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九七
“何不直接寫信給穆玄蒼?”舒原啜著茶, 手上把玩那塊令牌。
“對,穆玄蒼來過信,毛貴現在退守濟南, 穆玄蒼跟在韓林兒身邊,要送信給他就容易多了,他派了人保護康裏布達。”舒原一語驚醒夢中人, 沈書連忙跳了起來,到書房去寫信。
舒原吹去茶沫,小指將浮在茶湯上的葉梗彈去。
陸玉嬋一進院子, 便看見一身布袍坐在廊下的舒原,屋簷垂下一排青嫩的藤蔓。同樣是讀書人, 舒原比沈書年長,氣質沉穩,烏發白膚,衣領圍著修長的脖頸,他五指托著一個黑釉碗,正望著院子裏一根毛竹管引到池中的活水, 陽光曬得他的皮膚微紅而濕潤。
陸玉嬋愣了愣, 隻覺眼前的人有些眼熟。
舒原喝了口茶, 眼角餘光瞥見有個人,他放下碗,端正地站起來,朝陸玉嬋行了個禮。
“陸姑娘。”
陸玉嬋有些發窘, 張了兩次嘴,沒能說出話來, 眼睛不斷朝房門處瞥。
舒原溫和道:“姑娘來找沈書?”
“啊?”陸玉嬋回過神, 連忙揮了一下手裏的書, “有些讀不通的地方,來向他請教的。你見過我?又知道我姓陸?”
“除夕前夜,姑娘義舉,真如雪中送炭。”
陸玉嬋俏臉一紅,避著舒原的目光,雙手在身前抓著書,不由自主地把兩隻腳踮來踮去,囁嚅道:“也算不得什麽,不用放在心上。”
陸玉嬋隻覺身上有點出汗,慌亂地說:“我去找沈書。”正要從舒原身邊快走過去時,袖子卻被扯了一下。
舒原隻拉了一下她的袖子便鬆手,淡笑道:“在書房裏。”
陸玉嬋頭也不敢抬,身子趔趄了一下,同手同腳地換了個方向往沈書的書房裏闖,嘴裏接連不斷地喊道:“沈書,沈書!”
沈書將信紙翻過來,在最上麵的空白紙上隨便找了一首詩寫,他答應了一聲,在陸玉嬋走進來時擱筆,才看了一眼,沈書就奇怪道:“你臉怎麽了?”
陸玉嬋眼睛瞪得溜圓,嘴巴也微微張著,吐氣急促,似乎自己也覺得奇怪,不斷小聲說:“不該啊……”
“什麽?”沈書從窗戶往外看了一眼,“外麵也不曬,胭脂塗多了?用不用我叫人打點水,你洗把臉。”
陸玉嬋壓根沒聽見他說什麽,先是一屁股坐下,少頃,突兀地站了起來。
“外麵、外麵的人叫什麽?”陸玉嬋問。
“哦,舒原,舒鴻虛。”沈書話剛說完,突然反應過來,狡黠一笑,“陸姑娘拿書來找我,是要同我討教詩詞?”打從陸玉嬋住下後,她就不是個多事的人,頂多是到街上去轉要說一聲,平日裏就是讀書寫字作畫彈琴而已,但凡能辦到的,承陸玉嬋送他們出城的義氣,沈書都讓周戌五直接去辦,不消問自己。隻不過拿賬本來看時,能看到些開銷。
“是有些不懂。”陸玉嬋已顯得心不在焉。
“舒原家裏原是做過官的,他自己也領過戶糧方麵的官職,十年寒窗苦讀,家裏本來也是要讓他考科舉的。”
“科舉有什麽好考的,明擺著欺負咱們漢人。”陸玉嬋憤憤不平。
“嗯,現在不用考啦。我的意思是,你要有什麽讀不懂的詞句,大可去請教這位舒兄。”
陸玉嬋有些躊躇,“我同他不熟,是不是有些冒昧?”
“這有什麽,你走了我跟他說一聲,隻不過他尋常不一定在家,你要去找他便讓小廝領著你去。舒兄的脾氣好,有問必答,比我講得清楚。”陸玉嬋走後,沈書出了會神,把方才給穆玄蒼寫的信翻過來接著寫。
完了之後,將舒原拿來的紙鋪開,照黃老九昨夜所示的尺幅默了兩篇賦上去,湊夠字數,就放在桌上晾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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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宴飲之聲不絕於耳,韓林兒在榻上翻來翻去睡不著,起身剛穿上鞋,房間裏便響起穆玄蒼的聲音。
“陛下去哪?”穆玄蒼的耳力了得,哪怕中間隔了屏風,也能將韓林兒在屏風那麵的一舉一動聽得清清楚楚。
韓林兒氣悶道:“外麵那麽大聲,你聽不見?”
