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三五
“這封信直接送到了我的手裏。”張隋遞給沈書一封信, 又道,“還有一封信,我先去的您家中, 恰碰上朱文忠的親信來送信。”
張隋曾替沈書送信到軍中,因他臉上有一道疤,送信人也立刻認出他來。於是那人便將信托付給張隋轉交。
“信帶來了?”話是紀逐鳶問的。
張隋看一眼沈書, 沈書閉了一下眼。
張隋便將兩封信都呈上。
紀逐鳶隨手將信翻過來,認出朱文忠的字跡,點頭道:“確實是他親筆。”他瞥一眼沈書, 拆了信。
沈書哭笑不得:“要看你就看,哪回我沒給你看?”
紀逐鳶不語,看信時神色也沒有任何變化。
沈書卻眉頭緊皺, 張隋帶來的信是穆華林的親筆,信紙皺巴巴的, 不知通過什麽途徑送來。信上的內容令沈書一時不知怎麽辦才好,一個個工整的漢字仿佛化為一柄大錘,讓他的眼前發黑。
“弟,朱文忠叫你一定要保住廖永安的性命, 尋機會把他放出來。怎麽了?”紀逐鳶發覺沈書神色不妙,手指拈住沈書手中信紙的同時,詢問地看了他一眼。
張隋察覺到什麽, 大聲道:“停車。”待馬車停穩後,張隋便即下車,少頃, 馬車停在無人的路邊, 幹枯的柳條掃在車棚上擦出一陣沙沙的聲音。
“怎麽可能?”紀逐鳶翻來覆去看穆華林的來信, 隻覺得十分疑惑。
“還是來了。”沈書回過神, 用拇指用力按壓眉心,抬眼時已恢複平靜,沈書握住紀逐鳶的手背,輕拍兩下,深吸一口氣,安慰道,“我來想辦法。”
“沒有辦法,你必須現在就選。”紀逐鳶煩躁地說,“廖永安是渡江的功臣,更是朱元璋麾下得力幹將,若說水戰,幾乎沒有人比得上他。江南一帶,水網密布,處處是江河湖,水上更有島嶼寨子無數。在江南作戰,少不得水師。”
沈書點頭:“也少不得廖永安。”
“他卻要你殺了廖永安。”紀逐鳶粗聲道,“難道他不知道朱元璋一定會保廖永安,他不是時時處處為你謀劃嗎?設計殺了楊完者是回應天的好機會,救下廖永安也會是,現在讓你去殺廖永安,又是何意?”
“我可以殺廖永安,隻要不叫旁人知道是我殺的即可。”沈書已定下心神,思忖著緩慢開口,“哥,你發覺沒有,無論你還是我,平日裏所作打算,都是為朱元璋。”
紀逐鳶沉默了。
“身在曹營心在漢,不僅我如此,你也是。”沈書搖頭,“該說你更是,因為你我心中知道,早晚我們要回應天。”
“我們本來就要回去。”紀逐鳶語氣很重地說。
沈書微微一笑:“師父的命令,向來隻是命令,他從不作解釋。”
“他沒把你當成徒弟。”紀逐鳶氣憤道,“你,我,都是他手裏的棋子,執子之人從不必對棋子解釋任何事。”
“但我們不是棋子,他若隻把我們當成棋子對待,就得給他教訓吃。”
沈書話音剛落,紀逐鳶便難掩驚詫地瞪住他,急促起伏的呼吸平複下來。他反複張嘴,最後隻吐出一句:“我以為你……”
“以為我是個聽話的乖徒弟。”沈書朝紀逐鳶眨了眨眼,“萬事抵不過一個‘拖’字,不到憂慮的時候。”
“他不好對付。”紀逐鳶說。
“也不到要對付他的時候,我一直很想看看,他所謂不做則會生靈塗炭,死更多人的這件事,究竟是什麽。”沈書低聲道,“我也很想知道,他到底效忠誰,我更想知道,這些年發生這許多事情裏,他對你我,真正如師如父,還是單純利用。這一年我有太多時間,我將所有事情,前後捋了一遍。除了拜師後他傳授你武藝,教導我做人做事,還有許多事我沒有想清楚。”
