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7章 筋骨易老
我被二舅算計了,或者說他從我媽失蹤以後就一直在竭盡全力的算計我,隻是這種被算計的感覺卻並不難受也不令人恐懼。
到目前為止還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隻知道他並無惡意,相反他很看好我才會這樣,沒有人會對一個廢物感興趣也沒有人會對一個廢物抱以希望。
下山以後很快就要麵臨分別,我從不害怕分別,因為我的人生當中除了母親沒有人再讓我有分別的感覺。可是現在我的心情正在變得越來越沉重。短短的相處讓我和二舅已經成了貨真價實的一家人,他把對我的喜歡和眷戀寫在臉上,這麽說並不是故意肉麻,而是他身體的每個細胞都在用自己的特殊方式挽留我多呆幾天。
但是我必須要飛回金陵城去治耳朵了,二舅知道這是大事耽誤不得,所以隻能眼睜睜的看著我離開。當晚他做了一大桌子菜,十分豐盛,沒有在樓下跟姥姥姥爺一起吃而是跟我單獨在樓上他的房間吃,這樣才放鬆才自在,才能繼續謀劃我們的改革計劃。
我做出了一個決定,在吃晚飯之前先到樓下跟姥姥姥爺告別,並且要求二舅不要在場,我要單獨跟兩位老人家聊聊。
二舅一頭鑽進廚房忙活去了,他很喜歡做飯給自己家裏人吃,並且為此感到快樂的成就感。我敲門來到姥姥姥爺房間,兩位老人家依舊坐在炕上烤火盆,仿佛他們整個冬天除了吃飯睡覺就是烤火盆,仿佛變成了兩個蒼老的雕塑。
我主動給他們重新倒滿茶水裝好姥姥的煙袋鍋,姥爺的老旱煙我不會卷,他也不在意,安靜的眯著眼睛看著我有條不紊的做著這一切。
我很虔誠,眼神清澈,絕不是為了討好他們更不是因為虛榮或者工於心計,我是真心代替失蹤十幾年的母親伺候他們一次。
姥爺看著我,臉色總算緩解了一點,“好了,你也不會做這些,別為難自己了。你不是姬家人,跟我們也是第一次見麵,不用刻意做自己不願意做的事情。”
我笑了,笑容如同眼神一般純淨安靜,“養兒防老,何況我媽還是姬家的繼承人,父債子償,我媽不管是死是活這麽多年都沒能在你們身前盡孝,今天我是代替她伺候伺候你們,哪怕笨手笨腳也要做。”
姥爺的眼裏有淚花閃過,忍不住別過身子看向正在夕陽西下的窗外。北方大雪覆蓋的日子夕陽西下的時刻最為美麗,潔白的冰雪被紅彤彤的夕陽染成一大片一大片金色的樣子,抬眼望去仿佛身在天堂。
這裏望出去,遠處的連綿的山峰便是牛河梁,牛河梁不高大也不險峻,土地不肥沃也不貧瘠,一切看起來都沒有特色,一切看起來又都剛剛好。
他們愛吃桔子,於是我下午特意去市裏超市買回來兩大箱桔子,我安靜的幫他們扒開橘子皮,安靜的把橘子肉放在他們手心裏,一瓣一瓣。
橘子皮並沒有直接扔掉而是放在窗台上晾曬,因為他們喜歡在喝茶水的時候放上兩片幹橘子皮,說那樣味道才最好。
老人家的要求總是很簡單。
這件事是母親還在的時候最常做的,每次母親回來探親都會帶回很多橘子,不管春夏秋冬她總要想辦法買到才回來。
“以後我會每個月郵寄一次橘子,南方最好的橘子,雖然沒多少錢但是算是我和我媽的一點孝心。”屋子裏很安靜,兩位老人家慢慢的吃著手心裏的橘子瓣,一瓣一瓣。
姥爺重新回過頭看我,再次長長歎息一聲,“孩子……是個好孩子……隻是何苦生在唐家。”
姥爺的話顯然不是孤立的牢騷而是意有所指,我頓了頓,“我媽為什麽要嫁給我爸?他們應該也不是完全自由戀愛。”
我問了個問題,第二次問,沒有指望著有答案。
姥爺吃完橘子瓣重新卷起一根老旱煙,點著,吧嗒吧嗒抽了幾口,“那些事你就不要知道了,明朝時候不是有個叫鄭板橋的人,他說難得糊塗,那才是大智慧。年輕的難得糊塗年老的也難得糊塗。”
“我和老伴從小沒見過你也沒照看過你,所以對你……沒什麽感情,你也不要因為以前的一些事覺得要感激我們報答我們,我們做的那點事不是為了你,是因為你媽。”
姥爺明顯記錯了年份,鄭板橋是清朝人,揚州八怪的代表人物,書詩畫三絕。但是這種時候沒必要去吹毛求疵的糾正一位老人家,隻要聽明白他要表達的意思就行了。
糾正別人並不能讓自己看起來更了不起更聰明,還會讓對方更難堪。
我本身是個吹毛求疵的人,卻從不喜歡揭人短更不喜歡糾正對錯。那些似乎與我無關,我隻要能明白就行。
這是個奇怪的悖論,姥爺又在故意疏遠他們跟我的關係,我並不在意他這樣說,或者早就料到他這樣說。
“我現在對你們盡一點孝心也是因為我媽,我身上沒多少錢,這裏有1000現金,你們收下。”說著我拿出早就準備好的現金紅包放在炕上,沒有遞到誰的手裏。
“我也許過段時間還要回來,不是回這裏,而是我的畢業考古實習就被安排在牛河梁和西拉木倫河,不是自己選的,是教授早就做好的分配。等我完成實習找到工作會再來看你們,將來……也許我有了女朋友要結婚了也會帶過來給你們看看……”
我自己都不相信自己居然說出這麽家長裏短外加肉麻的話,我這是怎麽了?
