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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三

  中秋這日, 沈書睡到快中午,外麵有人來叫時方起來。紀逐鳶也沒起,沈書已經不記得有多久沒睡過這麽舒服的覺, 時光仿佛停滯了,不記得昨日經曆什麽,也想不起來今天要做什麽, 更分不出神來思考明天要去哪裏。


  紀逐鳶在沈書唇上親了一下, 便一條腿屈膝跪上榻沿,一手按在沈書手腕,與他十指相扣。


  沈書睡得有點頭暈目眩, 幾乎有求必應, 他簡直有些上癮, 沉迷於紀逐鳶的吻。太沒節製了,這樣不行。沈書殘存的一點理智提醒他, 恰好外麵來人,沈書便趁機讓紀逐鳶起來。


  但當沈書吃了早飯, 到正屋去見人,他跨入正屋一步, 忍不住又退了回來, 撞在紀逐鳶的胸膛上。


  “怎麽?”紀逐鳶頓時語塞。


  隻見康裏布達在一把椅子上坐著, 一個女孩趴在他身旁另一把椅子扶手上,雙手緊緊抓著椅背,頭靠在另外一邊,似乎睡著了。


  而康裏布達,懷裏抱著個小小的嬰兒, 嬰兒被一塊專門折起來掛孩子的葛布兜在其中, 康裏布達腿上還躺了一個, 那孩子頭對著康裏布達的胸腹,雙手環不住他的腰,仍緊緊抱住康裏布達的腰,蜷成一團拱在他懷裏睡覺。


  沈書的家裏沒有丫鬟,隻好讓小廝來把孩子都哄走,一時間整個正屋裏孩子的哭聲此起彼伏。


  康裏布達為難地摸女孩的頭,手指拭去孩子臉上的淚珠,女孩隻顧把他的腿抱著,驚疑不定地四下看這群陌生人。


  康裏布達隻得從懷中摸出一枚碧瑩瑩的荊州石,哄她說:“你帶弟弟們去休息一會,哥哥同朋友說會話,一會便過去。”


  女孩仇恨地瞪紀逐鳶和沈書,眼睛哭紅了,淚珠不斷滾下臉龐。


  待孩子們都被帶走後,沈書覺得自己的腦仁心都被哭得翻江倒海,整個頭都大了兩圈。


  “你上哪兒弄的孩子,還男的女的都有……”沈書不禁扶額。


  紀逐鳶幸災樂禍地說:“老高家有後了,喜事。”


  康裏布達叫道:“不要取笑我了,我都不知道拿他們怎麽辦,而且我惹了一個大|麻煩。”


  “等一等。”沈書起身,到門外叫人。


  康裏布達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我們剛起來,還沒吃飯。”紀逐鳶說,他袍子胡亂穿著,領口未係緊。這時把衣服理了理,視線不離開沈書。


  “奶茶喝嗎?”沈書扭頭看康裏布達。


  “可以,謝謝。”康裏布達愁得頭都要大了,旋即又問,“小孩子能喝嗎?”


  “應該可以,就是鹽、糖、奶和茶,我叫他們少放一點茶。”沈書吩咐完,回來坐下,疑惑地看康裏布達,“你是成親去了?”


  康裏布達:“……”


  “不對,你什麽時候成過親的,孩子這麽大了,一定不是剛成親。大的那個得有四五歲,最小的才一歲吧?兩年前……你也不在家,你什麽時候回去生的孩子?”沈書道,“不過挺可愛的,我讓鄭四給你打聽打聽,在應天府裏安頓下來。你不是去甘州拿錢?該拿到了?看個寬敞的地方,等孩子長大了,就不能再住在一個房間。”


  “誰說我要養他們!”康裏布達怒道,“甘州我沒去成,錢也沒拿到。”


  “那我先借給你。”沈書突然想起來,周戌五說家裏沒幾個錢了,話鋒一轉,“等你要用的時候再找周戌五支,用多少支多少。家裏錢沒多少,但我哥的糧餉加上朱文忠給我發的祿米,多三張嘴吃飯問題不大。最小的那個吃奶嗎還?怎麽就你們,孩子的娘呢?”


  “你碰上什麽事了,沒去甘州?”紀逐鳶倒不關心康裏布達的孩子,總歸康裏布達得自己養。


  康裏布達:“總算有人問我怎麽回事了。”


  沈書還在想那三個孩子,康裏布達居然有三個孩子,高榮珪得瘋了。沈書向來覺得,高榮珪把康裏布達含在嘴裏怕化了,已經像在哄孩子。高榮珪比康裏布達年長,向來都很讓著他,是安心要同康裏布達過日子,誰想到康裏布達給他拉了一車孩子回來。可惜高榮珪、晏歸符都沒回來,也許晏歸符還能知道點怎麽帶孩子。


  不對,晏歸符也沒孩子。一群光棍兒,這下慘了,誰來帶孩子?