“那你打算怎麽做?”紀逐鳶行事比沈書直接許多。
沈書也知道,唯一讓紀逐鳶放在心上的,隻有自己的安危,隻要是沈書想定了要去做的事,紀逐鳶甘願隻做他手裏的一把利劍。這種毫無保留的信任,正是最打動沈書的地方,畢竟紀逐鳶才是兄長,當初父親也是把自己托付給紀逐鳶照顧,這照顧裏當然包括要約束沈書。而紀逐鳶卻恨不得親手給沈書插一雙翅膀,讓他可以飛得更高,飛去他想到的地方。
朱文忠和穆華林同一天,傳來兩封完全不同指示的信。朱文忠自然是同他舅一條褲子,讓沈書首要護住廖永安的性命,其次想辦法營救。
而穆華林則完全相反,信裏隻有四個字——“殺廖永安”。
除夕前兩日,張士誠的太尉府裏收到一個令所有人無法安心過年的消息,臘月十八日,朱元璋的大軍開始進攻婺州,由於胡大海已在婺州境內盤桓數月,略無寸功。而婺州城防重建於六年前,其外城牆、內甕城、雉堞、望樓一應防禦工事皆是新築,按說堅固無比。鎮守滁州的石抹宜孫麾下更有許多能人,並早已派其弟馳援婺州,後來又讓胡深帶許多獅子戰車前去破圍,他自己領兵駐在縉雲接應。如此大好局麵,元廷並不把朱元璋放在眼裏,派人前去勸降。
“朱重八拒不投降,派胡德濟誘敵,將季彌章的援軍引到梅花門外,一舉殲滅,擒得元帥季彌章。有這一招敲山震虎,各路援軍一時都有些觀望。軍情急如火,稍事怠慢,就讓那朱重八鑽到空子。”當中一人說,此人是張士誠麾下一王姓的將領。
沈書低垂視線,規矩地跪坐在倒數第二位,末席四名都是幕僚,大概是看了周仁的麵子,他才得以坐在這裏。周仁常將沈書視為智囊,除了沈書,他還帶了季孟,而張士誠另有謀臣,像沈書等人,除非被點名說話,否則隻能靜聽。有時陪著幹坐兩三個時辰,直叫人打瞌睡,關鍵是,向來武將便瞧不起文人,季孟曾隨軍出征兩次,沈書到了隆平後,固然先有出使杭州之功,但到底知道的人不多,帶隊的蒲遠躬回來後隻被周仁私下訓斥一頓,留用在太守府,甚至不曾致仕還家。隻不過從掌管擬定文書,打發去看書閣了。沈書每次去書閣,蒲遠躬都不在,顯然是故意避而不見。
當初眾人從隆平啟程,多少人上趕著要來巴結蒲遠躬,隻道這一趟差辦完他必然一步登天,誰也料不到杭州的事是辦了,蒲遠躬卻從周仁的書房被發配去書閣,一字之差,就將蒲遠躬徹底從隆平事務的中心徹底趕往了旋渦邊緣。
“問你。”季孟用胳膊動了動沈書。
沈書回過神,卻未聽到問他什麽。
季孟又垂著眼睛規矩地盯著麵前的案幾,他嘴唇動得十分微弱,模糊的聲音傳入沈書的耳朵。
沈書忙起身道:“想是城中守軍發覺援軍久久不至,士氣先就矮了一截,自設總管、又設達魯花赤,設錄事司、更設禦史大夫以來,路府官員冗雜,如今連元帥都滿地跑,朝廷裏人人想著獨占功勞,職司不明,各自為戰,難免上令下不達。”頓了頓,沈書複又說,“依卑職之見,朱重八手下真正可用之人,僅有徐達、常遇春而已,其餘不足為慮。胡德濟能破季彌章,並非胡德濟之功,乃季彌章統兵不力。”
季孟詫異地瞥了一眼沈書,但很快低頭。
周仁閉著眼,右手拇指撫左手虎口,始終沒有表態。
王子明卻一拍桌子,怒聲道:“朝廷這幫沒用的官軍,婺州兵精糧足,也能打輸?”
