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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八

  “現在?”紀逐鳶說, “得弄一匹馬來。”


  “不是現在。”沈書抓住紀逐鳶,回頭看了一眼,馬車停在小院外, 柴扉中透出一點微光。


  “嗯,現在回去?”看見沈書點頭,紀逐鳶過去把馬車趕過來, 抓住沈書伸過來的手。


  沈書喘了口氣,挨在紀逐鳶身邊坐下了,馬車在城裏兜圈, 晚風被花香浸透,直到譙樓飄下打更聲,沈書才回到館舍。


  夥計開門放他們進去, 四處寂靜,院子裏沒人,沈書抬頭看了一眼蘇子蹇的房間,那裏沒有亮燈,再也不會亮了。


  紀逐鳶用手臂圈了一下沈書的肩膀, 動了動他。


  沈書長籲一口氣, 拖著疲憊的腳步往樓上走,兩人先回房, 沈書讓紀逐鳶先洗漱睡覺, 他去找蒲遠躬, 好讓他知道事情突變, 必須立刻想轍去見達識帖睦邇,不能讓楊完者直撲浙東。


  “那個高麗奴, 好像是叫金達?”


  “對。”沈書有種不祥的預感, “他怎麽了?”


  “此人是達識帖睦邇從大都買的, 流落過許多地方,本就認識幾個苗人朋友。你現在要再找人通關係,又要使許多錢,我看蒲遠躬成日這樣花天酒地陪吃陪喝,銀子流水價撒出去,找的人卻並不可靠。”紀逐鳶道,“今晚我探聽到,兩日後達識帖睦邇手下一個得力幹將做壽,從下午便要到飄香院去喝酒。”


  “金達同那些苗人說的?”沈書皺了一下眉。


  紀逐鳶嗯了聲,說:“金達隨達識帖睦邇來到杭州,大人同大人打交道,小人也有小人的洞子,苗人給他送錢,讓他匯報達識帖睦邇的一舉一動。那日你們吃酒,第二天金達就漏給了苗人。”


  沈書默了片刻,說:“苗人隻會從他那裏得出結論,張士誠派來押運夏糧的令使急著求見達識帖睦邇,除此之外,他們什麽也挖不出來。”


  “對。”


  沈書的思路清晰起來,打算先去見蒲遠躬。


  紀逐鳶也起身。


  沈書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紀逐鳶解釋道:“我再去一趟劉青那,看看缺什麽。”


  紀逐鳶話音未落,沈書旋步回來,想起來了,“那間房子怎麽回事?大晚上劉青過去在收拾屋子?”


  “我讓他在館舍附近租的,以備不時之需。”


  “我們不在一起的時候,你都在幹這個?”沈書隻以為紀逐鳶留在館舍裏睡大覺。


  “還摸清了街巷,我讓劉青租了三個地方,都可以短暫落腳。”


  累了一晚上,沈書心裏湧起一股暖意,紀逐鳶什麽也不說,但什麽都想到了。這不是從前的紀逐鳶能想到的事情,顯然是吳禎帶著紀逐鳶四處刺探情報時教他的,也算狡兔三窟,真有什麽藏起來等待時機跑就是。


  沈書欣然點頭:“我去了。”


  “快去快回,我下去看看有沒有什麽吃的,你想吃什麽?”


  沈書想了想,搖頭:“吃不下,你拿你的。”


  蒲遠躬剛脫了沾滿酒氣的袍子,順手又係上,看見是沈書,朝他身後看了一眼。他顯然是在找蘇子蹇,一般晚上若有事要匯報,沈書與蘇子蹇總是一塊。


  短短幾日,蒲遠躬麵容浮腫,帶著沒有睡醒的萎靡。


  “蘇子蹇死了。”


  蒲遠躬手中茶杯掉了下來,茶水一直往袍子上流。


  沈書扶起茶杯,深吸一口氣,開始說這一晚約好和季孟在飄香院見麵,到了飄香院之後發生的種種事情。沈書說完後,蒲遠躬半晌沒有回神,沈書另取一個杯子給他倒茶。


  “我已另找地方安頓了季孟,不能再回梅昌家裏,我和我……漆叔商量了,楊完者已經見過季孟,顯然梅昌本來就要對付季孟,他二人恐怕有私人恩怨,斷然不能在此時此刻壞了主公大計。那個高麗奴,叫金達的,是苗人的線人,拿錢辦事,一直為苗人監視達識帖睦邇。我哥……跟漆叔今夜在飄香院碰到金達,讓人跟去偷聽,金達正向苗人說,兩日後過午,達識帖睦邇會去飄香院,一直要呆到晚上。這是最好的時機,明日我讓人先去飄香院打聽,如果達識帖睦邇包下整個飄香院,就在他來回經過的路上攔他。他不出這麽大的手筆是最好,我們更容易混進去。”


  蒲遠躬半晌不能說話,最後問:“你沒同我開玩笑?”


