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九九
韓林兒喉頭堵了一下。
手下拿來穆玄蒼的行囊, 他取出一塊布,手下遞來水囊。穆玄蒼用濕布擦幹淨他的劍,連劍鞘也仔細擦淨, 用髒了的布就在火上燒了。吃過早飯的手下將穆玄蒼的靴子拿到外麵去,接著便有木刷的聲音擦擦地響。
“你殺了他們?”韓林兒看到穆玄蒼點頭,說不清心裏什麽感覺。毛貴的兵, 就是他的兵,說出這話時,韓林兒想到的卻是那人差點用蠟燭燒焦他的臉, 除他之外,東倒西歪坐在那裏的幾個人, 都有同樣黑黢黢的臉。按說大家起來造反, 圖的就是個不再做牛馬任憑蒙古皇帝使喚。韓林兒從安豐溜出來,見到的卻都是混戰, 哪怕不打仗的時候,不要說最底層的士兵, 就是他自己, 也很少能睡一個安穩覺。
有時候夜半醒來, 韓林兒會感到一陣茫然, 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心裏偶爾會有一個聲音冒出來,提醒他,他是皇帝。
另一個聲音卻比這尖銳百倍:你不是。
皇天正統,何時輪到他來坐?他夜裏做很多夢, 夢見次數最多的便是被官軍抓了殺頭, 像他父親那樣, 頭顱滾在鬧市裏, 不得全屍。
“成天吃酒賭骰子,沒什麽用,糧食緊張,我替毛將軍省幾張嘴吃飯。”穆玄蒼又從水囊裏倒出點水來洗手,解開油紙包的餅,這是昨天才買的,吃上去還很新鮮。
是日早上城門換班,有人發現守城士兵被殺,校尉發著抖朝毛貴稟報。
毛貴頭痛欲裂地踞案而坐,粗糙的手指用力按壓突突直跳的額皮。
又一人匆匆跑來,卻不是士兵而是個婢女,稟報說韓林兒不見了,一早去催小明王起床,遲遲無人應答,侍衛僭越,掀開被子時才發現裏頭放了幾個枕頭。而昨夜子時婢女照常查看時,榻上分明還睡著個活人。
“跑了?”毛貴踉蹌起身,醉意使他眼前發花,“昨夜是誰查看?”
“是,是我。”婢女連忙跪地求恕。
“活人和枕頭你分不清?”毛貴怒道。
“昨夜榻上當真是個人不是枕頭,將軍明鑒。”
毛貴虛起眼睛,他的戰靴濕潤,靴口散發出刺激濃烈的酒味。恍惚中毛貴想起來昨晚上好像把酒倒在靴子裏賞給誰喝了。
“請將軍明鑒、將軍明鑒……”婢女接連磕頭。
“那人是什麽時候不見的?”毛貴問。
“大概、大概是後半夜。”
“怎麽不見的?”
婢女一愕,下巴觸到冰冷的劍鋒,她渾身哆嗦,眼眶不受控製滾下淚來,聲音抖得不能連成完整的一句話:“不、不知……”話聲未落,婢女雪白的頸中被鮮紅的一道血痕貫穿。
毛貴歸劍入鞘,一腳踹開軟綿綿的屍體,他坐了回去,不知不覺中,溫熱的血液沾濕了他的靴底。
“出去。”
校尉聽到這兩個字,頓時如蒙大赦,躬身麵對毛貴退出去,出了門才敢舉袖擦拭眼睫和眉毛上沾到的血。簷下大雨傾盆,遠處雷聲陣陣,有人拿傘來,校尉衝進雨中,試圖借這一場瓢潑大雨的氣味,洗淨方才濺在身上的血。
入夜,眾人視線可及的平原盡頭,有一處炊煙盤升的村落。
韓林兒已經被安頓睡下,他趴在窗格上,瞥見穆玄蒼站在院子裏,一桶水衝過肩背。韓林兒眼睛微微睜大,呼吸不平穩起來,穆玄蒼的皮膚蒼白,因此那上麵的疤痕便愈顯得猙獰可怖。他拿了一盒膏子在那揉頭發,窗格縫隙裏浮動的幽香讓韓林兒想起自己安豐宮中的美人們。
韓林兒從窗上滑下來。
