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邀明月
涼風入夜,玄冥內城的喧囂才漸漸弱了下去。一張天幕從忘川盡頭隱現出來,冥界的夜色不似天庭的那麽幽深,也不見群星閃耀。不論多晚,總還有一兩成微光,不肯暗下去。
塵仁軒中,有一內亭。亭中一桌、兩凳。桌上一壺,兩盅。
“你來得巧,今晚有月。已經許多年的中春之節沒有明月了。”
玄尊沛鯤手持一盅酒,坐在亭中。他拿起酒壺,往另一個酒盅裏也倒滿了酒,可對麵的石凳上卻空無一人。
凡界的人把冥界叫做陰間,是不無道理的。玄冥的節氣,許多都與凡界相反。比如凡界八月十五的中秋之節,那是凡間見到月亮最圓最亮的一天。而在玄冥,這一天是三月十五,叫做中春節。
半晌,一個悠遠而略為蒼啞的聲音響起:“沛鯤兄,我早說過,不是我舍不得**,是**舍不得我。”
“符離兄,三千年不見,別來無恙?”玄尊向對麵的空座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舉起酒盅。
“不好,不好,三千年未嚐酒味,沛鯤兄這是明知故問。”隻見那石凳上一瞬間靈力衝合,清光大現,不一會兒,出現了一個人。
一個中年模樣的清瘦男子,正是蘇彌雅的師父廣元子。也就是玄尊口中的符離。
玄尊手中的酒杯輕顫了一下,隻是淡淡說到:“符離兄貪杯之癖,三千年猶未改。好在不日便是小弟生辰,別的不說,八方送來的美酒倒是應有盡有。這酒樽裏的,乃是凡間酒坊所釀。花前醉,名字雖綺麗了一些,卻是頗具幾分酒力的。符離兄,來,小弟敬你一杯。”
俘虜悠然一笑,雙手持起麵前的酒盅,一飲而盡。
玄尊緩緩起身,麵向這一輪明月,背對著符離,不知是對明月說,還是對符離說:“沛鯤,這個名字久未聽到,連我自己也覺得陌生了。”
符離道:“我也常有此感。自我死後,在輪回中煉了一千年,又做了兩千年廣元子的鬼魄……”又一笑道:“昨日之日不可留,沛鯤兄,造化弄人啊。哪曾想,我也得幸以師父的身份陪了彌兒兩千年。今日,又得幸一品沛鯤兄這美酒,得幸一賞這輪明月,我無憾了。”
玄尊沛鯤良久沒有答話,隻是倒了一盅酒,舉頭又是一飲而盡,道:“二十萬年前,因我和雲箋的私事,月老仙翁獲罪於仙帝。正是多事之秋,仙帝和我都是剛剛即位。為保根基,仙帝網開一麵,沒有為難冥界,隻是冥界從此不可再過中春之節。”
“憾事啊,沛鯤兄!”符離也看著明月,仿佛在這月輪裏有滄海桑田一般。
“確是憾事,是我終生憾事……”玄尊閉眼道。
“不,沛鯤兄。小弟言下之意,禁了中春節,是一件憾事。”符離笑道,“所以我才求佛祖給她賜此名。”
她的名字,是月亮的意思。這是二十萬年前佛祖賜她的名字。她出生於二十萬年前的上古,卻被封印至三千年前才在冥界蘇醒。
她的父親,是三清天大司命,仙帝之相。她的母親,是仙帝的妹妹齊岫。
“如果不是二十萬年前的那個秘密讓她沉睡了這麽久,現在的彌兒也許已經是上神了。”玄尊悠悠說道。
“沛鯤,你我早已知曉,自二十萬年前魔尊行了悖天之事,這世間便沒了雙全法。我的魂魄在大自在海漂了二十萬年,還是不得化生,我已無力回天,有幸得以解脫了。隻是你……我灰飛煙滅後,**知此秘密者,便隻有你一人。我於心不忍,對彌兒也一樣。”符離一手背在身後,一手端起酒樽,又是一番暢飲。
玄尊道:“我冥界定會力守秘密。二十萬年來,我從不作他想。定淵閣裏的那個人……符離,放心。我閣中所儲備的靈力,定能保他仙身不死,直到大劫來臨之時。”
