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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一

  “金條我讓張隋拿回來了一些。”紀逐鳶這時說。


  “嗯, 金達那收了太多好處,也說不過去,你想得很周全。”別的就算了, 隆平府的金條製式特殊,容易被辨認出來,隻留下一些,讓達識帖睦邇能夠確認金達確實是收取了好處,但他不過是右丞的一條看門狗, 收得太多也不對勁。等達識帖睦邇看到從金達的住處翻出苗軍送的錢物, 他自會消除疑慮。


  唯有一個問題, 蒲遠躬不能去見達識帖睦邇,得另外找個人去。達識帖睦邇認識沈書, 紀逐鳶扮成苗人射了一箭, 雖然隻是背影,難保不會露餡。


  沈書看了看劉青, 說:“你把張隋叫上來。”


  “你們兩個,誰願意扮作蒲遠躬,明日午時去與達識帖睦邇見麵?”沈書給劉青遞了杯茶,又取了個杯, 斟茶給張隋。


  張隋難掩震驚,雙手微微顫抖地接過那杯茶,支吾道:“我不成。”


  劉青:“我也不成, 我一看就不像讀書人。”


  張隋點頭,表示自己也是。


  “蒲遠躬是此行的令使,不是讀書人也無妨, 誰說張士誠派的人就一定得是讀書人呢?達識帖睦邇沒見過蒲遠躬, 也沒見過你們倆, 隻要你們自稱是蒲遠躬,他就會信。”沈書耐心地試圖說服他倆當中誰先站出來。


  良久,劉青先搖頭:“我不行,這幾日我常在城中行走,大人出入的地方,多有我露麵,不怕一萬,得小心萬一。”


  “我的三個弟兄,或者有人可以……”張隋為難地摸了一下自己臉上的刀疤。


  他與劉青不同的是,每回行動張隋幾乎都沒有出麵,隻是隱在暗處,出麵時屈指可數,現身的時間也不長。獨獨在飄香院挑個油讓飄香院內院的女人看了一回,在外頭是碰不上的。


  “你擔心這道疤引著達識帖睦邇懷疑?這好辦得很,就說攻取平江時傷的就完事兒了。達識帖睦邇多半不會問,沒有你們想的緊張,隻是派自己人我放心,蘇子蹇已死了,季孟不少人都見過,比劉青暴露的風險還大,我哥是因為他扮作苗人朝達識帖睦邇放箭,難保達識帖睦邇不會認出他的身形和背影,固然可以否認,但節外生枝的事還是免了。”


  張隋問:“少主也去?”


  “我不去。”沈書道,“你隻要記下來要說的話,每一句我都會教給你,就看你有沒有膽量了。你的弟兄們也一樣得背,你是覺得他們記性比你好?”


  張隋默默搖頭。


  “這一路有賴眾位兄弟,但我與大家說不上熟悉,唯獨跟你熟悉點。張隋,你可願意幫我這個忙?”沈書還要說酬勞,打算事成給張隋一根金條。


  張隋卻朝沈書下跪,磕了個頭,抬頭抱拳,鄭重其事地回答:“屬下肝腦塗地。”


  沈書頗感到意外。


  張隋緊接著又說:“在下區區無名之輩,光棍一條,沒什麽好怕的。隻有一個請求,要是屬下壞了事,請大人像對蘇大人那樣,為在下收殮屍骨,在寺廟裏燒成灰燼。”


  “起來。”沈書抓住張隋的手,稍一用力,把張隋扶起來,對他認真地說,“隻要照我說的去說,不會有事,從此刻起,你就不要想我是張隋,你要牢牢記住,我就是蒲遠躬。”


  沈書直同張隋交代到夤夜,睡了不到一個時辰便起床,將張隋叫到跟前,張隋顯然一夜未睡。


  “不要怕,達識帖睦邇不認識蒲遠躬,你要知道,隻要我告訴你的事情不出錯,旁的你沒有什麽錯可以犯。你是送錢給周仁,走他的路子進的太守府,沒有考過科舉,從前隻要有活路,什麽都肯給人做,原是農家出身,讀書識字是幫人養馬時想要向上爬才學的。”沈書問了張隋幾個問題,點頭道,“這不是沒有問題嘛,就像同我說話時這樣便好,對著達識帖睦邇,可以適度流露出忐忑和緊張,這可以滿足達識帖睦邇的自大和威壓。”


  臨了,沈書讓紀逐鳶從包袱裏翻出來一塊晶瑩剔透的玉佩,正給張隋係,紀逐鳶過來說:“我來。”


  張隋換了新衣,銀腰帶束扣出習武之人勁瘦的腰,他看上去至少有三十歲,沈書拈住他的下巴,調整他的姿態,讓他的下巴略略回收,抬手捏了一下張隋的後脖子,示意他略微駝背,打量他一番,滿意地點頭:“等見到達識帖睦邇,這樣便很好。”


