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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三

  “……太尉遣我等將夏糧送來交收, 待右丞清點過後,咱們弟兄也好回去交差。”蒲遠躬聲音不大,但因船上安靜, 恰恰能令每個人都聽得一清二楚。


  沈書低頭喝酒吃菜。要是季孟沒走, 在這兒裝悶葫蘆就不合適了。季孟鬧這麽一出, 除了蒲遠躬作為令使必得同做東的主人寒暄,餘人大可放浪形骸或是默默無語。


  這也是蒲遠躬和季孟商量好的?要是商量好的,蘇子蹇一定知道。席上有兩個男人膚色黧黑, 眼睛小而眼裂明顯高於眼角,不是蒙古人就是苗人,頭上戴了帽子,這就看不出了。穿的都是武袍, 纏了綁腰,劍就放在桌上。


  “另外, 還備了兩份禮。”蒲遠躬道。


  沈書自顧自喝酒,不抬頭, 仔細聽蒲遠躬說的每一句話。


  “太尉這是一視同仁啊?”有人調侃道。


  蒲遠躬:“可不, 誰都得罪不起。”


  沈書暗自觀察那兩個異族人,兩人這時舉杯敬蒲遠躬的酒,其中一人開口說祝酒詞, 一聽口音, 沈書便分辨出來了。他隨軍時朱文忠數次擊退過遊散的苗兵,也抓來人查問過敵方兵力布置, 苗人說漢話俱是這個味兒。


  這下沈書大概心裏有數了,索性一頓胡吃, 下船時還想找人包點燒雞, 畫舫上聽吩咐的人卻不知道都上哪去了。隻有一個撐船的在外頭, 隻好作罷。


  “明天早點起來,哥哥帶你吃早飯去。”蘇子蹇揚了一下手,回房間。


  沈書的房間被安排在蘇子蹇隔壁,他笑嗬嗬地答應一聲,推門,門被另一隻手按上,紀逐鳶把門插好。


  “怎麽這麽晚?”


  沈書都快困死了,坐在桌邊翻過茶杯來,茶壺裏竟是新茶,跟家裏喝的一樣。


  “船上出了點事。”沈書臉孔微微發紅,呆呆地歪著頭打量紀逐鳶。


  紀逐鳶眉頭一皺,拿了盆要出去。


  “不要走。”沈書拉了一下紀逐鳶的手。


  “打點水,不洗臉不洗腳你沒法睡。”說完,紀逐鳶看沈書沒反應,拿手摸了一下他的臉。


  “那你去。”沈書說著噘起了嘴。


  紀逐鳶:“……”他嘴角上揚,親昵地以唇碰了一下沈書的嘴,才發現他不是要吻,大概是覺得不滿,才噘嘴的。親了也還是噘著,眼神也不清醒。紀逐鳶隻覺得沈書這樣滿臉通紅,可憐巴巴的模樣極為罕見,撓得他心裏癢,隻想欺負他一頓。紀逐鳶握了一下沈書的手說,“等我。”


  沈書壓根沒聽見紀逐鳶說什麽,隻看到他又出去了,起來看了一轉,看見一麵屏風,料想床在屏風後麵,左右腳打架地走過去,經過屏風時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這一下給沈書摔懵了,坐在地上半晌沒起來。


  紀逐鳶打水回來,正看見這一幕,忙過去把人拉起來。


  “哥。”沈書響亮地叫了一聲。


  紀逐鳶嗯了聲,拿了個凳子過來讓沈書坐著,擰帕子給他擦臉擦手,又讓沈書泡腳。


  沈書則隻是盯著他看。


  紀逐鳶被他看得有點臉紅,伸手刮了一下沈書的鼻子,“這麽看著哥哥做什麽?今天又認個哥哥?”


  沈書身子朝前一傾,雙臂環到紀逐鳶的脖子上,整個人幾乎掛到了他的身上,紀逐鳶險些被他推到地上去,一隻腳踩到盆邊的地上,手穿過沈書胳膊下方,順勢把人抱著。


  “沒有。”沈書在紀逐鳶頸子裏來回蹭,聞他的皮膚,戀戀不舍地把頭埋在他的肩膀上,嘀咕了句什麽。


  紀逐鳶沒聽清,哄他再說一遍,沈書卻像睡著了一般,什麽也不說了。紀逐鳶怕沈書栽到腳盆裏,先把人抱到床上去,讓他的腳垂在床外,擦幹,給沈書換上幹淨的裏衣。紀逐鳶站在榻畔,看了沈書一會,方把人塞進被子裏,自己去重新洗腳。


  收拾妥當上床之後,紀逐鳶什麽心思都沒有了,沈書像一隻小狗那樣隻管把肚皮貼在紀逐鳶的身上,手腳並用地抱緊他,略微發燙的臉在紀逐鳶的脖子和胸膛上不時磨蹭。


  紀逐鳶一條手臂搭在沈書肩膀上,房裏一片黑暗,被子裏兩個人都在出汗,紀逐鳶長籲出一口氣,拇指撫過沈書的額頭和眉毛。


  “哥……”


  “嗯。”


  “哥。”


  “弟。”紀逐鳶答道,手指摸了一下沈書的鼻子。


  “我想你了。”


  紀逐鳶心跳陡然空了一拍,低頭看沈書。


  “沈書?”