  沈書沉默注視他的雙眼。


  蒲遠躬歎了口氣,“我本不想把蘇子蹇推在前麵,但他和季孟甚有主意,竟落得個出師未捷身先死的下場。”


  沈書暗自觀察蒲遠躬,話是如此說,蒲遠躬表情卻不悲不痛,僅僅是驚愕。沈書壓抑著憤怒,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喝完後放下杯子,起身道:“令使先歇息,明晚我再找你詳談。”


  蒲遠躬露出為難的神色,說:“明晚本來約了幾個苗將吃酒,沈書,是你說得先說通楊完者這方,我按照你的意思,讓人在賭坊同苗將套關係,已有進展。現在突然改變方向,咱們花出去的銀子怎麽辦?再說現在楊完者急著發兵浙東,更應從他手下的人下手,他們勸說一句,比你我說十句都管用,既然楊完者已經起了疑心,不妨緩著點來。”


  “沒有時間了。”沈書焦急道。


  蒲遠躬嘴唇一開一合接著說:“咱們做的一切,都要使銀子,連太守發給每人的金條,也都用來疏通關係了。”


  沈書這才醒過味來,答道:“過會我手裏的也叫人送過來,不過蒲兄,這次你一定得聽我的。一旦楊完者先斬後奏,直撲浙東,他打不下來也就算了,咱們還可以看笑話,但若他真在浙東橫掠,百姓都得遭殃,還會讓他在朝廷再受封賞,那時他可就徹底把主公甩在後麵了。”


  蒲遠躬欲言又止,終究沒說什麽。


  沈書回到房裏,紀逐鳶還沒回,他合衣躺到榻上,隻覺頭痛欲裂,這一晚發生太多事,幾乎所有安排全都打亂。


  如果不是蘇子蹇急中生智,一行人恐怕就會被全端了。沈書突然翻身坐起,出門,到樓下的普通房間去找人,刀疤男已回來了,沈書壓抑住難受,問過給蘇子蹇收屍的事。


  “隻能這樣了,等回隆平時再帶棺槨回去。”沈書看見刀疤男欲言又止,便讓他說。


  “這個天氣,放不了太久,不如先在杭州入土為安,將來再遷。”


  沈書:“我想想吧,你叫什麽名字?”


  那人似有些詫異,但還是回答道:“鄙人張隋。”


  “嗯,張隋,入殮花了多少?”


  張隋不好意思說。


  “我這會也沒多少錢了,出發前太守給了點金條,現在金條要交,等回隆平再給你錢。”沈書看張隋神色古怪,便問他還有什麽,張隋說沒有。


  等到沈書走後,張隋解外袍躺下去,雙手疊在胸前,側翻身朝房門,一臉思索模樣。


  紀逐鳶直到夤夜才返回,躡手躡腳地來到床邊,脫了外袍上床抱沈書,不料沈書翻身過來反而把他的腰一把緊緊抱住了。


  “沒睡?”紀逐鳶握了一下沈書的手,發現他的手都冰涼,便放在唇邊嗬氣,給他搓暖。


  “睡不著。”沈書一閉眼,蘇子蹇的死狀就浮現上來,他不怕死人,隻是屢屢想起蘇子蹇每一次同眾人出門,孤獨一人負手走在一邊的背影,心裏難受。


  “明天派兩個人給我,我去飄香院踩點,再打聽一下後天達識帖睦邇會不會把飄香院包了。”


  “暗門的人都派出去了,讓周仁給的人去,明天起來我跟蒲遠躬說一聲。”紀逐鳶回來後,沈書稍微覺得心裏舒服了點,偎在紀逐鳶的胸前睡覺。


  紀逐鳶還想說點什麽,感覺到沈書的呼吸平穩起來,知道他睡著了,便把一隻手放在沈書頸後,兩人靠在一起睡了。


  兩日後迎來個豔陽天,午後正是街上人最多的時候,卻還遠遠不到飄香院一天當中最熱鬧的時候。沈書在後廚坐著吃東西,隨手拿了一塊椒鹽餅給張隋。


  “我不……”張隋正說話,看見沈書起身,隻得把餅接下來。


  紀逐鳶挑油進來,內院連排的午間屋子都是廚房,平日裏客人往來,隻有其中一間足有三十步長的灶房裏生火,廚子們各有分工,忙活起來是實打實的熱火朝天。


  張隋用手接著吃了一口餅,看見沈書扯過紀逐鳶肩上的布給他擦臉,今天紀逐鳶沒粘胡子,隻塗黑了臉。


  “怎麽樣?來了嗎?”


