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死人
迷迷糊糊之間我根本沒注意到巴爾思和那個女人是什麽時候回來的,因為我一直躺在熱乎乎的土炕上神鬼不顧的魂遊天外,等到我反應過來他們已經坐在我旁邊重新炒菜做飯重新擺上炕桌,然後兩人開始你一杯我一杯的喝酒。
那婦人的酒量驚人的好,以至於讓巴爾思前所未有的痛快。
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隻有能夠喝到一起的人才會成為真正的朋友。教授跟巴爾思就是從最初互不相識的酒友做起的。
原本我推斷那女人是巴爾思的親戚朋友什麽的,現在看來兩人更像是酒友。
草原上的女人跟平原上和大都市裏的女人可不同,草原上的女人更加健壯豪放大多數都能喝酒,不管是猛烈的白酒還是特殊氣味的馬奶酒。
適者生存,北方大草原嚴酷的生存環境和可以冰封一切的嚴寒讓她們不得不像男人一樣學會大口喝酒大口吃肉,不是為了曲意逢迎更不是為了討好男人,而是為了自己能夠正常的活下去。
兩個人好像完全看不到我的存在,要不是早就確定自己沒死活的好好的,我真的要以為自己已經變成一個活人看不見摸不到的孤魂野鬼了。
他們喝酒應該大聲喧嘩大喊大叫,一個草原男人跟一個草原女人喝酒更應該喝出十個人二十個人宴席的熱鬧和吵鬧。
結果安靜的可怕,不是因為我聽不見才安靜,而是他們的嘴隻用來喝酒吃菜,根本一句話都不說。
他們真的都變成了啞巴。
這種感覺怪異,讓人有些窒息,把頭埋在水麵下不能呼吸的窒息,幸好我本來就是一個聾子本來就什麽也聽不見,所以對我來說眼下不過是比拚耐力而已。
我一點都不想爬起來,甚至連挪動一下身子都不願意,這裏的這座孤獨的房子這溫暖的大火炕真的太有老家的歸屬感了。
我出生以後我的父親母親就帶著我倉皇逃命一般的遷徙,沒有去到繁華的大城市而是去了更加靠北的白城。
絕大部分人不知道這個名字,隻是一座在近現代曆史上籍籍無名的小城。
然而其實它的曆史和文明卻並不籍籍無名,根據考古調查和曆史文獻記載,在舊石器時代晚期白城境內已有人類生活。
商周至秦時期為東胡遊牧之地,漢、南北朝時期,為鮮卑、夫餘所居,隋唐時,為契丹族遊牧之地。
遼時,在這裏設長春州,治所在今洮北區德順蒙古族鄉城四家子古城。長春州是遼朝皇帝聖宗、興宗、道宗、天祚帝等四位皇帝的行宮,是遼朝春季的政治中心,是遼代東北路的政治、軍事、經濟、文化中心。
曆史總是在以一種固定的姿態循環往複,昨日的京城今日的邊城一點都不奇怪。
歸根結底也就是說我從壩上草原遷徙到了科爾沁草原,大致還是相類似的生存環境,唯一的區別是我的老家,我的家族,我的親戚朋友全都世代生活在西拉沐倫河沿岸。
而在陌生的科爾沁草原東部的小城裏沒有任何人認識我們。
白城水域很寬,境內有八條大河,其中最著名也是我最喜歡的是霍林河。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我會突然想到我長大的地方,卻還是不擔心眼前一對隨時都能要了自己性命的老光棍和薩滿巫師。
我,心如止水,靜如穹夜。
果然不出所料,巴爾思和那女人喝的沒完沒了,眨眼間三個小時過去了,方桌上的幾樣小菜早已空盤,可這絲毫不影響他們繼續喝酒的興致。
