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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四

  外麵傳來火銃發射時的聲音, 沈書側耳聽了片刻,朝李維昌解釋:“高榮珪欠了我些錢,我原打算要一筆勾銷, 但他講信用, 每一筆都打了欠條。你給你的人也捎一封信, 讓他們不必都聽從高榮珪。他帶兵習慣了發號施令,但現在不是在打仗,得讓他習慣與人商量著辦事。”沈書還沒有想好把高榮珪放在什麽樣的位置, 武將一旦不打仗了,比文官難辦得多。高榮珪會寫字,還是有許多字不認識,簡單的加減算沒有問題, 記賬卻不行。最好還是讓他打仗,臥底隆平這段時日, 可以讓高榮珪讀點書。沈書心中大概有了點輪廓。


  “少爺,讓高榮珪去慶陽府, 你還有別的打算?”


  有時候沈書覺得李維昌實在聰明, 索性直言道:“如果張士誠願意用我們,高榮珪能去領兵最好,要是不用, 讓他先跟著商隊跑一段時間, 熟悉水陸運輸,至遲兩年, 一定用得上。”


  沈書突然停下說話,看了會李維昌, 最後開口:“你要在隆平府待多久?”


  李維昌笑道:“我以為少爺不會問了。”


  沈書一哂, “事忙, 怕誤了農時,近來都在忙著把這園子開出來。”


  “少爺有錢,何必躬親?”李維昌揶揄他一句。跟了沈書這麽久,李維昌觀察他行事,該花錢的地方從來不摳,就是也不好騙,不該花的錢一個銅鈿的便宜也休想從沈書身上占。沈書遠沒有看上去好欺負,端的是一臉謙和有禮,說不讓就不讓,硬起來也是鐵板一塊。


  “錢是錢,糧是糧。都是借的,人情得還,錢也得還。不還錢就會傷了人情,我也不瞞你,陳迪給了一筆錢。”沈書給李維昌倒了杯茶。


  李維昌有些意外,笑接過來喝了。


  “我在應天有來往的幾個商人,得給他們都送一封信去,將來要買什麽東西還得承他們的情。”


  “不怕讓應天知道?”


  “知道也沒事,誰會來隆平府抓人?”隆平是張士誠的老巢,眼下就算是朱元璋也進不來。沈書端起茶喝了一口,恢複了平靜,說:“我師父若有什麽指示,立刻傳過來。”


  李維昌說那是自然。


  沈書不大信任地打量他,放下茶杯,以手指輕輕拈著轉動,嘴角微微揚起一抹笑。


  “師父同我提過,將來他的衣缽要傳給我。”


  李維昌聞言眼瞳微微一縮,瞬息間恢複如常。


  沈書抬頭時,李維昌的臉上已無異樣。


  “不過那是將來事,眼前我大概知道怎麽走,需要暗門襄助。所以我要知道,你什麽時候離開隆平,好早做準備。”沈書道,“你不在應天有一個月了,不會驚動洪修?”


  “都安排妥了,洪修一般也不會見我等。他有自己的勢力,機要不會讓尋常的都尉和總管得知。”


  “你是都尉,還是總管?”沈書早聽穆玄蒼和康裏布達透露過,暗門上下級之間往往並不認識,尤其在穆玄蒼掌管的情報刺探人員中,嚴格限製門人相互來往。如果將暗門視作一座巨塔,底層便是遍布各路府州縣做生意的商鋪。從穆華林處得到應天府中暗門據點分布圖之後,更印證了沈書的揣測。


  穆玄蒼破壞了穆華林一口吞掉胡坊的計劃後,作為據點的鋪子也迅速轉出,沈書讓鄭四去打聽過一下,穆玄蒼走後,仍未轉出的鋪子也都捏在當地人手裏,背後不過是普通的世居富戶。


  “半個都尉吧,得看洪修把不把我提上去了。”李維昌不甚在意,“撤退的事兒幹多了,自然能做到神龍見首不見尾。弟兄們掙點錢養家糊口不容易。”


  “真有萬餘人?”沈書還是有點好奇,這不是小數目,大元中期往後,對漢地戶籍核查愈加嚴格,人口與課稅密切相關。照李維昌的說法,暗門中人遷移頗多,那就得隱匿大批戶籍,這怎麽做到的?