窗縫合上的瞬間,穆玄蒼不經意朝這邊看了一眼。他洗完澡,回房休息。這夜他不用守衛韓林兒,是韓林兒自己提出的,今夜他要自己睡。穆玄蒼便讓手下替他守門,自己到房裏睡覺,他們借宿在民家,被子雖有一股黴味,床鋪總算還幹淨,炕上也暖和。
手下推門進來,拿來一個包袱,穆玄蒼示意她放在桌上即可。他用幹布揉了一會頭發,起來找紙筆寫信,讓手下送去暗門最近的聯絡點,以變更他所處的位置,接著穆玄蒼開始拆看離開濟南前收到而未來得及作出指示的報告。
多數信件是匯報各地軍隊動向,不必回複,而有一些人員始終在移動,得等招子探穩了才能送信去。
穆玄蒼從中挑揀出來一封,看時不禁蹙起了眉頭。這封信是馬棗捎來的,信中說他們抵達甘州後,返程在永昌路被一堆江湖高手殺得衝散了方向,康裏布達將取得的鈔錠與金銀,分成三份。
看到馬棗也帶走一份,穆玄蒼眉毛微微一揚。
不過信中也說,康裏布達的原話是說,讓馬棗直接將那幾口箱子無論托暗門的路子也好,還是自己親自帶去,交到隆平府沈書手中便是。
顯然,康裏布達相信了馬棗是自己派去的人,但他必會通知沈書,如此這些財寶要是沒有如約送達,沈書同穆玄蒼的交情也就算完了。
馬棗推測這群江湖高手應該是懸賞來追殺他們,交手時馬棗察覺對方要抓康裏布達的活口,因此馬棗懷疑還是阮苓派來的人。信是半個月前發出,那時馬棗人在西寧州,預備從鞏昌路沿黃河東行,取道河南,從鄭州坐船南下。後半程馬棗便不跟隨了,他將在奉元路把東西轉到暗門,信中附了奉元路接頭人的名字。
穆玄蒼讓手下拿來火盆,將看過的信全部燒掉,所有內容隻記在心裏。燒東西的時候,穆玄蒼便去寫信,寫完讓人把信送往隆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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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下旬的鞏昌,白天炎熱,夜晚寒冷。
驢車後麵拉著兩個人,各自灰頭土臉,白霜躺在車板上,不時虛弱地叫一聲“渴”,高榮珪便爬起身來扒開水囊塞子,給他喝一點。
前兩天白霜尚未清醒,喝一口就吐了,硬是要喝酒。康裏布達讓高榮珪足足一整天不給他水喝,白霜再拿到水囊時,便一氣喝了半袋,並把水囊牢牢抱在懷裏不肯交出來。
驢車夾在無數逃出鞏昌的流民裏,被簇擁著推向黃河以南。越往南走,天氣越熱,李喜喜兵敗如山倒,農民軍裝備本來就差,許多士兵皮甲都不完整,或是從死人堆裏扒下來的元兵頭盔。但聽說有人因為穿戴元兵甲胄,被自己人一刀砍成兩半,遂一路都有人把鎧甲脫下來扔了。
“逃命呢,都沒力氣了,誰還殺人?”一群人圍著篝火,正是晚上,無數蚊蠅從草叢裏撲出來,蛾子時不時在火上爆開,劈裏啪啦響。
“反正我不去打仗,讓我打朝廷,打老百姓,我都不去。”圍著烤火的一個年輕人說。
他兄長捏了捏他的手臂,嘲笑道:“你這細胳膊細腿,打量著打誰?把咱家親娘照看好差不多就行了。”
鄉親們苦中作樂地哈哈一笑,靜下來時,個個眼神茫然,有些人蜷成一團,拳頭抵在腹部抵禦饑餓。康裏布達掏出點餅餌來,借了個婦人的鍋,煮好之後,要分給那婦人,和她的婆婆。
婦人舔了舔嘴皮,怯懦地看他。
“要不是大姐帶了鍋,哪來的這鍋吃的,快吃吧。”