  張隋會意。


  “哥。”沈書叫了一聲。


  紀逐鳶一早起來便在收拾自己,此時已是粘好了胡子的“漆叔”。


  沈書笑吟吟地向張隋說:“這是你的常隨,喚作漆五的,出了這道門,你就叫他漆叔,使喚他的時候得注意要有使喚人的樣子,千萬不能懼怕自己的仆役。我哥也會配合你,劉青素日是跟著我,就算被人看到,他是下人,我與蒲遠躬本就是一道的,他也跟著你去。待會我出去吃個早飯,便去找季孟,還有些話要問蒲遠躬。”


  “劉青不用去。”紀逐鳶道。


  “一個令使,出門兩個人都不帶,說不過去。”紀逐鳶還有話說,沈書又道,“你們回來時我肯定已經在這坐著了,張隋那三個弟兄都在樓下,我給周仁辦事,難不成周仁的手下還會來找我麻煩?其他那些馬都騎不好,我一隻手就能撂倒四個。能有什麽事?你就放心吧。”


  紀逐鳶勉強同意了,走前仍叮囑沈書三四遍,不要同其他人多廢話。


  沈書連連說知道,扒在窗戶上看他們已經出了館舍,才去洗漱。出門後沈書隨便揀著幾樣小食吃了,街上遊蕩著不少苗兵,小攤販看到他們的腰刀,便把準備好的一封錢交給苗兵,有時給得少了,苗兵隨便抓過一個人就用刀把兒把人擊倒在地,一口濃痰唾在臉上。攤販習以為常,通常不會反抗,隻要苗兵一走遠,周圍人都會上來把他攙扶起來,有的拿帕子給攤販擦臉,有的去打水,有的問話,攤販腫起個臉,把手洗了,照樣給客人端麵片上桌。


  一切有條不紊地在安靜中發生,隻要聽到街巷中人說話的聲音霎時低下去,十有八九是有苗兵一路勒索錢財過來。


  沈書一個人也沒帶,憑借記憶信步走到季孟暫居的民宅。


  季孟開門時手裏還提著一根木棍。


  沈書:“……”


  季孟抱歉地說:“昨天劉青兄弟走後,有人來搶錢。”季孟連忙把木棍往牆角底下一扔,側身讓沈書進來,關了門。


  “蒲遠躬呢?”沈書問。


  “房裏。”季孟一隻眼睛掛著烏青,不太能睜開,問沈書用不用喝水。


  “才吃飽過來的。”沈書不大放心,進屋看了一眼蒲遠躬手腳都被綁著,嘴巴裏堵了布團,睡得直打呼嚕,朝床的外側蜷著身子。


  “天快亮的時候想跑,我本來已經給他解了繩子,隻好再綁上。”季孟身上衣服皺巴巴的,仍是前幾天那身,頭發散亂,唇上與下巴胡子長青了一片。


  “等他睡一會,我再跟他說。”


  季孟狐疑地問沈書:“還有什麽可說?這廝背叛了大家。”


  “你和蘇子蹇不是他出賣的。”


  季孟不得不承認沈書沒有說錯,他一隻手緊緊按在臉上,過了好一會才放下,神色痛苦,避開沈書的視線,歎了口氣,“我做夢都沒有想過梅昌會變成這樣,還害了子蹇。”


  “其實蒲遠躬的想法再正常不過了,周叔派來的人,你我都知道,是一把刀子,可以懸在任何人的頭上。”


  季孟嗯了聲,喃喃道:“包括我們自己。”


  “蒲遠躬不過是個主簿,太守府何曾給過他多少好處?當今亂世,隻要有膽子,哪裏找不到一口飯吃?至少梅昌背叛你,先是因為在杭州他得到了更好的一條活路,再才是你們私下裏的恩怨。他怨恨你,正因為這種嫉恨,他把目標鎖定在那日船上同你當場翻臉的蘇子蹇身上,除了去找你,梅昌私下裏也找了蘇子蹇,在蘇子蹇的麵前詆毀你。”


  “這幾日我仔細想過,應該是我酒後失言。”季孟極難受地沉默片刻,艱難開口道,“子蹇回不來了,往後我再也不會沾一滴酒。他葬在何處?”