菜吃光了沒關係他們馬上做了一大盆油炸花生米,我安靜的躺在炕上都聞得到那種花生在熱油鍋裏上下翻滾的熱浪和芳香。
我突然有點想吃。
我沒有動,他們回來之後我就一直沒有動,我還在跟他們比拚耐力。
按照眼前兩人棋逢對手將遇良才的情況來看,他們大概率要一直喝到天光大亮然後像死狗一樣和衣而睡,他們最後根本不會記得在哪裏跟誰喝酒。
巴爾思的生活就是這樣,以為出來以後會有所改變,畢竟他眼下是我的考古實習帶隊老師。
沒想到還是老樣子。
我內心說不上失望還是竊喜,有點複雜,想著想著我居然沒心沒肺的睡著了,不加絲毫防備的。
其實我一直自己騙自己,一個人清醒的時候是不會擁有真正的安靜的,隻有真的睡著了,失去了所有知覺和觸覺,這樣才算真的安靜。
聾子也會做夢,聾子也會做噩夢,我很快就被一個無聲恐怖的噩夢驚醒。
而巴爾思和那個女人依然坐在炕桌旁邊喝酒。
他們不但在喝酒而且還在說話,從靜音模式切換回了吵鬧模式,沒變的是他們從沒顧及到我的存在,不管我是睡著了還是睡夢中被驚醒,他們看都沒看我一眼。
房間內燈光昏黃,讓我的身體變得懶惰而舒適,好像所有的疼痛和傷口全都被溫暖的溫度包圍融化掉了。
我慢慢坐了起來,看著他們兩個。
巴爾思表情凝重,那女人的表情更加凝重,巴爾思不甘心的抬起頭看著那女人,“你確定真的死了?”
他們說的是蒙古語,蒙古語我會一點,至少簡單日常對話基本能聽明白,對我來說這不是什麽了不起的技能,隻是作為考古係學生都應該輔修幾門外語和少數民族語言。
“死了,我親眼所見。”那女人低沉回應。
屋子裏的溫度似乎瞬間下降到冰點,我的身體本能的開始發抖,這樣的夜色這樣孤獨的小屋,這樣遠古先民遺跡的中央,兩個野蠻人用蒙古語說著一個死人。
我下意識雙手抱肩身子下意識往炕裏頭挪了挪,我睡著的地方是炕頭也就是靠近外間灶台的方向,這個方向是火炕最暖和的地兒,因為從灶台下麵有一條灶膛從土炕下麵經過,一般是土炕正中間位置然後一直延伸到外牆上,最後再沿著外牆裏預留的煙道上去。
北方地區的農民為了冬季土炕更加保暖現在都會在屋頂煙囪上麵安裝一個鼓風機,一方麵可以讓灶台下麵的柴火燃燒的更旺更徹底,一方麵是蓋住煙囪出口讓熱量更多更長久的留存在灶膛之內。
安裝了鼓風機的土炕灶台好燒易熱保溫,是很好的法子。
巴爾思和那女人是在炕稍的位置,所謂炕稍是針對炕頭而言,炕頭是灶台開始的頭,炕稍則是土炕下麵煙道末尾連接山牆煙道的地方。
炕頭更熱更暖和炕稍要差一些,大冷的天氣裏至少要相差兩三度甚至三四度。
所以農民牧民家裏的炕頭按照傳統都是留給老人和孩子的,盡管這些老實巴交的農民和牧人可能一輩子都說不出尊老愛幼的話來,可是他們生活中的很多細節卻是在身體力行的實踐。
尤其是以遊牧為生驍勇善戰的蒙古民族更加注意保護老人和小孩,也更知道怎麽保護老人和小孩。
巴爾思和那女人的對話還在繼續,他們一定已經看到我坐起來在偷聽,但我是個聾子,他們的聲音本身也不大,能聽見什麽呢?
所以他們才繼續無所顧忌的對話吧。
“一定是因為那人砸了三個神壇……早就告訴他不要再做那種喪盡天良的事情……就是不聽……現在死了……怎麽辦?”巴爾思的表情裏充滿無奈憤怒自責和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