  於是沈書有點心不在焉,聽見康裏布達說他去大都找他娘了。


  “我給你派的那隊人。”


  沈書方起了個頭,康裏布達籲出一口氣,道:“我讓他們帶我娘先走,現下還不知在何處,等安頓下來會有人到應天來報信。”


  “那我叫周戌五騰一間屋出來給你娘住,你娘喜歡什麽花?在她院子裏種一點。”


  康裏布達搖頭:“這你不用操心,她……”康裏布達有點難以啟齒,終於還是說,“我爹的死訊傳回大都,我娘搬去同我爹的一個手下住了。”


  沈書頓時語塞。


  “那個男的不願意到應天來,僵持不下,我隻好把人留下,護送他們遷到別處。若在大都,也圖娜不會放過她,這些年她看在我的份上,對我娘多有照拂。但她說不上喜歡我娘,也圖娜不喜歡我父親的所有女人。”


  也圖娜個性要強,生下來母親便死了,在年幼時想要獨占父親的愛也屬尋常,自然會仇視老坊主的其他妻子。沈書終於不想康裏布達的孩子們了,問他:“既然你娘另有安排,你應該立即就轉道甘州,為何又沒去甘州?”


  “因為蔡姬。”康裏布達神色黯然,歎了口氣。


  “你真娶妻了?”紀逐鳶道。


  “沒有。”康裏布達說,“蔡姬是我父親最小的妻子,她隻比我大兩歲。是……我爹的新寵。這三個孩子是我父親最小的三個孩子,都是蔡姬所生。”


  沈書想起來,穆華林設局引胡坊坊主入甕那時,自己便有所懷疑,到底老坊主最疼愛的孩子是不是也圖娜,還跟康裏布達求證過。


  “從前是也圖娜,她獨得父親的寵愛。你不知道。”康裏布達看一眼紀逐鳶,又看回沈書,“我同沈書說過,我的家族,東遷而來,行經死亡沙漠,我有三個兄弟,以及我自己,大家都因扛不住高溫,被父親拋棄在盧特沙漠。那時還有第五個人生病,就是也圖娜。”


  “你父親沒有拋棄她?”紀逐鳶問。


  舊事如刀,康裏布達卻顯得木然,像是身披鐵甲,早已不會為這些事情所傷,他十分平靜地回憶道:“父親親自照看她,也圖娜從小到大,都是父親親自教導。別的孩子要兩個月才能見父親一麵,也圖娜每天陪伴父親用飯,還可以隨意出入父親的書房,那裏對我們而言是禁地。父親所有的故交好友,幾乎都見過也圖娜,父親以她為傲。”康裏布達一頓。


  門口小廝進來,除了奶茶,廚娘給每個人做了一盤蘑菇羊肉炒米,撒上胡蔥,噴香撲鼻。


  沈書咽了咽口水,提議邊吃邊說。待康裏布達點頭,沈書連忙塞了一大勺炒米在嘴裏,紀逐鳶怕他噎著,給他另外倒兩杯清茶放在麵前。


  康裏布達顯然也餓得不行,兩人一頓狼吞虎咽,緩過餓勁,康裏布達才放下勺,啜兩口奶茶,他看沈書,示意要不然他再吃點接著說。


  “你先說,我能都吃完,你一邊說我一邊吃。”大家都這麽熟了,沈書不怕康裏布達會覺得自己沒有在好好聽他說話。


  再看紀逐鳶,他已經把炒米吃完,翹著腿喝茶,顯得漫不經心,眼睛在看門外的院子。


  “也圖娜先帶人北上想趕在穆玄蒼前,憑坊主令牌,也許能收服漠北馬場主。結果穆玄蒼一路給她使絆子,也圖娜是胡女,她擁有無論如何喬裝,隻要稍微多看她一眼便會穿幫的美貌。每到一地,騎馬本已十分惹人注目,何況頭領還是女人。也圖娜尚未趕到漠北,益都已被攻陷,她得到消息,知道馬是拿不回來了,便先回大都,憑令牌和本就歸順她的一派族老,鏟除了胡坊中不聽號令者。”康裏布達眼中現出些許茫然,低聲道,“也圖娜是我的姐姐,回到中原後,我們已經分別許多年。但當她在大都找到我,來到我住的地方,麵對麵與我坐在一起。我不知道如何形容,她讓我感到親切,她對我一直很好,小時候常常偷拿東西來給我吃,在父親麵前撒嬌為我求情,她不許旁人欺負我。在我父親眾多的兒子當中,她隻對我好。我一直不知道這是為什麽,我問她時,她說我們是同一種人。我們怎麽會是同一種人?”


  沈書聽康裏布達說話時,一直在思考,此時開口問他:“你知道也圖娜的母親是怎麽死的?”


  “從前說是難產,但這次見到母親,聽說……她好像是自殺的,那時也圖娜還不足月。”康裏布達看沈書,“有什麽不對?”