“誒,勝敗乃兵家常事。”另一將領說。
“朱重八有十萬雄兵,婺州守軍,數量不足,否則何以各地借調援兵?他能先打掉季彌章這一支,是有些戰術,不要小看朱重八。”又有將領議道。
這話就有點衝著沈書來的意思。
不待沈書開口,季孟說:“此人胸無大誌,屈居於小明王之下,拜個小兒做皇帝,是不敢明火執仗同朝廷痛痛快快打一仗的。婺州雖富,不過倚仗石抹宜孫在側,再說,還有何處能富過咱們周太守手裏的隆平府?眼下,更應抓住時機,趁朱元璋同朝廷開戰,攻取敵後,奪回江陰。”
江陰原在張士誠手中,季孟此言恰好落在張士誠的痛處上。
周仁睜開眼,右手大袖一揮,他起身,朝張士誠一拜:“請主公發兵江陰,奪回我大周之地。”
是夜大雪,雪路泥濘難行,季孟讓小轎停在坡下,他自己走下轎來。
“姑爺,姑爺還是將鬥篷披上,不然小人等回去要挨夫人的斥責,少不得要挨一頓板子。”
季孟匆匆拿過來鬥篷,自己係上,撐起傘蓋,揮開下人,隻叫他們在道旁的茶館去歇腳吃飯,因他出手大方,家丁樂得清閑,便把轎子停在路邊,自散了去取樂。
一見到季孟,沈書便笑了起來。
“知道你要來,不曾料到這麽快。”沈書吩咐人端來一盆熱水,供季孟洗臉,小廝取過季孟的鬥篷去烘幹。
沈書示意他把鞋子也脫下來。
“什麽時候了,還講究這些。”季孟嘴上這麽說,到底換上皮屐,將氈靴放到門外。
“你今日廳上說的是什麽話,沈書,我要你一句實話。”季孟目不轉睛地看著沈書,傾身向前,唇幾乎碰到沈書鼻梁上,隻為將沈書眸底的神色都看清楚,“以你的才智,看不出朱元璋是天生的領兵之才?他這些年在浙東的作為,並非甘於人下的庸才。”
“季兄不要著急,容我慢慢說。”沈書將季孟推開。
季孟擰著眉,正要開口時,小廝來稟報說紀逐鳶回來了。
“讓他先睡。”沈書頭也不抬,從爐子上取下茶壺,食中二指抵住壺蓋,給季孟倒茶。
季孟狐疑地不斷瞥沈書。
“等等。”沈書起身,到門口吩咐事。
季孟隻聽見什麽“不等,知道,讓人都站遠”之類零星幾個字,他心頭本來煩得很,聞到茶香,稍微定了下來。在季孟看,杭州之行,沈書得知了他與蘇子蹇不足為外人道的那些事,他便對這年輕人生出親近之心,沈書助他殺梅昌,替蘇子蹇報仇,暫留下那枚於他於蘇子蹇意義重大的剛卯,以此激他重新振作,這些季孟都很明白,沈書是個極其聰明的人。而在季孟自身,更是覺得他是個“好人”,心中早已有些把沈書視為親弟弟,不想看他走到歪路上去。
季孟稍稍理出了頭緒。
沈書回來坐下,正要開口。
季孟卻說:“賢弟,咱們既已選了張士誠為主,無論如何,隻得為他效命,搖擺不定,是要命的大忌諱,你今日那幾句話,旁人我不知,周仁如此狡猾,恐怕早已看出你有挑唆武將輕敵的意圖,就此疑你。你需找個機會,同太守表明心跡,再誓死效忠……”
“若為張士誠的大業,讓你去死,季兄可甘願?”
季孟一愣。
沈書笑搖搖頭:“我也不願。”
兩人倏然沉默,沈書拿起火鉗,在火盆裏戳了戳,撥起些許火星,室內溫暖不少。
“從張士誠降元那一日起,我就篤定,他當不了皇帝。”沈書道,“遇事就知送錢走門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帝願意給你機會,錢就有用,皇帝不樂意給機會了,真要算起來,這些民脂民膏,該誰的?還不是該收歸國庫?流進大都皇宮。”
“能屈能伸,說明他還是有成大事的跡象。”
“你去街上抓兩個竊賊,要打他時,他交出所竊之物,過幾日照樣為禍一方。也算能屈能伸,可能成什麽大事?隻有有身份,有尊貴的人,‘屈’之不易,張士誠是什麽人?你我心知肚明。”沈書喝口茶,說,“季兄是還沒得到消息?關先生和破頭潘攻陷了上都,那才是蒙古皇帝真正的老巢。北方局麵利於紅巾,朱元璋進可攻,退可守,大可端坐在應天。他卻親征婺州,此人膽識勇氣。”沈書略作停頓,瞥了一眼季孟,“還有野心,都遠勝太尉。”
“你的意思是……”
“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事。咱們這樣的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上陣讓你將人當成蘿卜砍,誰也下不去手,便隻能給人做謀臣,謀臣也不容易,須有頭腦,更需眼光。”沈書重新斟了一杯茶,又給季孟滿上,手指托起茶杯,向季孟一敬,“我的心事,不瞞季兄,兄若要告發,我也不怪你。說與不說,全是我做主,就算泄密,也是我的全責。喝了這一杯,季兄若要走,我親自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