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一七
“那上頭有阿九的命。”沈書道, “你還記得那個範大老爺嗎?”
那年沈書的刀在滁陽被一個叫阿九的乞兒偷走,阿九拿沈書給的錢去給陷在乞兒們聚集的莊子裏另一個孤兒贖身,被贖身的女孩帶著那把刀逃出了莊子, 阿九卻永遠留在了那裏。紀逐鳶一怒之下,殺死了看莊的高麗人, 回去後挨了朱文正一頓訓斥。
“記得,你想讓人查他?”紀逐鳶在旁邊的小凳上坐下來, 長腿顯得有點憋屈。
“那年咱們寄人籬下,也是剛到滁陽, 朱文正派來周戌五、鄭四兩個盯著我們的一舉一動。現在不同了,周戌五與鄭四已是我們的人。李維昌回應天府送信, 還要去見一趟洪修, 他雖不在, 他的手下還在, 我讓張隋去傳個話, 讓暗門幫忙查查這個‘範大老爺’。”
“陳年舊案, 從何查起?”
“這好辦, 範老爺在滁陽有那麽大一間莊子, 怎麽過手來的, 誰修的,都經手哪些人,隻要滁陽還有活著的左鄰右舍,總能打聽到。他的手下不是說他認識許多官員,一直給人送錢送美人嗎?有予必有求,先查看看他的情況。”
紀逐鳶點頭, 覺得沈書知道記仇了, 這是好事。
沈書卻不隻是因為阿九, 更因為當年他就有個疑惑,範大老爺始終沒有露出真容,連朱文正都隱隱有些忌憚他。雖說那時朱元璋勢力還不大,到底是入主滁陽,占了這一城地方,他親侄兒何至於去怕一個什麽“範大老爺”?在那時沈書和紀逐鳶兄弟兩個,自保都難,不可能去查個究竟。現在完全不同了,正好借查範老爺,看看暗門如何運作,到底能不能用。
六月下旬,當年第二季的稻子出了芽。張士誠召見了沈書一回,安排他到府裏坐館,給一幫孩子發蒙。不久,調令下來,紀逐鳶成了張士誠的侍衛。
“老弟實在可惜了。”朱暹吃了點酒,臉上發紅,拇指按了按自己的兩撇胡子。
竹林沙沙的響,沈書和紀逐鳶都休息時候便回園子裏住,張士誠的府裏“老師”甚多,府學也設在近旁,沈書打小就看父親給孩子啟蒙,但凡父親不在,也常讓他到課堂上坐著。一日無非是講書、溫書、再著學生背書、默寫之類。中午在府裏開飯,跟著學堂裏其他先生一起用飯。
旁人都比沈書的年紀大,當中有個姓姚的先生頭發都白了,走路踉蹌,端碗時手總是發抖,沈書便以學生自稱,每日替姚先生把飯盛了,一老一少對坐著吃飯,吃完沈書會把姚先生的飯碗一起刷了。那姚先生年紀甚大,不進中過舉,開過館,還做過教諭。沈書難得有如此清閑的時候,在張士誠府上時,便跟著一班老學究精進學業。
“將軍說笑,能給主公做侍衛,那是不好修的福氣。”沈書笑道。
晚上吃飯的酒是朱暹提來的,紀逐鳶拿走沈書的杯,虛著眼睛一口悶幹。
沈書知道他哥不想他吃醉酒,紀逐鳶的酒量如今練了出來,沒有一斤烈酒灌不醉他。
“哎,男兒誌在四方,主公如今少有親征,做侍衛有什麽好。不過既做了侍衛,就得機靈點,找路子進親衛隊。”
“有何不同?”沈書來了精神。
朱暹舔了一下嘴皮,嘿嘿地笑:“倒也不必麻煩,我去打個招呼,就能給你哥換換。”
“將軍再急,我也沒法讓黃老先生明天一早就造出炮來。”朱暹的眼珠一動,沈書幾乎就知道他要什麽。黃老九前次來說了,他在想方設法拖延。
“誒,七月,七月總成吧?”朱暹醉醺醺地說。
“再有一旬就七月了!”沈書叫道。
“要趕不上七月,再多功夫年內恐怕也是白搭了。”朱暹端起酒杯,喝完之後,起身告辭。
沈書和紀逐鳶一起送朱暹出門,牽著手回來,一路沈書都沒有說話,走到家門口,他突然想起來,看紀逐鳶時,紀逐鳶也在看他,點了一下頭。
沈書心頭猛一跳,眼前隻有一場大戰,便是要收拾楊完者了。
夜裏沈書正睡得沉,有小廝一路提燈從門口跑上來,敲門敲個不停。
紀逐鳶穿衣服去開門,朝榻上看了一眼,關門出去,將小廝拉到一旁說話,不想吵了沈書睡覺。
不到片刻,紀逐鳶把沈書從床上抱起來,給他穿衣服,看沈書眼神走神,就知道他還沒醒,便在他的眉間和唇上吻了吻,說:“你兄弟回來了。”