  李維昌聳了一下肩膀,手指敲響桌麵,嘴角噙著笑,斜瞥沈書一眼。


  “等到少爺襲了雲都赤大人的衣缽,卑職必定知無不言。”


  言下之意,就是讓沈書現在不要問了,他還不到能夠接觸這些秘密的級別。沈書對於從李維昌這滑頭嘴裏撬出秘密來本就沒抱希望,聽他這麽說,把話題一換,又問李維昌什麽時候離開隆平。


  “暫未接到你師父的指示,至於洪修那頭,我另有說法。洪修暗中支援了張士誠不少軍用鎧甲、軍械,還負責從揚州偷運製作角弓的革料、木料,此外,他重開了一部分鐵場,為周軍冶煉。”


  “鐵場……”沈書想起林鳳說洪修當年聽從穆華林的命令,將自己手中掌握的銅場和鐵場悉數關閉,理由是朝廷查禁嚴格。朝廷何時查禁私礦不嚴過?古往今來私開礦場就是重罪,打礦石主意的人頗多,得看怎麽個打法。如果洪修是奉穆華林的命令去采,很可能采出來的礦最後是進了皇帝的錢袋,又怎麽會遭到朝廷查禁?

  李維昌看出沈書在想事情,卻以為他隻是在疑惑要鐵做什麽,便解釋了一下兵器所費。


  “嗯。”沈書點頭佯作聽得很感興趣。


  李維昌接著說:“如今洪修做了門主,同周軍來往愈發密切,我隻要說途徑隆平,聽候門主指示便可盤桓數月。”


  “別的暗門首領,有在隆平的嗎?”沈書心想,到時候你被自己人發現是雙麵間諜,估計要人頭不保。李維昌既然是穆華林安排在暗門的人,一旦他身份暴露,對穆華林而言也沒用了。


  “有,級別沒有我高。暗門的交互方式很有趣,認令認印不認人。如此省去許多麻煩,有什麽任務不必向其他人解釋。”


  “也有很大風險,要是失去了憑信,就什麽也辦不成了。”沈書道。


  李維昌點頭,理所應當地說:“技不如人,要是憑信被人得去,基本自己也已身首異處,還會帶累弟兄們。他們死之前都會把攜帶的憑信毀去,隻要發現憑信久未帶回,就知道廢了一條線。有專人清點令牌、印信,除了相關人員,沒有人知道口令和暗號,也沒有人知道什麽時辰清點。”


  沈書想了想,“如果你不說,我也不會知道還有這規矩。”


  “正是,總管與總管間,都尉與都尉間,互相知道的事兒都不多。到底是前宋遺老定下的規矩,那時候誰也不知道麵前坐的是人是鬼,一代傳一代的,許多機密都被前人帶進了棺材。要不是兀顏術是……”


  沈書不覺瞪大了雙眼,心髒猛跳起來。


  李維昌意識到說多了,當即打住,起身拍了拍武袍。


  “那麽,這信就給高榮珪帶去,你那個殺了人的兄弟,怎麽辦?”李維昌把信收在懷裏,小指勾了一下胡須。


  “不是正在跟你說嗎,你派幾個人這幾天到城裏打聽,看看那樁凶案到底鬧開了沒有,太守府如果張貼了告示緝拿,你就去看一眼緝捕文書上的畫像能不能認出是我那大哥。”


  “嗯,要鬧大了,我還得把人給你送出城?”李維昌不滿道。


  沈書放下茶杯,麵無表情地看他。


  “行,行行,你是我祖宗。”李維昌把手一揮,晃晃悠悠走門出去,高聲道,“走了。”


  沈書讓小廝到前麵看看情況,孫儉回來時,他把信封好,交代孫儉待會送出去。


  “大少爺輸了一把銃給朱大人,朱大人還得去巡營,不留下來吃飯了。”孫儉報了信便出去送信。


  半個時辰後,紀逐鳶進來,沈書讓他把浸著火|藥味的外袍脫下來。紀逐鳶換了一身衣服,倒一碗水喝。


  “交上朋友了?”沈書促狹道。


  紀逐鳶:“逢場作戲而已。”


  沈書讓他的話噎了一下,“不是這麽用。”繼而擺手道,“沒什麽,你覺得朱暹這人如何?”


  “還行。”紀逐鳶解釋道,“沒周仁那麽多彎彎繞繞,黃老九願意去他的朱府,我看他走路都要飄起來了。”


  “許是有任務在身,不敢耽誤,過完年大家都得各忙各的了。”沈書讓人把舒原叫回來,晚上一起吃飯。


  紀逐鳶說起那支銃。


  沈書安靜地聽他說完,並不覺得給了朱暹一支有什麽。


  “咱們帶了五支,你心裏有數就成,等老先生在朱府把地皮踩熱了,也還可以做。”


  “那你還有什麽心事?”


