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舊事一
昆侖卯時早課鍾聲準時被敲響,一群白衣少年,衣冠端正,熟練的將自己隨身的配劍,放置於攬閱閣門口的劍台之上。腰間團雲玉佩下淺藍色的流蘇隨著步伐晃動,衣角掃過幹淨發亮的門檻。所有人走進攬閱閣後,安靜端坐於自己的馬鞍桌前,便低頭翻閱早已按個人修為備好的書籍,沒有一點雜亂的聲響。
身為仙長的蘇啟善坐在講壇前,微微眯著眼,指尖劃過一本名冊。偶爾抬頭掃視一圈。
入座的弟子中,不乏一些天資卓越之輩。其中,賜姓弟子蘇瑾書與直係弟子蘇瑾翼,可謂各大仙門世家的表率,更是蘇啟善最為得意弟子。尤其是對未來的家主,蘇瑾翼覬覦厚望。
“啪”一顆不老實的白色小石子向一少年扔來,他隻憑感覺就伸手接住小石子,輕輕放在案上。隻餘光掃了一眼那枚小石子,並未理會轉而繼續瀏覽書本上的道法。
此少年便是霽月清風的蘇瑾書,蘇瑾書原本是茶農之子,原名叫樺書。父母都是老實本分的人,卻不想四歲那年父母被歹人所害,幸好蘇啟善路過,這才救其一命。本打算托付於山下農婦,可別人一瞧他還有一個尚在繈褓的弟弟,都不願接手。蘇啟善無奈之餘又心生憐憫,便將其與尚在繈褓中的弟弟樺年一同帶回昆侖。本以為沒什麽天賦,想著留在昆侖做做粗活了去二人的一生。沒想到,這兄弟二人悟性極高,尤其是樺書,不光心法學的快,就連劍法也隻需要看一遍。這讓蘇啟善如獲至寶,對二人疼愛有加。甚至在樺書十二歲時的拜師會上,直接破格賜姓蘇,排瑾字輩,給予厚望。
可固執的樺書知道昆侖有規矩,年滿十六還未得到賜姓就會被送下山。他擔心生性貪玩的弟弟不能得到姓,於是在雪地裏跪了整整三日,感動了蘇啟善,這才同意將樺年一同賜姓。
“啪”又是一顆白色的小石頭,這一次接住後,帶著幾分警告的眼神,回頭看向扔石子的方向。蘇瑾年躲在書後,眉宇間透露出幾分稚氣,指著訓集半遮麵小聲道:“此書我已看了不下百遍,可否換一本?”
雖說蘇瑾書與蘇瑾年是親兄弟,可二人性格完全相反。如果說,蘇瑾書是蘇啟善最舒心的弟子,那蘇瑾年就是他最頭疼的弟子。即便他天資聰穎,可他的心思完全不在修習道法上。天生不受約束,豪放不羈,做事更是隨心所欲。自己哥哥九歲便能默寫的世訓集,自己已經十九歲了還不能背完。
像今日這般的請求,恪守成規的蘇瑾書自然不會理會。他小心翼翼的將已經看完的書本,小心的合上,仔細擺放整齊後才拿過另一本。
蘇瑾年亂翻一通世訓集,完全沒有心思看,無聊的把玩起手中的石子埋怨道:“也不知是哪位前輩,比我哥還無趣。不知收集了多少家訓,才編寫出這樣一本世訓集。”
“蘇瑾年。”坐在講壇前的蘇啟善早已發現蘇瑾年的小動作,手指停在他的名字之上,突然點道。
“啊?”蘇瑾年猝不及防的站起身。慌忙之中,手裏的石子還掉在了地上,瞬間好一陣“噠噠噠……”響徹了俱寂的攬閱閣。
蘇啟善看著地上的石子,無奈的歎了口氣,想來早已習慣他如此不守規矩行為,縷縷有些許泛白的胡須,問道:“十惡為那十惡?”
“淫、殺、盜、貪、嫉妒、恚、惡口、兩舌、妄語、綺語。”
“何為十善?”