婦人拿來一個碗,隻倒出些許湯水,康裏布達拿過她的碗放在地上,用筷子撥出煮軟的麵塊,盛滿整碗。
高榮珪碰了碰康裏布達的手肘。
康裏布達便從他手裏接過肉幹,也給那婦人。
“謝謝,謝謝。”婦人眼圈頓時通紅,因手裏端著碗,一張碎花布兜著個孩子正窩在她的懷裏吸吮奶汁,不便起身。
“不要謝了,快吃,涼了還得煮一遍。”高榮珪不耐煩地說。
婦人雙手捧起碗,先扯開連頭都蒙住的被子,扶她婆婆起來喝了幾口,待婆婆吃過了,這才大口吃起來,不時瞥一眼火堆邊把煮軟的餅餌分給漢人的色目人。
“都涼了。”高榮珪咬一口,把碗推給康裏布達。
康裏布達看他一眼。
高榮珪無奈接過碗,吃了小半,笑道:“再瞪我也不吃了,咱們倆還得你照顧,你多吃點。給白兄來碗麵湯。”
白霜吃力地坐起來,他身上有一股臭味,特意坐得離眾人遠些。
其實大家都臭得差不多,哪怕擠在一起,也斷不會你多臭我幾分。
待得結伴而行的十數人都睡下去,康裏布達解開白霜的武袍。
“有勞了。”白霜的傷口一直在潰爛,四月底,天氣越來越熱,而隨著一路南行,更添了潮濕。白天白霜躺在板車上,將傷口袒露出來,結果創口沒有被捂爛,反而招惹蚊蠅,有地方化膿。
康裏布達麵不改色地用燒紅的刀子剜去腐肉,那暗紅色的肉塊裏雜著一些白色的條狀物。
高榮珪看了一眼。
藥粉早已用完了,康裏布達就地取用了些草藥,嚼碎敷在白霜的傷口上,幹淨的布條也沒有了,隻得用煮過餅的鍋燒了沸水,再煮布條。
高榮珪取出疊好的布條,讓康裏布達省著點用,他蹲到火堆邊去,將剛才去河邊洗幹淨的舊布條放到鍋裏,用筷子另一頭按下去煮。
七日後,流民們在山裏住了兩天,除了野獸襲擊,所有人反而找到了更多的食物。一些樹上結滿了果子,山裏更有鹿與兔可供捕食,然則一些大型猛獸也常讓離隊搜尋食物的青年喪命。
隊裏選出了十幾個人輪流巡邏,保護幾個互有聯姻的家族南逃。
“待會要是那個黑白條的怪物再出來,我就去幫忙。”康裏布達低聲說,他讓高榮珪躺在他的腿上,高榮珪聽見他說話,便睜開眼睛,專注地看著他。康裏布達呼吸一窒,屈起一條腿,稍微讓高榮珪躺到他的懷中靠上一些的地方。
“像熊。”高榮珪道。
“不是熊。”康裏布達語氣篤定,“我曾在北方叢林擊殺過一頭熊,渾身都是黑的,不長這樣……”
“咱們是在往哪裏走?”高榮珪道,“等進了城,得想辦法給沈書送信,還要找地方給白霜配傷藥。軍隊裏的金創我還記得方子,到藥鋪就能配,止血去腐靈著呢。”高榮珪說話的聲音忽然停了。
康裏布達低頭看他,四目相對,便用一隻手按在高榮珪臉上,低頭親吻他。
高榮珪仰起脖子,著迷而貪戀,一手按上康裏布達的肩背,隻與他更緊的糾纏,他的腳後跟擦過草地,窸窸窣窣的聲音搔在心上。
康裏布達突然把他往腿上一按。
高榮珪兀自睜著眼,神思恍惚,他的嘴唇濕潤,呼吸灼熱,衣襟內是交錯纏著的繃帶。好一陣,高榮珪方才意識到,康裏布達不會再吻他了,他脖子稍微抬起來些,康裏布達立刻便感覺到了,用手拍拍他的肩,低聲哄他睡覺。
他娘的,哪個半夜不睡覺的混賬在偷看?高榮珪滿腹牢騷地閉上眼,睡了不多時,巡夜的少年吹出尖銳的哨音。
所有人起來整隊,康裏布達趕驢車拖白霜和高榮珪,上山還好,下山的路徑狹窄陡峭,乃是一排木板連成。腳下白霧彌漫,隻能看見無數披在山體上的綠色植被,滾下去恐怕真要雲深不知處了,連個屍首都找不見。