  沈書心想:你還真是我肚子裏蛔蟲。索性沈書也把自己對眼前形勢的看法和盤托出。


  “張士誠的胃口這麽大?”紀逐鳶皺眉道,“我怎麽聽說他跟楊完者關係還不錯,能當上太尉,也是楊完者從中斡旋。”


  “達識帖睦邇對楊完者不滿已久,張士誠來了,楊完者也在杭州城外,兩軍自然有摩擦。而且張士誠同楊完者之前是敵手,楊完者的苗軍數次大敗張士誠,溺死淮軍士兵無數。”


  “那就是錢塞夠了。”


  沈書欣然道:“這你猜對了,楊完者每到一地,便大肆搜刮。去歲楊完者數次被鄧愈和胡大海打得丟盔棄甲,眼下正是士氣低迷的時候。一旦朱元璋動了,達識帖睦邇斷然不敢坐視,如今楊完者和張士誠是他的左膀右臂,但楊完者在江浙這些年,向來不把達識帖睦邇放在眼裏,屢屢僭越甚至逼迫達識帖睦邇。張士誠更在他的手下吃了不少敗仗。得看達識帖睦邇能不能忍一時之辱。”


  “什麽意思?”這次紀逐鳶沒有聽懂。


  沈書笑了起來:“他要是能忍得住,就會知道,對張士誠善加利用,但不要讓張士誠滅了楊完者。如此二人可以互相挾製,兩虎相鬥,他隻要端坐著,不時拋出一塊肉骨頭即可。”


  “看來我們要想辦法讓他坐不住。”現在紀逐鳶聽懂了。


  “這群人也真怪,大前年張士誠引兵杭州,達識帖睦邇覺得打不過,棄城而走,傳令給楊通貫。那會兒他還沒有得朝廷賜名,當年餘闕任淮東都元帥,力阻朝廷用苗軍,還讓餘闕監視楊通貫。現在兩淮、江浙造反的多,壓不住,管他什麽軍都拿來用,大元果真氣數將盡了。便是能收拾住眼下的亂局,朝廷養出來的這些義兵元帥,怎麽收拾得住?”沈書想的是,先把園子裏的地打點出來,那時就快到三月了,無論朝廷,還是造反的各支軍隊,都會有所動作。


  現在的杭州,是看應天怎麽動,朱元璋直接對上的不隻有張士誠,還有徐壽輝。張士誠沒有降元的話,去年朱元璋對周軍用兵幾乎大獲全勝,一定會乘勝追擊。但張士誠降元了,便有了靠山,朱元璋會怎麽動,暫時看不出來。


  “明天哥哥陪你挖水渠去。”紀逐鳶道。


  “這麽想幹活?”沈書倒沒那麽想自己挖地,在應天沒少幹農活,每次都是一身泥一手泡。


  “一天就一次,勁兒使不完,能怎麽辦?”紀逐鳶搖頭歎氣。


  沈書:“……”


  “要不然一天兩次,我就不下地了,讓周戌五上外頭請人去。”紀逐鳶揚起臉說。


  “其實你去挖地也挺好,晚上回來倒床就睡,我也樂得清閑。”要不是沈書耳殼發紅,裝得還挺像那麽回事。沈書不習慣大白天跟紀逐鳶坐在這討論床笫之事,隻覺得十分尷尬。


  紀逐鳶按著凳子,挪得離沈書更近,壓低嗓音說:“你信不信,就是挖一天的地,哥哥也能讓你下不來床。”


  沈書皮笑肉不笑地一個字一個字說:“拭、目、以、待。”


  話是這麽說,人不能不請,哪怕紀逐鳶再有力氣,他也就一個人。


  沈書不想讓晏歸符勞累,康裏布達的弟弟妹妹要人帶。王巍清橫豎住在後麵田舍裏,出門就能挖地,可以算他一個。周戌五拿著錢,到城裏招了兩天人,帶上來的農戶挨個拜過沈書,就各自選了地方住,至於圈地,誰種多少,沈書就不過問了,都讓周戌五去打點。


  天氣還不大熱,沈書叫人收拾了一車穿的用的,黃老九住在朱府裏,什麽時候想回來就叫人回來說一聲,好雇轎子或者船到朱府去接。


  舒原則依約搬回來住。


  起先沈書也是要下地的,紀逐鳶非不讓。


  於是地頭上的農戶,無論男女,見了沈書就打趣。


  “東家是讀書人,怎麽能扛鋤頭?還是讓俺們自己來,壞了東家寫字的手,您那大哥發起火來,大家夥兒日子可沒法過。”


  沈書蹲在田坎上,紀逐鳶離得遠,戴了頂鬥笠頂著烈日,赤著一雙肌肉結實的手臂,不斷揮動鋤頭。


  沈書看紀逐鳶時,他便像有所察覺,兩人互相看一眼。


  頓時便有農婦在旁邊笑出聲。


  沈書低下頭,嘴角也不覺帶了笑意。


  “少爺去樹蔭底下涼著。”


  “不怎麽曬。”沈書隨口道。


  “東家擋著咱們要挖的道兒啦。”有人叫道。


  眾人一陣爆笑。


  沈書不住發窘,起來抓了一下耳朵,也沒去樹蔭底下,朝幹活幹得熱火朝天的農戶們擺了一下手。


  “我去找我哥。”沈書說的是另外一個哥,佃戶們卻會錯意,又有人在大聲笑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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