  “也圖娜自己知道嗎?”沈書問。


  康裏布達搖頭:“我不知道她知不知道,隻知道她恨極了蔡姬,似乎不僅僅因為蔡姬蠱惑父親。也圖娜會被派去滁州平金坊,險些遇害,便是蔡姬從中推波助瀾。還有便是,我被人抓走,受了一番酷刑,拷問我……”康裏布達倏然停下說話,往門口看了一眼,臉色很不好看。


  顯然,那時康裏布達不知遭受過什麽可怕的待遇,就是現在回想,對康裏布達也仍同噩夢一般。沈書沒有出聲,飛快看了一眼紀逐鳶,從紀逐鳶的眼神裏看出同一種意思:不要逼康裏布達談自己不想談的事。


  康裏布達轉了話頭,淡道:“自從也圖娜回大都,蔡姬便被軟禁起來,試圖與她聯係的下屬,都被也圖娜抓了起來。”


  “那你怎麽救出蔡姬的?”沈書覺得奇怪。


  康裏布達道:“我母親那時還沒搬出去,她通知我什麽時間去。”


  “你當場碰上也圖娜了嗎?”紀逐鳶似乎察覺了什麽。


  康裏布達:“當然沒有,就是要避開她,我不想與她交手。”


  “你打不過她?”沈書皺眉道。


  康裏布達笑了起來,如釋重負地說:“我原先以為自己打不過,也圖娜實在很厲害。但她追上我們時,我與她交了一次手,可以險勝。”


  沈書點頭道:“你順利救出蔡姬和她的孩子,逃出之後,也圖娜察覺你們跑了,便帶人來追。應該你還是要到甘州去的,你離開了數月……也圖娜並不知道你要去甘州,去甘州比來江南更不易猜到。但也圖娜還是順利追上你了,既然蔡姬對也圖娜如此重要,她肯定當天就發現蔡姬跑了,這麽長時間,應該也圖娜是耽擱了幾天。”沈書有所推測,礙於康裏布達在,便沒說。


  而康裏布達並未察覺沈書隱去了什麽,他早已習慣每次說到一半沈書便能推知大部分事實。康裏布達喝一口奶茶,詳細講了也圖娜是怎麽在甘州附近追上他,以及蔡姬慘烈自盡一事。


  “她死了,許多事情就成了謎。”康裏布達眉頭緊擰起來,“到底囚禁和拷問我,是不是父親的意思,我總覺得哪裏不對。我會帶走蔡姬,也是想從她那裏得知,父親為何忽然改變心意,他從前對也圖娜不是這樣,這裏頭一定有秘密。”


  “蔡姬想讓她的孩子活,也圖娜算言而有信,否則殺死這三個小孩斬草除根,是她動動手指的事,她卻肯放你們走。”沈書說,“你還是很在乎也圖娜。”


  “沒有她我早已不知死了多少回。蔡姬死後,也圖娜一句話也不與我說,也沒有替蔡姬收屍。我讓馬馱著她,將她送與流沙,族中傳說,被流沙帶走的人,魂靈將會重歸天地。”康裏布達停頓下來。


  “你還能再回到胡坊嗎?”沈書問。


  康裏布達苦笑道:“除非也圖娜親自來找我,否則我是不敢,現在我一看到她的臉就發怵。”


  沈書道:“你隻是不想她殺死自己的親弟弟和親妹妹。”


  康裏布達看了沈書一眼,嘴唇微微顫抖,沒有否認。


  “也是我的弟弟和妹妹。”日光照在康裏布達一半臉上,金光幻出的粉末令他看上去像宗教神話裏不諳世事的自然之子。


  離晚上還早,廚房就已忙成一片,沈書坐在小杌子上,看廚娘指揮十五六歲的小廝們各自忙活。


  有的在剖魚,有的在洗肉,還有把剛沾過水的手插進同伴後脖頸衣領裏。頓時引起一聲大叫,幾個小廝把柳奉亨擠在角落裏,陸約帶頭,一個接一個往柳奉亨身上壓。


  柳奉亨大聲尖叫。


  飛白與阿黃在院子裏溜溜地跑來跑去,以看傻子的目光看這些亂成一團的少年人。


  紀逐鳶過來在沈書旁邊坐下,他的腿太長,屈起時像一頭委屈的大狗。


  “康裏布達有話沒有說透,他被抓的那一次,究竟為何被抓走。”紀逐鳶沉聲道。


  沈書微微眯起眼,陽光灑在他的臉上,暖烘烘的很舒服。飛白拱到沈書腳下事,他就手摸白狗的頭,低聲道:“如果需要幫忙,他早晚會說。也許他自己也很清楚,出賣他的人隻會有一個。”


  紀逐鳶點頭。


  “血緣可以把人綁得更近,但若不如期待,也會傷人更深。”紀逐鳶伸出右手,攤開五指。


  沈書把手放在他的手中,兩人手指一根根扣在一起,紀逐鳶的掌心很燙。那一瞬間沈書換了個姿勢,把袍襟牽開,搭住腰與膝蓋。


  紀逐鳶含笑看他。


  沈書臉更紅了,紀逐鳶卻道:“幸好你不是我親弟弟。”他話中有話,沈書知道他意思,兩人這樣已經逾越禮法,如果是親兄弟,那沈書一定不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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