“大劫……”符離喃喃自語,“彌兒……我來之前已將盡數修為存於錦囊之中,大劫之時,或可保全她。不過……你且記得,沒有什麽比大劫圓滿更重要。我曾居仙班高位,也曾為蜉蝣螻蟻,隻求不負如來,**長安。”
他舉杯在皎月下佇立,似是半夢半醒。二十萬年的輪回裏,他經曆了所有的生命。一草一木,蟲魚走獸都是他,一山一水,山峰河海都是他。
每一個他加起來,就是**。他對**的大愛,在每一粒沙,每一朵花裏。
當他手握星命輪盤,推演夢海天劫的時候,就從未動搖過為了一粒沙、一朵花舍身取義的想法。
現在距他將夢海天劫奏報仙帝之時,已經過去了二十萬年,而他的想法依然如初。
隻是不願那粒沙、那朵花和**的一切,凡間、魔域、仙庭、十三嶺、玄冥、三清天……一起走向無極之寂。
所以,當他推演出夢海天劫,以自己的肉身承接劫衍,震動三清天時,就知道那是他自己的劫。
三之數,乃天之數。
除凡界與三清天外,若千萬年內三元鼎立,則可避天劫,**可安。於是三清天下令,大劫未臨之時,魔界歸於仙界統管。不願歸屬的,則避世而居,同時封印魔尊。魔尊不甘伏首,便用陰陽繪的逆天禁術,和其時的仙帝互換精元。因仙、魔兩族本就是同源,他才可以施展陰陽繪**,精元互換之後,連相貌都相同。
所以,被永久封印的,其實不是魔尊,乃是是前仙帝。
彼時尚未即位的沛鯤,和符離二人,冒著灰飛煙滅的危險將前仙帝的仙身帶到冥界,又用眾靈入凡界前存於冥界的靈力,滋養前仙帝仙身不腐,如此二十萬年。魔尊憑體內的精元,做仙帝也有二十萬年。
後沛鯤即位,是為玄尊。而魔尊疑心符離知道他的秘密,便要殺了符離和他的夫人。
符離與妻子被魔尊的附禺劍所傷,殊死相鬥,也難逃一死。符離萬萬不忍**就這樣交到魔尊手上千萬年,在附禺劍刺進他精元之時,他雙手把夢海天劫的一半劫衍注入了附禺劍中。
重傷之下,他的靈力隻能做到如此。他身邊隻有月下老翁獲罪之時從手中跌落的一顆紅鸞星。感到自己氣數將盡,他來不及細想,便將夢海天劫的另一半劫衍注入那顆紅鸞星中。
可這紅鸞星是短命的星星,隻能存在數千年。符離的夫人剛剛誕下女兒,魔尊並不知此事。於是符離拚盡最後一絲力氣,將紅鸞星封印在剛剛出世的女兒眼中。
當沛鯤趕到時,符離的精魄已將離體,他托孤於沛鯤,將小女帶往冥界,二十萬年後她自會醒來。
二十萬年中,符離的精魄經曆千萬次輪回,終於以廣元子的神魂現世。這一世三千年,三千年後便是他最終灰飛煙滅之時。
附禺劍殺孽太重,若再為兵器,隻會變成凶劍。是以戰佛將其收下,化為人身,便是北戰神祁川。
他終究還是來了玄冥,終究還是遇見了她。作為父親,符離是替自己女兒高興的。他高興她,也擁有了尋常兒女金風玉露般的相遇。雖然他們的相遇,將令**震動,天地易主,但……那不是千年之後的事情嗎。
此刻,他們應該正在庭中竹下,也就著酒,賞著月,過著他們不知道的佳節吧。
“是了,”符離道,“禁了中春,令多少小兒女錯過了此刻的圓月呢?這定是**最大的憾事了。”
沛鯤、符離二人,月下推杯換盞,花前醉裏,一訴別後二十萬年的山河。
眼看東方天色忽明,符離的身體一點點變得透明。
玄尊站起身來,想留住最後的一點月色。
他留不住。那月色最終化成了一滴淚,停在他飽經風霜的臉上。遠處,朝霞已破忘川。
玄尊已泣不成聲,他舉起雙手,行了一個他二十萬年從未行過的大禮:“大司命,我定當不負所托。”
天空中飄下一張五色箋,飄逸的書道寫著兩句詩:
“一杯千古詩酒債,月邀西風萬裏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