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2章 油盡燈枯
蘇暖為他以後的生活做了無數種設想,到頭來又覺得自己傻的可笑,那是他的生活,別人想的再天花亂墜,也是別人的。
不知不覺,她已經離開車站,走了很長一段路。
天氣炎熱,曬得她頭暈眼花,她正打算等紅燈結束,穿過馬路去對麵打車,卻沒想到馬路中間默然竄出一個穿白色衣服的人影,高溫蒸騰的馬路都有些虛幻,連同她的身影,都有些模糊,然而馬路兩邊的車子已經啟動。
蘇暖不及多想,迅速竄了出去,千鈞一發之際,將那人給拉了回來,但因為退的不穩,兩人摔倒在地,而她則不幸的當了人肉墊子。
跟前又有車子開來,看到摔倒的人,都緊急踩了刹車。
馬路上溫度如此滾燙,蘇暖嘶嘶抽冷氣。
周圍有人上來幫忙將她們扶到一邊。
蘇暖的整個胳膊肘全部脫了皮,鮮血淋漓,染紅了她白色的襯衫。
路人紛紛驚訝,而她則緊張的去查看那個有些精神恍惚的婦人,這一看,又嚇了一大跳:“伯母?”
沒錯,這人正是董母。
她神色憔悴,眼眶凹陷,看起來精神不濟,神情恍惚,茫然的似乎完全不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麽事情。
“伯母?”蘇暖伸手在她麵前揮了揮,拉回了董母失神的注意力。
董母啊了一聲,看著蘇暖,麵部突然扭曲了幾下,看著她往後退了兩步:“你是誰啊。”
蘇暖大為震驚:“伯母,你不認識我了?”
董母搖頭,倉皇的表情不像是說謊。
旁邊的人提醒她:“小姐,你的手一直在流血呢。”
蘇暖嗯了一聲,道:“不礙事,謝謝你們。”
他們已經幫忙叫了救護車,不一會兒,救護車就來了。
看董母精神那麽糟糕,蘇暖陪著一起去了醫院。
醫生給董母做了詳細的檢查,最後得出的結論是她換了嚴重的精神分裂症和憂鬱症。
蘇暖拿著醫生出具的檢查報告,背後陣陣發涼。
她不語,醫生提醒她:“小姐,你自己的傷也需要處理一下。”
蘇暖抬起自己的胳膊,衣服已經完全黏在了血肉上麵,醫生給她清理的時候直接剪開了,瞬間撕下她一塊皮肉,疼得她冷汗直冒。
然後又消毒,她拒絕了醫生給她打麻藥,如此清晰地疼痛讓她連呼吸都在抽搐。
旁邊的護士看不下去,拿了塊毛巾讓她咬在嘴裏,她一臉的冷汗,感激的看了她一眼,閉著眼睛,任由醫生給她處理傷口。
“好了。”到最後,她都神情緊張的麻木了,醫生終於宣布好了。
蘇暖的胳膊肘上包著厚厚的紗布,重新回了董母的病房。
她已經給董安月打了個電話,不多時候,董安月便趕來了。
董安月看到蘇暖,滿臉震驚:“怎麽回事,為什麽我媽會跟你在一起?”
蘇暖說:“是在馬路上看到她的,差點被車子撞了,還有這個。”她拿起醫生的診斷證明給董安月。
董安月卻並沒有看,而是直接收入了包中,道:“謝謝,多少醫藥費,我一會兒給你。”
“不用了。”蘇暖問,“為什麽伯母會變成這樣?”
董安月冷哼:“為什麽?”許是這段時間發生了太多事情,當初還有些圓潤的她,竟是急劇的消瘦,下巴都尖了,脾氣也變得不太好,“你心知肚明吧,還有必要問嗎?”
是的,董安陽的意外死亡,董俊軒的離開,一個又一個沉重的打擊,逐漸打垮了這個家庭,首當其衝的自然是董母,她的人生的確生無可戀。
董安月進去看了她之後,便坐在裏麵與她說話。
蘇暖在外麵站了好一會兒,才默默離開。
但是離開前,董安月追了出來,將剛才墊付的住院費全部還給了她。
蘇暖是個不受歡迎的掃把星,董家的兩個男人,都因為蘇家人而死。
蘇暖覺得,萬死不辭。她踽踽獨行走在酷熱的街頭,心底卻是一片冰涼。
手機驀然響起,突兀的鈴聲讓人分不清東南西北。
好半天,她才蹲在地上一個手從包裏找出手機:“喂,你好。”低沉的嗓音顯示出她情緒的低落。
那邊的人道:“宋暖嗎?”