“身不妄動,心不妄動,意不妄思,性不妄亂,耳不妄聽邪聲……口……口……”蘇瑾年不停地轉著眼珠,眉頭緊皺絞盡腦汁,苦思冥想的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想不起來,嘴裏反複念叨著“口……口……”
蘇瑾書實在看不下去,起身揖禮:“身不妄動,心不妄動,意不妄思,性不妄亂,耳不妄聽邪聲,口不妄言綺語,目不妄視邪色,鼻不妄受邪穢,舌不妄食邪味,識不妄受於驚怖。十善既生,十惡自滅。”說完後麵帶厲色的看了一眼蘇瑾年。
蘇瑾年忍不住打了一個冷顫,可隨後又一臉無所謂,歎了一口氣,暗道:“不就是背不出來嘛,又必要那麽凶嗎?”
“瑾書你且坐下。”轉向蘇瑾年時瞬間變的聲色俱厲,罰道:“課後去藏書樓,將你手中的世訓集抄寫百遍!”
“又去?”
“你說什麽?”蘇啟善已是怒容滿麵。
蘇瑾年被嚇的一怔,不過,他才不怕呢。正覺得這裏生悶,已經等不及課後了:“沒什麽,師父弟子這就去,這就去。”說罷不等蘇啟善同意,便匆匆衝出攬閱閣,在從劍架上抓起自己的靈劍“優哉”,一溜煙逃離攬閱閣。逃出來的蘇瑾年,瞬間變得輕鬆起來,瀟灑的望著初升的朝陽,對著“優哉”自語:“優哉遊哉,何其美哉。”話音剛落,就見那在朝陽下,泛起點點金光的藏書閣,多少有一些破壞此時的心情:“哎……百遍呐!”
藏書閣分為四層,一層擱置平常送往攬閱閣的禮儀規矩之類的書籍,二樓可供所有弟子自由出入借閱,收錄一些淺顯易懂的道法、劍法、醫書。三樓收錄一些更為深奧的昆侖本家道法、劍法、法器不可帶出。四樓則隻能是家主與成績考核放置的皆是一些高深道法、法器與一些絕本,至於具體嘛,隻有蘇啟善、蘇瑾書、蘇瑾翼三人才知道。對於蘇瑾年能上三樓已經是蘇瑾書去求來的,上四樓隻怕他此生是沒機會了。
他歪斜著坐在一樓的馬鞍桌前,左手托腮右手無聊的轉動著手中的筆。思緒不知已經飄到了何處,不一會便昏昏欲睡了。
“啪!”一巴掌打在了他的背上,嚇的他眼睛都來不及睜開,就慌亂的跳了起來,頭也不敢抬的認錯:“師父,我錯了!”等了半響也不見對方說話,這才定眼一瞧,發現銀色的襦裙邊,瞬間就輕鬆許多,蘇啟善是金色裙邊,所以此人定不是蘇啟善。他長長的鬆了一口氣,懶散一屁股坐了下去:“大師兄,你幹嘛?人嚇人是會嚇死人的。”
蘇瑾年口中的大師兄,正是昆侖未來家主蘇瑾翼。濃密的眉毛俏皮地稍稍向上揚起,長而微卷的睫毛下,有著一雙晨露般清澈的眼睛,英挺的鼻梁,像玫瑰花瓣一樣粉嫩的嘴唇,搭配上白皙的皮膚,可以說是世間少有的俊美男子。可偏偏如此俊美的他,卻肩負重任,實際看起來卻比同齡的蘇瑾書要成熟些許。
蘇瑾翼見他此番模樣,早已憋不住大笑了起來,指了指桌上的世訓集:“你不會以為叔父這麽閑還來看你?”
“前前後後我已寫了不下萬遍了,師父就不能換個法子嗎?每次都是抄抄抄的。”說著就將雙手在他麵前晃了晃,抱怨道:“手都快斷了。”
“既知已抄萬遍之多,為何還是如此?”蘇瑾書早已拿著食盒站在門口,溫暖的陽光將他影子拉的數仗之長,盡管背對著陽光,依然能看到他那張俊朗如玉的臉孔,兩道劍眉斜插入鬢,一雙鳳目顧盼生威,鼻梁高挺,薄唇緊閉。一陣風吹動他那白色的長袍,宛如仙人降世。然而此刻他那俊美如玉的臉上,帶著淡淡的不悅。
蘇瑾年一聽蘇瑾書的聲音,立刻躲在蘇瑾翼身後,膽怯問道:“我哥怎麽來了?”