“心中守靜,萬籟俱寂。”穆玄蒼道,“陛下睡吧。”
韓林兒險些破口大罵,緊咬嘴唇,憋出一句:“我睡不著。”
“那就躺下。”
韓林兒在榻畔坐了半晌,直挺挺地睡下了,呆呆望著床頂。
“閉眼。”穆玄蒼的聲音從屏風那側傳來。
韓林兒:“……”他沒有閉眼,側轉頭看到屏風上乃是一幅秋遊狩獵圖,窗外廊下掛了燈籠,房裏便有微光,他似乎能看見屏風後麵那人的輪廓,大概是規規矩矩平躺著,又似乎他看見的隻是屏風裏遍地紅楓,衰草連天,蒙古人的氈帽與納石失裁製的質孫服。
毛貴所據這處地方,本是蒙古大官的宅邸,院裏甚至張設了巨大的牛皮帳篷。據說蒙古官員白天裏常常不務正業,早上起來就喝得爛醉,夜晚方醒,夥同十七八個美豔姬妾幕天席地地取樂。
從漷州兵敗後,一路丟盔棄甲地回來,就無一日絕了酒宴笙歌。毛貴的軍隊也似乎被挫敗了銳氣,近來常常有小隊人馬衝到城裏搶女人錢帛。有人來告,被將領一頓痛打,綁在轅門立威,震懾濟南百姓。於是能跑的便找路子想要南逃,軍隊嚴守城池,不許百姓出逃,更派人挨家挨戶巡查田地織機,凡擅自逃跑,左鄰右舍通通坐罪。
韓林兒聽說後,派人去叫毛貴,想要同他麵談,三催四請之下,毛貴並不賞臉。韓林兒窩了一肚子火,然而三餐毛貴從不虧待,向來是珍饈美饌,甚至還多送來四位楚楚動人的美女,上趕著要伺候他。
“穆玄蒼。”韓林兒喚道。
良久,穆玄蒼淡淡嗯了一聲。
“我要離開這兒。”
“陛下……”
“毛貴不把我放在眼裏,他的誌氣已經亡了。”
室內一片寂靜,落針可聞,更有斷斷續續的樂聲從四麵八方傳來。
“我想我娘了。”韓林兒喃喃道,“穆玄蒼,你從沒說過你的事,跟我說說你娘吧。”
許久過後,韓林兒以為穆玄蒼睡著了,屏風另一側穆玄蒼道:“我爹娘都是被仇家所殺,為了讓我逃走,我娘受人侮辱,我爹也隻能隱忍。他們在我的夾襖裏塞滿了寶鈔,那天晚上,我不知道自己跑過多少塊田地,地裏種的什麽,我隻記得那些葉稈刮在臉上啪啪的聲音,我一邊哭一邊跑,後來因為缺水,哭也哭不出來了。我整整跑了兩天,才敢停下來,因為怕被人搶走錢鈔,我用一部分買了吃的,還買了一頭驢,那時候我還沒有學會騎馬。之後我越走越遠,足足半個月之後,我加入了燒香會。”
韓林兒心頭一凜。
“那時無處棲身,會主讓我學些戲法玩意,也跟弟兄們學點招式。兀顏術來時見到我,將我選走了,之後他親自教導我。”穆玄蒼道,“我早已經不記得被我娘抱在懷裏的感覺了,在你這麽大時,我已經殺過人。離開家後,我再也沒有回去過,有一次經過,我也想過去找一下父母的墳塋,但我心裏害怕,怕什麽也找不到。”
“那個會主是我認識的人嗎?”韓林兒隱隱有某種猜測。
“不是。”穆玄蒼答道。
韓林兒哦了聲,不大放心地點頭,點了頭才意識到穆玄蒼根本看不見他的動作。
“你娘一定是很好看的。”韓林兒輕聲說,“你爹應該也是英俊的人。”
“皮相無非白骨,人活一世,或早或晚都得死。”穆玄蒼低聲道,“陛下睡吧。”
此後二人一直無話,韓林兒對著屏風睡著了,起來時不見穆玄蒼的人影,急忙跳下床,扯著嗓子叫他。
直到窗外響起穆玄蒼的聲音,韓林兒這才冷靜下來,他光腳走回去,穿好鞋子,綁上腰帶,走到廊下,擰著眉看到穆玄蒼在同人說話。
那個人他也認識,是穆玄蒼的一個手下,那人看了一眼穆玄蒼,穆玄蒼背對韓林兒,給了手下一個眼神示意。
手下垂下頭,單膝跪地給韓林兒行了個禮。
“你們先說,說完了你進來。”韓林兒煩躁地回到房間裏找茶喝,待心平氣和下來,忍不住又懷疑起來,穆玄蒼跟暗門的手下在說什麽。每當夜裏,他與穆玄蒼睡在一個屋,他總覺得此人是最可靠的心腹,最忠心的臣僚。但當清晨的光照亮大地,就有一個冰冷的聲音一遍接一遍提醒韓林兒:就是個江湖客,要錢不要命的玩意,莫要太把他當個人了。那聲音屬於劉福通,時常讓韓林兒驚出一背冷汗。
韓林兒在坐榻上坐了不到盞茶的功夫,拿了茶杯在手裏,卻有一股無名火衝起,隻想用力地把茶杯摜在地上,聽那一聲清脆明晰的響。