“嗯?”恍然如夢的名字讓她有點兒反應不過來,會這麽叫她的……
“我們這裏是第七監獄醫院,宋晉修是你爸爸吧,他已經快不行了,臨終之前想見見你,你最好現在馬上過來一趟。”
蘇詠荷跟她說過,那個人,患了十二指腸癌。
現在已經到了晚期。
她回到家裏,蘇詠荷自然發現了她胳膊上的傷,蘇暖三言兩語找了個借口混了過去,她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思量了很久,還是將監獄的那個電話給說了。
蘇詠荷很快陷入了沉默。
她坐在蘇暖的對麵,注視著地毯上玩的起勁的小寶,蘇暖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俗話說,養而不叫父之過,但還說,子欲養而親不待。
“暖暖,你自己想好,反正我是不會原諒他的,但你跟我不一樣,不管怎麽說,你身上都留著他一半的血,這是永遠無法改變的事實。”
蘇暖回了自己房間,躺在床上輾轉難眠。
最後也不知道怎麽睡著的,可是她又做夢了,夢到了小時候,一個小女孩托腮坐在門口,每當父親回來,那就是她最高興的時候,後來,她被爸爸托起放到肩上,像個快樂的小飛機一樣飛回家……
她分不清到底是夢境還是現實,但最後卻哭了。
她知道自己醒了,但情願自己還在夢中不要醒過來,最後隻能淚濕枕巾。
任由無盡的夢靨將自己團團圍住。
第二天一早,她自困頓中醒來,跟劉主任請了個假,又跟王純彥借了車,一個人單車上路了。
來到第七監獄醫院時,已經接近正午。
門口守衛嚴格,她說明來意,人家進去核實後,又拿她的身份證做了登記,這才放她進去。
這裏每個房間的大門上都裝滿了鐵門門閘,門口還配有一種警衛看守,嚴密的一隻蚊子都難以進去,走在冗長的通道上,窒息而壓抑。
前麵的獄警突然停住腳,站在一扇緊閉的鐵門前:“到了,就是這裏,你進去吧。”
“謝謝,”她跟獄警道了謝。
獄警點頭後便吩咐看守人員一起離開了,留給他們一段獨處的時光。
蘇暖站在門外往內看,宋晉修已經蒼老的認不出來,頭發花白,身體瘦小而幹癟,渾身上下到處插滿了管子,旁邊的儀器上麵的數字也不停的變換著,那是他最後的生命體征。
最近見慣了生死離別,蘇暖竟覺得有些麻木了。
她推開門,病房裏很冷清,一點兒人氣都感覺不到。
宋晉修感覺有人進來了,所以艱難的睜開眼,一看到蘇暖,他混沌的目光頓時清明起來,手也試著抬起來,無奈手上儀器眾多,加上身體虛弱,根本沒有抬起來的可能。
他又試圖張嘴,囁喏著嘴裏隻能發出幾個混沌的音節:“暖……暖暖……”
他的聲音如此蒼老,蘇暖幾乎認不出自己的父親,她印象中那個高大穩健的會將她高舉過頭頂的男人不見了,取而代之的眼前這個瘦削的日薄西山的老人。
她的眼睛驀地酸澀,宋晉修痛苦的摘掉了自己的氧氣罩,滿是皺紋的臉因為皮下脂肪的缺少,幹枯如樹皮。
他已經行將就木,說一個句子三聲喘氣的看著蘇暖:“暖……暖暖……你來了。”
蘇暖站在原地,就聽他說:“謝謝你,暖暖,謝謝你……願意來看我……”
“我……撐著這……這……一口氣,就是為了最後見你一麵。”
他突然笑了,渾濁的眼珠子又轉動了起來,似乎這個痛苦殘破的身體內一下子被注入了新的生機。
回光返照四個字毫無懸念的出現在蘇暖的腦海裏。
她走過去,幫他拿了個枕頭靠在背後,然後又幫他搖起了病床,宋晉修顯得很激動,身上的各種儀器也開始響動起來。
蘇暖有些緊張,但他直說不礙事,拉著蘇暖的手幹涸的眼中就滲出了無數的淚水:“暖暖……”
“我幫您倒杯水吧。”蘇暖轉身準備離開去倒水。
宋晉修卻不讓,緊緊抓著她的手,眼睛也一瞬不瞬的盯著她,仿佛下一秒,她就會消失不見:“對不起,暖暖,爸爸如果早知道這樣,一定不會幹那件事情,對不起……爸爸其實也很後悔,暖暖……”宋晉修的語速極慢,但吐氣比剛才清晰許多。
蘇暖苦笑:“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真不知道你怎麽下得去手,為了一個總工程師的名額,這些年,難道你就沒有後悔過嗎?”
“我後悔了,暖暖,我早就後悔了。”宋晉修說著,驀地呼吸急促起來,旁邊的儀器紛紛開始響個不停。
他渾身抽搐,蘇暖默然緊張起來,急忙按了旁邊的響鈴,又想衝到門口去,但是宋晉修卻拉住了她的手,指甲死死的掐進她的肉裏,他說:“暖暖,你聽我說,當年,我雖然刺了他兩刀……但是……都沒有刺中要害……後來,一直都沒有找到屍體……我總覺得……總覺得……總覺得他還……總覺得……暖……暖暖,對不起,來生……爸爸對不起……”
他似乎是拚盡了全力,像一根拚命燃燒的蠟燭,終於蠟炬成灰,油盡燈枯,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手倏然滑落。
電子儀器的屏幕上悠然變成了一條直線,發出刺耳的滴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