  沈書嗯了一聲,把紀逐鳶的手拽進被子,緊緊攥在手中,藏在懷裏,安然睡去。


  翌日起床沈書就注意到紀逐鳶神思不屬,早上吃的是扁食,紀逐鳶險些把個拇指大的小餛飩喂進鼻子裏。


  沈書按了一下他的手。


  紀逐鳶看沈書一眼,說:“昨晚你喝得爛醉。”


  沈書一臉窘迫,嗯了聲。


  “還記得說什麽了?”紀逐鳶問。


  說什麽了?沈書匆匆腦子裏過了一遍,應該沒說什麽?除了暗門那些糟心事,沈書再想不到自己對紀逐鳶有所隱瞞。暗門的事也不是不能讓紀逐鳶知道,隻是沈書往往會等一樁事情差不多了結時再告訴紀逐鳶。


  當年到滁州,高榮珪、穆華林、紀逐鳶,包括沈書自己,都覺得他更適合去給朱文忠做伴讀,而不是跟著紀逐鳶東奔西跑,押糧殺人。那時是他自己舍不得同紀逐鳶分開,現在好像倒了過來,反是紀逐鳶更離不開他。


  沈書想得心裏蕩漾,看紀逐鳶的眼神也有不同。


  “看來是不記得了。”紀逐鳶道,“你回來的時候叫旁人哥哥,還要跟旁的哥哥去吃早飯。”


  沈書險些一口湯汁噴出來。


  “蘇子蹇?”


  紀逐鳶點頭:“嗯,叫蘇子蹇?”


  “昨晚大家都喝了許多酒,不知道什麽酒,後勁大,下船的時候一點事都沒有,我隻記得回來就睡了。”既然身上衣服都換了,早上醒來紀逐鳶又在自己房間裏,肯定是他收拾的。


  “什麽人給你們接風?”紀逐鳶問。


  沈書把情況和自己的分析說給紀逐鳶聽了,吃完一整碗蝦肉餛飩,連湯都喝得幹幹淨淨,給紀逐鳶泡茶喝。


  “席間有兩個苗人,季孟應該是故意同蘇子蹇吵架,好讓苗人放鬆戒心。昨晚什麽正事都沒談,蒲遠躬說是來送夏糧的。隨船上送來的都是夏糧,但這有管勾去經手,同達識帖睦邇沒什麽幹係。”


  紀逐鳶有點心不在焉,仍接了沈書的話說:“蒙古人不會做官,亂軍打上門也隻會跑,平日裏就是叫上色目官員一起喝酒打獵,尋歡作樂。不過白天一般不上外邊兒找樂子,除非有馬場。”


  “所以蒲遠躬隻說是來送糧,順便給達識帖睦邇、楊完者兩人送禮,苗人一聽楊完者也有份,這又進一步放鬆了他們的戒備。周仁太聰明了,沒有文書任命,大家的身份都不高,區區幾個主簿、書辦,也就是同達識帖睦邇的門房打交道的水平。”


  “這有什麽聰明?”紀逐鳶嘲道。


  “這可以打消苗軍的懷疑,昨夜有苗人,做東招待蒲遠躬的是張士誠自己到隆平去時,留在杭州的眼睛。楊通貫據杭州久矣,城裏的苗兵很多,他們總要自找活路。大家語言不通,想事情的思路不同,這些眼線都以坐賈的身份留下來,說不得有些人會動些心思。張士誠今不如昔,既然跟著他造反,要麽是被逼得沒有活路,要麽就是圖榮華富貴。蒲遠躬初來乍到,根本無法確定這些接頭人現在的立場,季孟當著一船的人同蘇子蹇鬧翻,隻要看誰會去找季孟,又有誰會上門找蘇子蹇,大概就能判斷哪些人跟苗軍穿一條褲子。”


  紀逐鳶聽懂了,沉默片刻,問:“他們什麽時候商量好的?這你不知道?”


  “怎麽會讓我知道?”沈書一哂,“都知道我是後來的,且摸不清底細,誰敢帶我玩?”不過沈書感覺季孟也許要找他說什麽了,至於什麽時候商量的,那機會太多了,要是互相有默契,一個眼神就能知道。不僅隆平過來的路上可以商量,說不定還沒出發他們就商量過了。


  “應該隻局限於他們三個。”紀逐鳶道,“你說蘇子蹇一直愛開季孟的玩笑,以前也是?”