有人打著火把,先走到木板盡頭。
火焰的光給所有人希望,這段路看上去並不遠。
“車都不要了。”近處一個青年叫道,他手裏執著火把,攙扶老人和婦人上棧道。
康裏布達遙遙望見,隻得把白霜從板車上放下來。他的傷在胸腹之間,沒有傷到心髒,肩背也有一些潰爛的箭傷。射中的地方有毒,為了不讓毒擴散,背上許多地方都已挖爛了。
“我不走了。”白霜吃力地說。
康裏布達眉頭一皺,“我背你。老高,把你的纏腰帶解下來,你看看板車上還有沒有繩子,再找人解幾根布帶……”
白霜一把按住康裏布達的手,虛開眼睛,他的眼睛通紅,嘴角早已幹裂了,短短半個月,瘦成了一副骨架。白霜呼吸時渾身都在發抖,他的掌心滾燙,緊緊抓了一下康裏布達,“還要帶那幾口箱子,帶著我,箱子肯定過不去。”
車上的錢箱每個都有數十斤重,一共有三口箱子。流民當中也有不少上戶、中戶,也須護著帶出來的那點錢財,但大多是楮幣,一來家中有金銀的不多,二來有的人還存著希望,想著有些路府許是還認至正交鈔。
正在這時,棧道上響起一聲慘叫。
“爺爺——”斷斷續續的童音飄在山穀中,遠處響起狼嗥。
打火把的青年陡然變色,壓抑著嗓音走到棧道上,推著小孩向前。
沒有人說話,唯有棧道上鐵鏈和木板的聲音,吱呀吱呀,拉風箱一般,鋸著每個人的心髒。
“你們走不走?”有人前來問。
“走。”白霜沙啞的嗓音答道。
“不走。”康裏布達站起身,朝那青年拱手做禮,“就在此處分道揚鑣吧,一路承蒙照顧,多謝。”
青年欲言又止。
受過康裏布達恩惠的鄉親在棧道另一頭,火把映出的範圍內,數人沉默著向他下跪,之後起身,老幼相攜,身形隱沒在山道與石壁上。
“火把給你們。”眉清目秀的青年又摘下貼身的一塊玉牌,遞給康裏布達,“這能換個兩鬥米,再翻兩座山,一直往平地走,就是蜀地了。”
他緊緊抿了一下嘴唇,籲出一口氣,艱難地說出一句,“活下去。”
“保重。”康裏布達將右手放在左胸前,高榮珪衝他抱了一下拳,白霜抬起一隻手,無力地揮了一下。
青年摸黑踩上棧道,吱呀的木板響聲逐漸遠去。
四周很快安靜下來,山裏的狼隻叫了那幾聲便沒再出聲。
康裏布達就地生火。
“少爺。”白霜有氣無力地靠坐起來,高榮珪扶他靠到樹幹上,白霜手腕消瘦,兩腮凹陷進去,“我有一封家書。”
高榮珪蹙起眉頭。
“這、還有一個條兒,得煩請二位交給李頭兒。”
“你自己交。”高榮珪不由辯駁地說,“自己的東西,自己帶回去,我們同你不熟。”
康裏布達責備地看了一眼高榮珪。
白霜喘了幾下氣,反而笑了起來。
“東西我放箱子裏,橫豎我知道,二位都是嘴硬心軟的人。”白霜伸了一下手,“我記得咱們帶了酒。”
康裏布達眼裏帶著不忍,轉身去板車上取酒囊,隻許白霜喝一口。他喝一口就咳嗽得不行,扯動全身傷口,讓他渾身都疼得哆嗦。
“再給口吧。”
白霜的眼睛看過來,康裏布達隻得又喂了他一口。白霜喝完酒整個人安靜下來,天空中孤懸著月鉤,月光微弱,布滿群山。蚊蠅繞著他嗡嗡地飛,高榮珪揮手趕走一些,須臾之間,嗡嗡嗡地又響成一片。
“喂,白霜。”高榮珪覺得不妥,略提高了嗓門喚他。
白霜閉著眼,表情安詳,他靠在樹幹上,一隻蒼蠅停在他瘦骨嶙峋的脖頸與肩膀連接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