沈書一時還沒回過神,皺眉把紀逐鳶看著,倏然間他的眼睛越睜越大,鞋子也不穿,隻穿了襪子就往外跑。
康裏布達與高榮珪已經進了院子,正從廊下的一排燈往沈書他們臥房這邊來。
高榮珪攔開沈書,沈書往高榮珪身上抱,扯著他橫豎打量,不住看他身後的康裏布達。
倆人灰頭土臉,看上去都被折騰得夠嗆,沈書連忙叫人趕緊燒熱水,讓他倆痛痛快快洗個澡,換身幹淨衣服,又讓趙林快點跑到別院去叫廚子起來做飯。
周戌五從旁說:“都吩咐了,茶也煮上了,大人們先入廳裏說話。”
兩個小廝點亮偏廳,沈書想讓人去把蔡家的三個孩子叫起來,康裏布達連忙把他叫住。
“你歇歇吧,又不是皇帝回鑾了。”高榮珪將地上的一口箱子提起,重重杵在長桌上,朝康裏布達伸手,又是一口箱子。高榮珪氣喘籲籲,表示最後一口就放地上。
沈書拿手試了一下,他都提不動。
“錢?”沈書嗓音有點抖。
康裏布達點頭:“脫脫言而有信。”
高榮珪坐下來,腳架在膝蓋上,腳掌晃來晃去地動個不停,歎道:“人為財死,這一路苦頭吃大發了。”話音未落,他把外袍一寬,露出一身的鞭痕。
沈書心頭一凜,呼吸停頓了片刻,看一眼紀逐鳶。
“把你衣服穿好。”紀逐鳶不悅道。
高榮珪嬉皮笑臉咧嘴道:“你弟又不是姑娘,有什麽不能看的?”
“老高。”康裏布達一出聲,高榮珪頓時渾身僵硬,係上外衣,嘟嘟囔囔的不知道說什麽。
“死了幾個弟兄,暗門派去的白霜和他帶的兩個手下都死了,老高也險些沒命,北方出大事了,蒙古朝廷內鬥,有人有不臣之心。”康裏布達麵色疲憊,高榮珪的臉色也沒見得就春風得意,兩個人連嘴皮都幹得起殼了。
沈書這時方才留意到,康裏布達和高榮珪都穿著粗布衣衫回來了,卻並不合身,他二人個子極高,身上的衣服卻連手腕腳踝都遮不住。
“坐船回來,後來換了馬車,下大雨,車子走不動,困了好幾日,身上都濕透了,連屁股月誇都濕透了,上岸以後附近又沒有鎮子,找個成衣鋪子都找不著,隻得跟民家買。”高榮珪搖搖頭,“李維昌在不在,我有東西給他。”
“他不在隆平府,過些日子才回來。”沈書心中一動,又說,“你有事找他?或者我可以……”
“是信,隻有李維昌能處理。”康裏布達揉了揉眼睛,將白霜死在入蜀的路上說了,他已經盡量說得輕描淡寫。
沈書不認識白霜,但仍聽得後背發麻,情況比白霜在信裏所說驚險數百倍。這時沈書才看兩人消瘦了不少的臉,便有另一番滋味。
“還有一份,還沒送來?”康裏布達見沈書點頭,看一眼高榮珪。
高榮珪解釋道:“我們走的是繞路,先隨流民入川,走的是巫峽,如果馬棗走陸路,沿著黃河往東,從鄭州南下,該會比我們早。”
康裏布達:“讓他帶走那一份,算報答他一路護送,取出這些東西,也很費了番功夫。拿走就拿走吧,餘下的這三箱,明日叫周戌五來點,多或少就勻一點,總之按我想的,咱倆平分。”
沈書正要說話,看到紀逐鳶的眼神,便沒說。
高榮珪和康裏布達都疲憊不堪,小廝把人帶去房間,沈書同紀逐鳶回房睡下後,紀逐鳶一手攬過沈書的肩,低聲說:“你當麵拒絕,康裏布達一定不肯,大不了就是照他說的收下,不動用就是。”
沈書嗯了一聲,隻覺百感交集,這二人正月就走了,如今晚稻已經下地,天氣轉涼,再把中秋一過,一年就算到頭了。三箱金銀,險些把高榮珪搭進去,暗門還死了三個兄弟,一路下山,道旁水潭裏都是難以分辨的屍骨。
良久,沈書忍不住歎氣,趴在紀逐鳶胸膛上昏沉沉地睡了。
翌日申末散了學,沈書在太尉府裏告假,簽押,將腰牌交了,出來坐轎回家。紀逐鳶還沒回來,小院裏灑滿了日暮的光。沈書下轎在坡下麵站了會,這才往上走,竹子沙沙的響,家門外李賁在等。
這一整日在太尉府裏沈書都有些心不在焉,許多事情在他的腦子裏打成一堆結。
進了家門,沈書方得知黃老先生來了,正同舒原在康裏布達那裏下棋。沈書換了衣服,接過小廝遞來的帕子,擦了臉和手。
“高榮珪不在?”成天高榮珪寶貝康裏布達得跟什麽似的,一路生死劫難回來,竟舍得不陪媳婦,咄咄怪事。
李賁在盆裏洗帕子,笑說:“少爺忙忘了?不是您讓張隋一早帶高大人出門了嗎?”