因為兩位老人家而心軟?
心軟也是他們心軟,我的心一向堅硬無比。
“不用那麽麻煩了,你跟你二舅投緣就跟他偶爾通個話什麽的,用不著在乎我們也用不著看我們。”從我進門到現在為止姥姥一直一言不發,不過她點著了我給她裝滿煙袋鍋吃了我給她扒好的橘子瓣,那1000塊錢紅包也沒有要退還給我的意思。
一直跟我交流的是姥爺,他再次堅決拒絕。
他們不是看重錢的人,他們用一生守護的東西價值連城,某種程度上講他們才是這個世界上最富有的人。
他們看重的是孝心和誠意。
我沒有回應姥爺的話,不想跟他老人家爭論什麽,老人家的話很多時候跟女人的話一樣,言不由衷,他們內心深處真的不希望我再回來看他們麽?
真的不希望我代替母親盡一點孝心麽?
姥姥姥爺還是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要說一點不失望那是不可能的,但我很快轉移話題,“對了,明天回到金陵城我就會去一家條件很好的私人醫院治耳朵,全是免費的。也許下次再來看你們就能聽到你們說話了。”
我匯報了一個好消息,姥姥終於開口說話,手裏的煙袋鍋輕輕點了點炕上的現金紅包,“這個你拿回去看病吧,年紀輕輕的真成了一輩子的殘疾也不好。”
她開始關心我,我當然沒有收回紅包,“治病的錢你們不用擔心,二舅給我的卡我也不會動,我現在已經開始在兩家大公司做兼職,除了治病以外別的花費也足夠。”
在爺爺奶奶麵前沒機會說出的話,沒機會表達的情誼全都在淩源郊區的這座二層小樓裏得以實現,我安靜的敘說著自己的事,好像我們就是平常人家的老姥姥爺和外孫。
“唉……你媽懷你的時候回來去千人洞然後感冒了,我給了她兩片撲熱息痛,但是那藥已經過期了,我不知道……然後就讓你沒了耳朵……”姥姥突然低沉的回憶起往事。
我聽了有點發蒙,我的耳朵檢查過很多次,是天生失聰,跟我媽懷孕時候吃的什麽藥沒關係,但我沒有馬上糾正,我想往下聽。
“你媽是姬家精挑細選出來的人,她不會生出一個沒耳朵的孩子。所以如果你要心中有怨恨就怨恨我這個老太婆好了!”姥姥表情堅定,自己默默攬過了一切罪責。
姥爺聽不下去了,替姥姥分辨,“老太婆,孩子她媽還在的時候就跟你說讓你不要胡思亂想,你給的那兩片撲熱息痛她根本沒吃,為了安慰你才說吃了,你老糊塗了又說起這事……”
“孩子,這事是你外婆的一塊心病……你別在意,你媽把你教育的很好,你比正常的孩子還優秀,這就足夠了,人得懂的知足才行。”
姥姥神情突然有些恍惚,“是麽?那孩子真的沒吃藥?”
姥爺很確定的點頭,“沒吃,當時藏在手裏給了老二,讓老二幫忙收起來別浪費了,這事老二也記得清清楚楚。”
姥姥似乎還不相信,“可我記得那孩子明明在我麵前吃下的啊……”
姥爺笑了,苦笑,“是隻喝了水沒吃藥,假裝用手捂了捂嘴巴。”
姥姥不說話了,她似乎有點老年癡呆了,但不是特別嚴重,就是有時候會變得憂鬱,尤其想起失蹤十幾年的女兒的時候會神誌不清。
我的心開始跟著痛,我以為她的身體很好頭腦也健康,結果人還是老了。
“我從小去過很多醫院檢查,醫生都說天生的,跟懷孕期間發生的事沒關係。”我沒有說謊,我的記憶中鄉鎮縣裏市裏的醫生的確是這麽說的。
姥姥依然沒有回複,她突然困了,躺下,姥爺趕緊把旁邊的枕頭給她墊在腦袋下,然後輕輕拍打著她的後背。
一瞬間姥姥就睡著了,手裏緊緊攥著的煙袋鍋也掉落在火炕上,姥爺,慢慢撿起來,看著我,用幾乎啞語跟我說,“你姥姥最近兩年有時候會犯糊塗……她說的話你別在意。”
我搖頭,“我知道,那……她還能把姬家的手藝傳下去麽?我說親手傳下去。”
姥爺回頭深情的看著突然熟睡的姥姥,“我也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她正是為了不讓姬家的古技藝在她手裏中斷才堅持到現在的……她十一年前就被檢查出了癌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