“早就來了。”
“不知悔改,今日早膳也不必在用了。”看著他如此貪玩的性子,蘇瑾書實在有些生氣,毫不留情的將備好的吃食拿走了。
“你呀……”想要訓斥一番,就見他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像是受了多大委屈一般,再也又開不了口了。隻得收起戳著他額頭的手指,甩起衣袖,追了出去。
蘇瑾年不屑的撅起嘴坐到桌前,拿過筆,亂畫一通,賭氣說道:“不吃就不吃,反正我也習慣了。”
再也沒人打擾的蘇瑾年,盡情的放縱著自己,抄一會,發一會呆又或者打會瞌睡。直到亥時才撐著桌子緩緩站起來,將手中的筆順手一丟,甩了甩手,喃喃自語:“百遍!百遍!每次都是,我若不想背就是千遍萬遍也沒用!”剛想挪動一下退,才發現腿都麻了:“嘶——”一聲叫了出來。肚子也不爭氣的“咕咕”的叫了起來,對於這種習以為常的懲罰,他早就有所準備,拍拍餓扁的肚子安慰道:“委屈你了,這就去彌補你。”拖起發麻腿,一瘸一拐的跑向小廚房。
看著已經收拾整齊的廚房,他“嘿嘿……”一笑。迫不及待的一陣翻找起來。昆侖雖不缺少吃食,可崇尚節約,向來都不會將剩下的吃食倒掉。隻是今天……好像什麽吃的也沒有剩下,他愣在原地,仔細的打量著四周,想著,或許是放在了別的地方。突然,眼前一亮,發現角落裏那個沒有翻過蒸籠,興奮的將其揭開,瞬間就失落了:“怎麽什麽都沒有?”
“泔水吃嗎?”一聲帶著些許嘲諷的聲音,在門口響起。
蘇瑾年被嚇的險些叫出了聲,立刻捂住了臉,將身子背對於他。
“轉過身。”
“求放過啊,這位師兄。”蘇瑾年緊緊捂住臉,緩緩轉過身子,一邊裝可憐,一邊卻透過手指的縫隙偷看是何人。
“手拿開”少年一副剛正不阿的樣子,繼續喊道。
“蘇瑾陽?”蘇瑾年心中頓覺不妙,蘇瑾陽與自己素來不和,今日正是他負責灑掃,定是他有意整自己。若是被他抓住,必定會公報私仇,正一籌莫展時,低頭瞧見他腳邊那一桶還未倒掉的泔水。蘇瑾年心中一陣暗喜“蘇瑾陽,你我讓你整我,你給我等著!”
“哎呀,師兄~你就當做沒有看見我好不好~?”蘇瑾年衝他壓折嗓子,陰陽怪氣的求饒起來。
“不好!”
蘇瑾年隻能盯準那隻泔水桶,心裏早已打起算盤“蘇瑾陽這可是你自找的!”他一邊靠近蘇瑾陽,一邊低聲下氣的繼續求道:“師兄,你別這樣啦~你就放了我吧。”
蘇瑾陽得意的環抱雙手,一口回絕道:“休想!”話剛落,腳邊那桶泔水就被疾跑的蘇瑾年,故意撞翻了,斯臭的泔水瞬間灑了一地,眼看他就要跑掉,蘇瑾陽氣急敗壞的,剛邁開腳準備抓住他,就被腳下的油脂滑了一個四腳朝天,整個人在滿地的泔水裏打了好幾個滾才爬起來。看著全身又臭又粘的泔水,惱羞成怒的在他身後大喊:“我絕對不會放過你!”說罷,嫌棄的嗅了一下袖口的泔水,胃中一陣翻滾,扶在門邊就吐了起來。
次日早課剛下課,蘇瑾年剛伸手準備拿起劍台上的悠哉。不想卻被另一隻手搶先一拿起,他還沒看清楚人就聽對方怒氣衝衝的質問自己:“昨夜膳堂的人是不是你?”
