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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零

  已是第七天, 胭脂鋪子還沒消息來,一早王巍清便戴著鬥笠出門。青蒙蒙一片晨霧籠罩在山路上,王巍清武袍被浸得微微濕潤, 出了門就見門外路上停了一頂轎子。


  王巍清凝神看那轎子,人都下了坡,臉還朝著轎子的方向, 冷不防跟人撞在了一起。


  “怎麽走路的?撞壞咱們大人你有幾個腦袋配拿出來砍?”士兵大聲喊叫,上來就要拿人。


  隻聽一個男聲暗含威嚴,嗬斥道:“做什麽?退下。”


  王巍清把鬥笠戴好, 抱拳道:“衝撞了大人,還請恕罪。”


  “沒事, 走吧。”


  王巍清趕著去胭脂鋪,拔腳走了。


  “這人不長眼,大人怎麽不給他個教訓!”朱暹的手下憤憤不平。


  朱暹意味深長地看著王巍清消失在竹影中,朝手下說:“去把張遜給我找來。”


  “那小子還不知道醉死在何處,大人吩咐小的便是。”


  朱暹沉默地看了手下一眼。


  士兵忙道:“這就去,卑職這就去。”


  沈書正在房裏同紀逐鳶說話, 打算挖一條水渠, 將園中矮坡上的一池子水往下引, 這樣可以開點田。


  “請幾個佃農來種,一畝能有一石產量就足夠了,這幾天我帶人上去看了看,西邊側門出去, 還有一大片荒地,早就沒人種了。大概有六十畝, 身體健康的話, 一個佃農能照看兩畝地, 讓一家子都住進來,多的能照看個五六畝,招十家人上來。”沈書算了一下,江南的地一年至少能種兩季,除了水稻,還可種麥種豆,畝產一石是往少了算,一季便能有這個數。就是搬過來太晚,等把坡上那點荒地開出來,肥土之後,能趕得上在三月中旬之前下種。


  “嗯,讓周戌五去辦。”紀逐鳶道,“水渠哥去給你挖。”


  “還是請人吧,舍不得你拚力氣。”沈書順口說完,有點不好意思。


  “打仗也是拚力氣,不打仗一身力氣沒地兒使。”


  沈書沒有接紀逐鳶的茬,心想你是沒地方使,就天天擱我身上撒野。他趕緊收斂心神,語氣仍帶點恍惚,“先把佃農招進來,朝廷在江東、浙西增一例夏稅,現在也沒人管著,等周仁來的時候我問問張士誠怎麽收法。保證咱們園子裏除去稅糧還有盈餘便是。”


  紀逐鳶現出疑惑神色,“咱們在這待得了多久?”


  “不知道。”沈書果斷道,“無論長短,都得吃飯,以不變應萬變方為上策。”


  “別剛打穀子就要回去了,白便宜旁人。”紀逐鳶調侃道。


  “第一次收成前,園子裏吃的用的,基本隻能買。咱們在李維昌的鋪子裏買,可以省一筆開銷。”


  “他非得收錢?”


  “要是穆玄蒼在,許是不用,咱們這點人,吃不了多少。”


  “嗯,他巴不得把心掏給你,怎麽會跟你收錢?”紀逐鳶點頭道。


  自從紀逐鳶知道穆玄蒼去而又返,跟到礦場去見過沈書一麵,就總拿這件事打趣,沈書現在已經不跟他急了,並未理會,繼續說:“糴米的錢都用不到陳迪給的,先用你帶出來的那些。不能光種稻子和麥子,可以雜著豆子種,菽能肥地。”


  紀逐鳶問:“耕牛呢?”


  沈書想了想,答道:“讓佃農自己去決定,人少,不養牛為妙,如果實在要養,這麽大片地方,就讓他們選後頭去住。”


  周戌五匆匆過來,在外麵低聲叫門,紀逐鳶開門放他進來。原來是朱暹一大早又在外麵等,方才派小兵叩了門。


  “問黃老先生就是。”沈書照整個院子畫了一張圖,聞言低頭,從圖上選出南麵一片地,預備請人再造幾間田舍,給佃農容身。原先園子的主人不事生產,後麵的荒地沈書看過,本是有人種的,附近的田舍卻都荒廢了,顯然原來的莊戶早不知道什麽時候跑的。偏偏園子造在一個矮坡上,前頭一大片竹林,與鬧市隔開,就是街市上最吵的時候,呆在書房裏也什麽都聽不見。下坡不遠就有河渠連到隆平府的水網之中,騎馬坐轎也都有道兒可走。沈書想得出神,一抬頭發現周戌五還站著。


  紀逐鳶問他:“有何為難之處?”