正在這時,穆玄蒼進來了,直接走到韓林兒的麵前,他的身材極為高大,臉色冷如冰霜,眉尾墜著寡情的漠然。
韓林兒心跳到了嗓子眼,說不出話來。
“陛下。”穆玄蒼矮下身去,單膝跪地,抬頭看坐榻上的韓林兒,沉聲道,“兩日後是毛貴的生辰,會有許多人來給他做壽,陛下也得去。”
韓林兒聽得眉頭一擰。
“席上陛下要敬他的酒,多喝幾杯,稱醉回來。”
“兩日後你不是要出門?”韓林兒隱約還記得,如今穆玄蒼隻稱是韓林兒的侍衛總管,進出都要得到批準,兩日後穆玄蒼要到軍營外采買。
毛貴既不看重韓林兒,也並不願意放他走,捏住韓林兒,就像是把劉福通的寶貝玉圭抓在了手裏。當初穆玄蒼趕馬南下,將那批馬分散,暗門掩以諸多名目,送到毛貴的軍營,隻稱是劉福通說服陛下下旨,增援毛貴的馬匹。那時毛貴便見過穆玄蒼,是以這次來投,他也信了穆玄蒼是韓林兒的侍衛總管。
實則哪怕在安豐,韓林兒身邊也沒有所謂的親衛隊。
穆玄蒼沒有回答韓林兒的問題,隻是說讓韓林兒在兩日後的筵席上吃醉回來,再同自己的一名手下互換衣服,會有人將他帶出院子,給侍衛們單獨住的小院,在營地邊緣。
“到時候殺兩個人,就能出來,卑職會在營地外接應。”
“可我們要怎麽出城……”韓林兒隻問了半句,旋即轉了話鋒,“好,我聽你的。”
穆玄蒼伸手摸韓林兒的頭。
韓林兒偏了一下腦袋,穆玄蒼的手掌便落在了他的臉上。
“這次我們去找誰?”韓林兒興致勃勃地問。
“陛下想念您的母親,不如回安豐,卑職擬一封信,陛下到時候看看,得給劉福通一個說法。”穆玄蒼打住了話頭,“總之先離開此地,再做打算。”
韓林兒動容地看了他一會,嘴唇微微發抖。
穆玄蒼奇怪地看他,等待韓林兒說點什麽,久久不聞韓林兒開口,穆玄蒼起來告退。
室內業已無人,一地被窗格割碎的光斑,韓林兒屈起一條腿,緊緊將膝蓋抱在懷裏,喃喃自語:“從來沒人把我的話這麽當回事,他們都不問我想做什麽,從來就沒有……這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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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日後的晚上,沈書吃了飯便叫劉青到書房,仔細詢問自己等人離開應天府後的情形。
燈燭忽明忽暗,沈書讓劉青去把窗戶關上,埋頭寫字,聽見劉青在窗戶邊趕人。
劉青過來坐下。
沈書眉毛抬起,問道:“誰在外麵?”
劉青訕訕地答:“柳奉亨,我讓他先去睡覺。”
當初把柳奉亨放在劉青的身邊,也是考慮他的年紀不大,劉青辦事穩重,能帶得柳奉亨沉穩一些,沈書聽紀逐鳶說過柳奉亨黏人。但十二三歲的年紀上,又無親人在身邊,誰都會對陪伴自己的兄長充滿依戀。將來雛鳥離巢,怕是一去千萬裏,再也不肯回頭了。
“楊憲吃了這個虧,暫時不會去找文忠的麻煩。”沈書略一沉吟,示意劉青自己找茶喝,他看了一會燭火,又道,“但也不好留下把柄,他給我的信你既已經背下來,那當然也已看過。劉兄,憑你的眼光,你覺得他兩人究竟如何?”
劉青顯得躊躇。
沈書向後一靠,蹺起腿,鬆下肩膀,認真地看他。
“將軍到嚴州後,便尋到這女子,隔三差五便會留宿在她那。隻要是他隻帶李垚出門,必然是去這位韓娘子的住處。依卑職看,將軍動了真情。”
沈書點了一下頭。
劉青又道:“軍營裏尚未有人說些什麽,或許未有人留意。”
“你能注意到,何況是有意要拿他短的人?”
“大人是指檢校組?楊憲不在軍中。”劉青道,“鄧愈、胡大海二位大將對文忠少爺都很好。”
沈書沒有接這話,從前紀逐鳶跟過鄧愈、胡大海打仗,鄧愈乃是少年英雄,氣勢如虹。胡大海自己有兒子,素來待朱文忠親厚,他也是通情達理的一個人。然而檢校組不是隻有一個楊憲,有沒有人把朱文忠的一舉一動報告給朱元璋,還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