“怎麽可能,昨晚我可是一直在藏書閣。”蘇瑾年一口否認。暗道:“蘇瑾陽,你想讓我承認,我偏不承認,看你能那我怎樣!”
“你說謊!”
“憑什麽你說是我,你有依據嗎?”
“我說,是你就是你!”
“我說,不是不是就不是!”
“今早早課,你的肚子叫的跟打雷一樣,還敢說不是你?”
“不是不是,就不是!”
二人的爭吵聲越吼越大,僵持不下,紛紛挺起胸膛向對方靠攏,直到胸口都撞在一起了,還向前抵著。
“你們做什麽?”聞聲出來的蘇瑾書,冷聲嗬斥住了二人。
向來剛正不阿的他,即便蘇瑾年是他弟弟,也一視同仁。多少對他有些生畏的蘇瑾陽,搶先回道:“昨夜,蘇瑾年擅闖膳食堂,意圖偷食。”
蘇瑾書冷眼厲色的看了蘇瑾年,等著他給自己一個答案。
“我沒有。”蘇瑾年明顯底氣不足,聲音小了很多。
與蘇瑾書一道出來的蘇瑾翼跨步上前,問道:“膳堂有規定,過了辰時、午時、酉時其他時辰禁止用膳,否則就是觸犯食規,對不對瑾陽?”
“是”
“也就是說,用膳則違反食規?”蘇瑾翼繼續發問。
“是。”
蘇瑾翼淺淺一笑,繼續問道:“那若是沒有用膳,還算觸犯食規嗎?”
“這……”蘇瑾陽遲疑了,咽了幾口唾沫,心裏很明白,沒有吃那自然算不得。此刻,別提多後悔沒給他留一口吃的了。
“嗯?”
“不算……”蘇瑾陽不情願的牙縫裏擠了兩個字。
蘇瑾翼很滿意他的回答,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這件事就此打住,師兄弟之間應當一心。”
“是。”蘇瑾陽被蘇瑾翼說的一愣一愣的,低聲應道,可怎麽也想不明白,錯的怎麽就成了自己。
蘇瑾年對蘇瑾翼佩服不已,本還想著死磕到底,沒想到,他三兩句話便化解了此事。全身上下無一不爽快的順勢將悠哉抗在肩上,喊道:“爽,太爽了!”
身後的蘇瑾書厲色訓斥道。“拿好!”
蘇瑾年在才想起那個恪守成規的哥哥還在自己身後。立馬將悠哉從肩上取下握在手中。
“是你幹的吧?”
“我幹的事太多了,不知道大師兄問的是那一件?”
“我就不信,你沒聞到瑾陽身上的味道。”蘇瑾翼早就看穿明一切,刻意等到隻有他們三人時才問,為的就是給蘇瑾年留點麵子。
蘇瑾年停下腳步,得意洋洋道:“誰讓他大晚上不睡覺,提著泔水桶在哪裏蹲我。他想與我過不去,那我也不能任由他擺布。”
“你不與他計較,又何來過不去?”蘇瑾書不悅的訓斥道。
蘇瑾年一聽就不樂意了,反駁道:“你還是不是我哥?難道你看不出來一直是他誠心與我計較的嗎?”
“瑾年,你怎麽跟你哥哥說話的?”
蘇瑾書沒有在做聲,隻是淩厲的瞪了一眼,他不擅也不願與人講道理,更何況與蘇瑾年這種,你說一句他還十句的人講道理。即使自己再有理,他也不屑多費口舌。
看著蘇瑾書憤憤離去的背影,蘇瑾年氣衝衝,抱怨起來:“他還生氣,他不把吃食拿走,我能去膳堂嗎?哼——”
“好了,此事到此結束,若再有下次,我絕不會在幫你。”蘇瑾翼已經夾在兄弟二人中間十幾年了,已經習慣了他們之間的“見不得,離不得”的兄弟情。
蘇瑾年的好心情全被破壞了,不樂意的癟癟嘴巴:“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