  周戌五道:“小人打聽過,朱暹是呂珍的副將,主持周軍鑄造,周太守見了他,且要客客氣氣的,少爺再三推拒,會不會顯得咱們,不識好歹?而且三天兩頭,許多人在外頭瞧,朱大人的臉上也不好看……”


  “就是要讓鄉裏鄉親的看,這樣都知道這園子裏頭住了新貴,你們出去招人,一提旁人就知道名頭,更肯放心上來做事。好奇的人越多,來打聽的人就越多,方便結交隆平府裏的酸儒……”紀逐鳶看一眼沈書,硬生生改了話,“才子們,都來同你們少爺談玄論道,才好想辦法混到張士誠的跟前去。”


  沈書知道紀逐鳶隻瞧得上兩個讀書人,除了自己就是父親,也沒什麽。讀書人的正路子是考學,現在四處奔忙,混得官不官匪不匪,也許什麽時候做了間諜自己都不知道。沈書早已經不糾結讀書人不讀書人,笑了笑,擱筆朝周戌五說:“黃老先生的主意,奇貨可居,不失為一個好辦法。劉玄德也要三顧茅廬,黃老先生既然有這手絕技,又肯幫忙,當然照他老人家的意思辦。你去問問他的意思,我反正隻是個陪襯。”


  周戌五出去了。


  “你看這個。”沈書去架子上取來厚厚一本冊子。


  “新的,這什麽書……”紀逐鳶翻了一下,“不是書?”他合上,翻來覆去看,封皮上沒有字,狐疑地看沈書一眼,這才仔細看裏麵內容,沈書的字跡紀逐鳶很熟悉,上麵卻不是沈書的字,寫的是信,書信起始與落款不同於其他文書,一眼便可分辨。紀逐鳶眉頭一皺,“林鳳的書信?全都在這兒?不是已經被燒掉了?”


  “你再細看。”沈書朝紀逐鳶道,“這手勁兒不穩,是上了年紀的人的寫法。”


  “黃老先生?”


  沈書點頭。


  這下連紀逐鳶也有些被震動,問沈書:“他有過目不忘的本事?確定寫得沒錯?”


  “一部分我已經看過,或者增減一兩個字,意思都是對的,一封信裏也隻有一兩個地方出錯。而且他這次出的主意,很不壞。”沈書道,“師父讓我們取得張士誠的信任,他當然有他的目的,最可能是讓我們做奸細獲取情報。”


  “有周仁還用得著我們?”紀逐鳶聲音一頓,“你的意思是,周仁並不是師父的人?”


  “之前我就想說,但那時不太確定,你記不記得,張士德死後不久,師父要了一封李夢庚的手書出城。”


  “嗯。”


  “當年脫脫打到城下,張士誠都不肯投降,後來朝廷派人去說降,使者被張士誠扣留,集賢待製孫捴因策反張茂先被處死。怎麽突然張士誠就願意投降了?”沈書眼裏閃著光,有些興奮,“這幾天我讓周清去茶館裏坐,聽來些說法。隆平府裏張士誠的人望極高,外頭最多的說法,是他想借助朝廷,為弟弟報仇。另有一個傳聞,說張士誠收到一封他弟弟的親筆信,張士德絕食獄中,最後的遺願,是讓他降元,以免朝廷強攻隆平,使生靈塗炭。”


  紀逐鳶沉吟道:“這麽繪聲繪色,倒不像真的了。”


  “但合情合理。”沈書認真地看著紀逐鳶,解釋道,“張士誠待自己百姓是有一套的,隆平城裏的百姓,都巴不得他能把這地方占住。當初高郵治成什麽樣?”


  “高郵,那時確實是世外桃源,如果不是城外大軍用回回砲指著城牆。”紀逐鳶道,“所以你覺得外麵的傳聞都是真的?”


  沈書:“如果張士德死之前有信傳出,那是誰替他傳的?牢房看管再不嚴,也不是隨便街上來個人都能進去,那不然還設牢房幹什麽?大家都可以跑了。這個人可以無聲無息地出入牢房,一定是因為他有特殊的身份,另外,他還可以出城,或者派人出城,在短短時間內,將信帶給張士誠,之後不久,張士誠降元。”


  紀逐鳶的思路清晰起來,“你覺得這個人是師父?”