  “大廚房開始出菜了,我看都是炙烤的牛羊,應該已經來了。”紀逐鳶讓沈書去換衣服。


  事情要說回昨天,沈書想來想去,在路上攔達識帖睦邇一來沒地方安靜說話,二來達識帖睦邇更可能壓根不見他們,他身邊一定也帶著高手護衛。於是紀逐鳶是拿了錢來找飄香院的老鴇,請她幫忙到時候放幾個人進去,要是出什麽事,自己等人會料理。


  但那老鴇膽兒小,擔不起幹係,生怕他們貿貿然闖進去會牽累到生意,任憑紀逐鳶磨破嘴皮也不肯,兩人上杭州來帶了周仁給的錢,便沒帶太多銀子,盤桓數日,也用去一些,沈書和紀逐鳶兩人身上總共剩下不到二百兩,那鴇母當然看不上,雖然已是一筆不尋常的大錢,在青樓這等花錢如流水的地方,花魁娘子一天都不止掙這個數。


  紀逐鳶隻好收買了一個給飄香院送油的和幾個幫廚。


  昨夜沈書去找蒲遠躬,說讓蒲遠躬給兩個人,蒲遠躬卻拒絕了。


  “站這兒做什麽?你上完了?”有人在茅房外跟紀逐鳶說話。


  沈書連忙把玉佩拴好,心說好險差點掉進茅坑裏。


  “排隊。”紀逐鳶不耐煩地說。


  “又不是隻有一個坑。”那人也不耐煩地答。


  正此時,茅廁裏傳出拉肚子的聲音,一串接一串從棚頂冒出來。


  來人忙不迭跑了。


  沈書換好了衣服出來,仍把幫廚的衣服披在外麵,紀逐鳶打量他一番,點頭:“這樣就可以。”


  飄香院被包下來了,兩人不敢亂闖,紀逐鳶今日沒有辦老,沒人能認出來。隻不過沈書仍防備著老鴇的眼神和記性好,向來做這一行是得記性不差才行,以防萬一,他還是叫紀逐鳶沿著僻靜地方走。


  “要是不成,我們就跑。”紀逐鳶道。


  “哦。”沈書猛然抬頭,“啊?”


  “達識帖睦邇若能說服便罷,如果不能,他見過了你,你和蒲遠躬一行先分開,我們再找機會去見蒲遠躬。”


  “隻要不碰上金達,什麽都好說。”沈書道,“要是被人認出來,還有一個辦法。”


  紀逐鳶側頭看他一眼,隻見沈書胸有成竹,便不再多說。


  “挑油的,快點。”有人從廚房伸出個頭,斥道,“說你呢,油啊!”


  張隋動了動紀逐鳶。


  紀逐鳶看他一眼,張隋隻得起來挑油過去。


  廚娘在大廚房門口叉腰,奇怪地看張隋,“方才好像不是你。”


  “是我哥,今天陪他來的。”


  廚娘嘀咕著往裏走:“你倆誰是哥誰是弟呀,我怎麽瞧著你還老相些。那以前來的都是誰?”


  張隋訕訕笑道:“都這麽說,打小我就顯得老。以前那個是我弟,腦門兒上長一顆痣。”


  “對對對,我認識個術士,隻要拿些拜神水那麽一點,就能給他點了那痣,回去給你弟說一聲,他那痣忒大了,不好說媳婦的。”廚娘催促道,“你快些,老規矩,添滿先別走,今兒算便宜你們了,廚房還剩下不少血,都給你們帶回去。”


  張隋連連稱是,回頭瞥一眼紀逐鳶,看見他從小屋旁的窄巷閃進去沒影兒了。


  沈書循著樂聲,整個飄香院就一個小院兒在彈琴唱曲,姑娘們也魚貫而入。達識帖睦邇包了這地方,要找他倒變得更容易了。


  沈書搖著扇子,大搖大擺地往裏走。


  門廳裏進的人多出來的人少,更有四個跑堂抬了一整頭熟牛穿過院門。


  “站住。”身後一個熟悉的聲音叫道。


  沈書腳下一停,馬上抬起腳,若無其事地往前走。


  “我看看。”說話的人漢話不流利,接著便有拔刀的聲音。


  沈書正不知道如何是好,卻聽那人又說:“唔,老了,抬回去重做。”


  沈書加快了腳步,走到門口,一個醉漢從門內撞出來,沈書一把扶住他的人,蒙古人笑嗬嗬地抬頭,是個中年男子,走路踉蹌,重重在沈書的肩上拍了兩下。便有下人上來給賞錢,沈書莫名其妙抓了一把色彩斑斕的寶石珠子,裏頭還混了珊瑚、瑪瑙等不值錢的珠子。


  那蒙古人同身邊人朗聲說笑,左右上來扶他,他走動時胸前的掛珠與頭兩側的辮子不住晃動,聲音渾厚如雷。


  “問你呢。”一個色目人朝沈書說。


  “什麽?”沈書聽不懂蒙古人說話,隻茫然地看那色目人。


  色目人:“今天整個飄香院都讓右丞大人包了下來,沒請一個漢人,看你打扮也不是低賤的人,怎麽會走到這裏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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