  “也是。”沈書道,“蘇子蹇說話不好聽,平日裏大家約在一起清談吃飯,季孟在,蘇子蹇就在,季孟要是沒來,就沒人請蘇子蹇。”


  “他們關係很好?”


  沈書想了一會,說:“說不上來,也可能是季孟的脾氣好,平時他也很照顧我。蘇子蹇倒是第一次叫我一起吃早飯,怎麽還沒來?”


  紀逐鳶拈杯在唇邊,看著沈書:“你都不記得昨晚說了什麽,他跟你醉得差不多,估計也不記得。”


  沈書隱約聽出了些弦外之音,便問:“昨晚我說什麽了?”


  “沒有。”


  “那你又說我不記得,我到底昨晚上說什麽了?”沈書看紀逐鳶的表情不像是壞事,他突然想到一個可能,忙道,“沒說就行,出去轉轉?”


  紀逐鳶眉毛一揚,“你說你愛死哥哥了,永遠也不和我分開,還求我以後出門不要太久,把你一個人留在家裏寫閨怨。”


  沈書:“……”


  紀逐鳶嘴角彎翹,抓起沈書的手,直視他的雙眼,“平時怎麽不說?這麽想我?嗯?”


  “不可能!”沈書抓狂道。一時間臉熱起來,恨不能當場消失,怎麽蘇子蹇還不來找他吃早飯,年紀也不大,記性這麽差?沈書甩了一下紀逐鳶的手,卻沒有他力氣大,隻得說,“蘇子蹇說要帶我去吃早飯,我還是去一下。”


  “你已經吃過了。”


  “我還可以吃!”沈書話音未落,被紀逐鳶一把拉到腿上。


  這時有人敲門。沈書要起來,紀逐鳶按著他的腰,他隻好結巴地問:“誰……誰啊?”


  “我。”蘇子蹇的聲音。


  沈書焦急地看紀逐鳶,示意他眉毛胡子還沒粘。


  紀逐鳶指了一下自己的嘴。


  沈書麵紅耳赤地抱住他的脖子,快速親了他一下,紀逐鳶便閃到屏風後麵。


  “聽不出來?”蘇子蹇疑惑道,“你子蹇兄,開門。”


  “怎麽這麽慢?”蘇子蹇的視線掃到沈書唇上。


  沈書不自然地舔了一下,蘇子蹇向房裏看,沈書控製自己不要回頭看,跨出門來,把房門關了。


  “子蹇兄有事?”


  蘇子蹇拍了一下沈書的肩:“不是昨晚說好一塊去吃早飯,我起晚了,昨晚你喝得比我還多,也才起來吧?臉睡得這麽紅。”


  沈書嗬嗬笑道:“我吃過了。”


  蘇子蹇皮笑肉不笑。


  沈書沒等他再說出話來,連忙說:“叫上其他大人一塊去吃?”


  “人多聒噪,要是不想去,那等下回。”蘇子蹇頗有深意地看了沈書一眼,捏了一下他的手掌。


  沈書三兩步追上去,大聲說:“子蹇兄等一等!咱們上哪兒吃去?”


  “你小點聲。”蘇子蹇忙捂了沈書的嘴,朝樓上掃了一眼,沒看見有人,他扯了一把沈書的袖子,讓他走到前麵。沈書隻好不再回頭看,以免蘇子蹇看出端倪。


  街市上許多行人,鋪麵大多還沒開,天已大亮,集市顯得不怎麽熱鬧。路邊更有衣飾華貴的乞兒,卷著死人的草席,穿錦衣綾的女孩頭上插根稻草賣身葬父葬母,手和臉都蹭滿了灰。


  蘇子蹇拇指一彈,便有一枚銅鈿響亮地砸在粗瓷碗中,當啷的一聲。女孩神色木然,看也不看一眼,她的嘴唇幹裂出血,寬袖中的手腕細若無骨,十根手指尖都是泥。


  “別多管閑事,你要管這個,喏,那些管不管?”蘇子蹇努了一下嘴。


  沈書順著蘇子蹇的目光看去,前方一整條道兩邊都是睡在尚未開張的鋪麵屋簷下過夜的人,許多席子裹著死人,更有小孩跪在前麵不住磕頭。有的倚在梁柱下,閉著眼不知道是死是活。


  沈書一時心裏難受。


  蘇子蹇又說:“要讓這些人都吃一頓飽飯固然容易,花不到十兩銀子,你管得了他們這頓,管不了下頓。就算把皇帝的錢全分了,都不夠大家吃。隻要仗一直打下去,無家可歸、食不果腹、路有餓殍就是尋常事。”


  “我們去哪?”沈書麵色一沉。


  “待會帶你去,找個地方吃東西,我有事問你。”蘇子蹇手掌抵在沈書的背上,他沒有用力推,卻似乎有一股力量,驅使沈書朝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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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裏有點事情今天比較晚,明天我爭取早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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