沈書一愣,這才想起來,早上出門前因想到高榮珪要去暗門轉交白霜的家書,另外那張條子是給李維昌的,他也不打算看,但白霜人沒了,家書自然是早早交到家人手裏頭為好,而高榮珪又最清楚白霜等人最後一段時日經曆了什麽。高榮珪是帶兵帶慣了的人,從前的部下也有不少喪命,處理這等事情他最熟慣,知道說什麽話才妥當。去的時候高榮珪還自己包了三封銀子。
“老先生。”沈書人還沒進院子,先就大聲嚷開了。
“噓——”唐讓在門口站著,神神秘秘地做了個手勢。
第二個是王浩,王浩後麵站著蔡定,兩個小蘿卜頭挨個兒把食指壓在嘴唇上,朝沈書噓過來。
沈書一看,裏頭正下棋,下棋的卻不是舒原和黃老九,而是晏歸符和黃老九。棋盤上黑白膠著,正輪到黃老九,他下一子,晏歸符笑了搖頭,將手中的白子盡棄了,起身,朝黃老九作揖。
“老先生好棋力,晚生甘拜下風,改日再行討教。”
黃老九唔了聲,丟開棋子,喝了口茶,請晏歸符再坐。
晏歸符若推辭,便有些無禮了,隻得坐回去。
這時小孩們紛紛圍了上去,都不敢說話,專心看黃老九把黑白子退回到三步前。
沈書於圍棋造詣不高,樹下掛著幾盞燈,昏黃的燈光裏,六月底的冷風吹得燈光晃動。沈書揣起手,想起來再有不到一個月就是中元節,鬼門大開,亡魂們都要到人間故地看看親人們活得怎樣。
昏黃的燈影裏,黃老九提子落子的手,與幼年時教沈書複盤下棋的父親重疊在一起。
“……如此,便可反敗為勝。”黃老九落定最後一子,示意晏歸符細看。
晏歸符茅塞頓開,輸得心服口服。
唐讓撇嘴抱怨道:“也不是什麽了不起的招式,方才那一步要是沒人催晏大哥,他一定能想到。”
“唐讓。”晏歸符沉聲道。
唐讓連忙用手捂了一下嘴。
“沈書什麽時候來的?”晏歸符下棋入神,沈書叫那一聲他沒聽見。
黃老九卻道:“來多時了,你在棋盤上有天賦,可多找高手下。但莫要找些臭棋簍子下棋,仔細壞了手。”
“是。”晏歸符起身,畢恭畢敬地行了禮。
臥房門開,王浩匆匆一瞥,看見蔡家的姑娘,忙起來告辭,說父親讓他天黑前上去吃飯。
蔡定不大連貫地說:“已經黑了。”
王浩為難地看了看他。
“就在這裏吃,待會我讓人送你上去。”沈書是這一整個園子的主人,他說話無人敢違逆。沈書又使人去告訴王巍清一聲,便吩咐人開飯。
大人們在一邊說話,小孩去一邊洗手,隻聽見什麽東西摔碎的聲音,大人們齊齊不說話了。
康裏布達大步走過去,拎起蔡柔,怒斥道:“怎麽推人呢?”
蔡柔滿臉通紅,憤恨地盯了他一眼,氣衝衝地跑進屋裏,不消片刻,女孩的哭聲就從房間裏傳出來,直是號得驚天動地。
王浩從腰到腳脖子濕透了,褲腿還在往下滴水。
蔡定左右看看,抓住晏歸符的袖子,乞求地看他。
“帶王浩去換一身衣服。”晏歸符朝唐讓說。
“沒有合他穿的啊。”唐讓大喇喇道。
王浩雙手揪著褲腿,頭也沒抬,直接朝沈書鞠了一躬:“大人,我回去了。”
不等沈書說話,王巍清的兒低著頭便往門外走。
蔡定看了著急,掙脫晏歸符,跟在王浩後頭追出去,一邊跑一邊叫“哥”。
“趙林,叫兩個人,打燈籠把小孩送上去,蔡定不想回來就讓他在王大哥那邊睡覺。”等小廝也攆出去,康裏布達房間裏傳出摔東西的聲音,康裏布達眉頭深鎖,眼看就要發怒。
高榮珪大搖大擺地回來了,叫道:“嘿,這麽熱鬧,媳婦兒,今天什麽日子?”
此言一出,沈書當即沒眼看了,壓根不敢回頭看黃老九什麽表情,隻得拿手扶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