  “我一個手下去埋的,具體地方我也不清楚,總不會遠。但季兄你得冷靜,天氣太大,我打算把子蹇兄先葬在杭州,將來再來遷墳。”


  季孟喉嚨裏仿佛被什麽堵住了,搖頭道:“你操心吧,你說得對,我不是個男人。什麽時候回隆平?還要我做什麽?哪怕是要我的命,我也願意盡力一試。”


  “順利的話一二日間,不用你的命,季兄。”沈書抿著唇,極其認真地望住季孟的雙眼,好讓他知道這些話都十分重要,“子蹇兄不僅是為了順利完成任務,他更是為了保住你的性命。”


  季孟眼圈紅了。


  “或許你會說,你不用他的命來換你的命,但他已經死了,你願意也得依他,不願意也隻能依從他的安排,好好活下去,連他那一份一起活下去。他有什麽心願,你得替他完成,他希望你做一個什麽樣的人,你就得去做,你這條命已經不是你自己的。”


  季孟沒能忍住眼淚,長歎一聲,埋下頭去,雙肩不住抽動。


  等到季孟平靜下來,沈書入內與蒲遠躬談話。個把時辰後,沈書出來,季孟仍在門外坐著,他望著天,不知道在看什麽,沈書走到季孟麵前,看他沒有再哭,知道他會想通,隻是還需時間。


  “他怎麽說?”見沈書出來,季孟起身,嗓音沙啞地問。


  “印證了我們的猜測,一切情況等回到隆平,我會詳細稟報給太守,要勞煩季兄看著蒲遠躬兩天,至遲明天一早,無論走不走,都會有人來通知,明天上午季兄就不要出門了。”沈書要走前又提醒季孟,無論什麽人敲門,都不要隨便開門,可以先爬上院牆看看,如果苗兵要硬闖,就找個地方躲一下。


  “床下,櫃子裏都可以,找不到吃的用的,他們自然就會走。子蹇兄……”沈書頓了一下,若無其事地說,“他曾說季兄是有功夫在身的,足以自保。”


  “三腳貓的功夫,不值得一提。”季孟苦澀地說,“被人拿弩|箭指著頭,還不是不敢動彈。”


  “要是真有萬一,你就丟下蒲遠躬,自己先跑。為這樣兩麵三刀的牆頭草搭上性命不值得。”沈書離開季孟處,已快到晌午,幾乎有一瞬間,他都有點想去禪院了。


  問兩個人打聽了怎麽走,沈書在街上倏然站住了。


  他不禁問自己,這是在做什麽。


  街頭熙來攘往,來往行人路過都禁不住紛紛回頭看這自顧自發笑的古怪的人。


  沈書回過神,趕緊走了,以免旁人以為他是瘋了。


  “秦兄?”沈書拍了一下在自己房門外不斷盤桓的那名文士,此人喚作秦愫,是眾文士當中唯一偶爾同蘇子蹇還有話可說的人。


  “你不在啊。”秦愫往旁邊看了看,似乎在防備什麽人,“有空嗎?”


  沈書開了門,秦愫替他關上門,才進屋坐下。


  “怎麽了?”沈書同他不熟悉,沒有給他倒茶。


  秦愫額頭上沁出了汗,焦急地問沈書:“小沈,你發覺沒有,蘇子蹇好幾日都沒露麵了。”


  “是嗎?”沈書作出思索的表情,遲疑道,“好像是幾天沒見,可能令使有事差遣,令使不一直這樣嗎?讓大家各自忙活,又不給大家夥商量的機會。”


  “最奇怪的是,令使也不在,昨晚我就去敲過蒲遠躬的門,他就不在,來找你之前我又去了。這蒲令使私下裏一直說你叔是太守大人,這不沒有了主意,想問問你知不知道他倆的行蹤。”


  “我也不知道,昨天令使派我出去,我也是晚上才回來。要不你問問館舍管進出那老頭。”沈書給秦愫出了個主意。


  “問過了,令使昨天是回來了的,也沒見他出去,偏不在房裏。子蹇則是好幾天前就出去了,幾天來著……”秦愫花了老鼻子勁,說,“具體哪天記不清了,那老頭就說他也記不清了,反正是幾天前的事,到現在也沒回來過。他同季孟好,是不是搬去同季孟住了?不該啊,這兩人那日鬥氣,不是鬧翻了嗎?怎麽又好了?”


  沈書兩手一攤,愛莫能助。


  秦愫隻得走了。


  沈書在房裏聽見秦愫敲別人的門,便在門縫上往外看了看,秦愫又敲開了幾扇門。中午秦愫來叫沈書一起吃飯,飯堂裏自己人坐在一起吃飯,一共隻來了七個,沈書名字都沒記全,便隻點頭不叫人。


  “這麽一直耽擱著也不是事,昨天令使回來說要睡覺,之後就沒見到了,秦兄確定他不在房裏?”


  秦愫點頭:“真不在,我叫人把門踹開,進去看過。這不是手頭上還有事兒,急著找他,李才福那邊還等我的回話。”


  “回什麽話?”沈書正要問時,有人先問了,沈書埋頭吃飯,聽見秦愫回答,“還不是要請客吃飯,令使天天抓丁,哪天就輪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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