  “隻是猜測。”沈書道,“當初師父在高郵想見的人是張士誠,後來雖沒有見到,但他也把要見張士誠的事兒放下了,那說明當時他要做的事情,沒有通過張士誠,卻已經達到了他的目的。張士誠雖然一直不願意降元,那張士德呢?張士誠一定有一個心態變化的過程,殺死孫捴時,他應該還鐵了心不想投降。但他的陣營裏應該有人主張向朝廷談條件投降,張茂先就是一個例子,孫捴是根硬骨頭,張茂先不可能隻是造反,孫捴應該答應了他,等他殺死張士誠,周軍投降,張茂先可以得個什麽官職。後來二人事敗被殺,既然殺了朝廷命官,張士誠就更不可能投降。他要投降有一個先決條件,朝廷必然要既往不咎,不隻是對造反的事情既往不咎,還要對他殺死孫捴網開一麵。”


  “孫捴不過是個集賢待製,張士誠殺死的元將不少,朝廷未必會追究這個。”紀逐鳶分析道,“但他哪怕從前不想投降,後來想投降了,也很難說服朝廷相信他不是詐降,朝中一定有官員跳出來反對,誰也不想跟殺死自己人的敵人一起上朝,張士誠還做了太尉,達識帖睦邇這個蠢貨。早晚連杭州也會成為張士誠的地盤,他是不是真的效忠朝廷還得兩說。”


  “張士誠是造了反稱王的人,一直態度堅決地不肯投降,無論張士德的死,還是他的信,都讓張士誠可以就坡下驢。”


  “那就是說,”紀逐鳶眉頭一皺,“他其實也想投降?”


  “去年周軍屢戰屢敗,就算張士誠的錢糧充足,也經不起這麽耗。投降朝廷,朝廷需要兵馬鎮壓其他農民軍,又沒有足夠的武將,暫時不會解除他的武裝。如果他一直堅持與朱元璋作戰,等把隆平府輸出去,就真的什麽都沒有了。兩害相權,張士誠會不知道怎麽選?能白手起家稱王的人,連這點權衡利弊的本領也沒有,那怎麽可能?何況他身邊還有龐大的智囊團。降元是他唯一的選擇,隻不過張士德的死,和他的絕筆信,成全了周王的美名。與朝廷作對多年,死傷無數將士,豈可為高官厚爵投降?但為了給浙西名將、周王親弟報仇,也為全對他兩人母親的孝道,降元不僅不會招來罵名,反而會給他帶來美譽。哪怕張士誠還有一絲顧慮和猶豫,收到張士德的絕筆信後,降元就成了勢在必行。”沈書喝了口茶,繼續道,“你說得很對,朝廷這麵也一定有人讚成接納他,有人反對,尤其是孫捴被殺,反對的聲音一定不會小。而事實和結果卻是,在穆華林離開應天府這段時日裏,朝中的意見發生了變化,朝廷相信了張士誠是真的投降。不僅時間上巧合,要捎信給張士誠或許不需要一個身份特殊的人,而要讓朝廷改變對張士誠的信任,恐怕就真的需要一個身份特殊的人了。聯想到師父讓我去拿李夢庚的手書,離開應天,我確實認為,這個在當中斡旋的人就是他。”


  “那跟周仁又有什麽關係?”紀逐鳶問道。


  “你還沒明白?”沈書輕拍了一下桌子。


  “明白什麽?”紀逐鳶茫然道。


  沈書站了起來,急切地說:“說明周仁不是師父的人,我們得繞過他,自己想辦法。”


  “哦,好。一開始我不是就問你是不是周仁根本不是師父的人啊。”紀逐鳶示意沈書坐下,並給他倒了一杯茶。


  沈書哭笑不得,他在跟紀逐鳶解釋整件事,而紀逐鳶隻想得到他一個判斷,是還是不是。


  沈書給紀逐鳶的麵子,喝了一口茶才說話:“路上李維昌說讓我們學師父當年那樣,救張士誠的命就能取得他的信任,現在周仁不給我們引薦,那就繞過他。先看看黃老先生的辦法有沒有用,昨天周仁請他去太守府,他沒有答應。本來我還不大確定朱暹有多大的誠意,既然他一早又來,隻要黃老先生再拒絕他,應該用不了幾天,我們就會再見到周仁。”


  這話沈書說了不到半個時辰,太守府的孔管家登門拜訪,正應驗了沈書的猜測。


  沈書得意洋洋地叫紀逐鳶過來看。


  “好好說話非不聽,我看他要怎麽倒過來求你。”紀逐鳶冷嘲一句,把周仁的拜帖搓皺了隨手往沈書寫廢的紙團裏一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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