。
高榮珪又拍了一下他的肩,兩人之間無須過多言語,便各自去部署手下人員,一部分人清點葉文舉部隊丟下的糧草,分派人員運走,另一部分散入山林,待到安全處休息。
天亮之前,還能睡上個把時辰,稍微恢複體力,往徽州進發。
紀逐鳶抱著長刀靠在樹下休息,有人靠近,他幾乎立刻便察覺到。
士兵讓紀逐鳶睜眼一盯,嚇得險些一個滑跪,忙道:“將軍,有信。”
饒是紀逐鳶體力驚人,兩日未睡,頭也有些疼。他接了信,不是沈書的字,撕開一道口子,紀逐鳶眼望遠方,夜色裏四下靜謐,隱有潺潺水聲,然而他的耳朵裏像蒙了一層薄膜,不知是否自己聽錯。
“逐鳶賢弟,昨日令弟歸返應天,諸事皆安,為告平安,特有此信。另請弟代為留意打聽林鳳行蹤,一旦發現蹤跡,切勿打草驚蛇,捎信告知便是。尚有一事,弟離應天前所談事體,是否要告知沈書?若從公府使力,或許將會易於成事,速決斷。盼複。”
紀逐鳶手指將信揉成一團,長出一口氣,眼神裏現出茫然,他的視線離開麵前皴裂的樹幹,穿過層林,絲絨般的天幕上,月亮早已藏匿了身影。他閉上眼睛,抓緊天亮前這短短的時間,要借睡眠驅走劇烈的頭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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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日間朱文忠也要領兵出發,朱元璋帶兵親征,朱文忠以在青陽有功,被允隨軍。
李維昌卻還不現身,兩日之前,沈書在公府時再去找過穆華林,偏生不巧,他又當值。這麽一來,屢屢錯過,沈書自己也忙得陀螺一般,白天陪同朱文忠練兵,幾個夜晚,與同僚依次麵談,尤其多吩咐了張楚勞兩次。沈書想了兩天,到底帶不帶劉青一起,終究還是決定要帶。
劉青則糾結於帶不帶柳奉亨。
“留在公府念書,會念不會寫也不成,現在習武,已是有點晚了,學文卻無論何時都可以開始。”
“賬簿也得會看。”劉青道。
沈書欣然頷首,借一點燈在看行軍地圖。
“少爺還是早睡,明日再看也一樣。”劉青幫忙收拾了沈書一桌子翻得亂七八糟的兵書。
沈書站起來隻覺得渾身像被電了,脖子與背,一陣酸痛牽扯得他一屁股又坐回去了。
劉青回頭看他:“???”
“沒事,坐太久。”沈書揉著眼,等劉青出來,往門上掛了鎖,叫劉青先去睡覺不必管他。
每當要離家,沈書總覺心裏有點煩。自然,騎了馬出城,趕路的無聊和一個接一個的突發問題,會打敗許多繁雜的心思。
等到再次出發,他應該就不會再時時想起紀逐鳶來,譬如說走出書房來,總覺紀逐鳶站在院子裏的某個地方,等他過去,要牽他的手。
沈書雙眉一揚,掌燈過去,看了一眼睡在竹籠裏的阿花。母雞都懶得理他,小黃狗在沈書腳下打轉,喉中憋著一股嗚嗚聲。沈書摸了一會狗,去房裏睡覺。外袍方脫了,外麵就有人來敲門。
沈書一股火冒,就聽見穆華林低沉的聲音。
“睡了不曾,起來吃雞,為師帶了好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