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一十四章 微笑抑鬱(二)
少年裹上厚厚的外套,又戴上帽衫的兜帽,禮貌的告辭了,脊背還是挺得筆直。
一天的工作結束了,徐醫生卻總覺得心緒難平。
他做這一行的時間並不算短,那些哭著喊著撕心裂肺的離開的、那些麵無表情耷拉著臉離開的,神色不一的患者見多了,再怎麽劇烈的情緒波動,也很難讓他共情的被病人的情緒帶著走。
他的工作和生活一向分的很明晰,到點了就下班,工作的事情全部隔斷在診所,有什麽事情上班再說。
歇斯底裏的臉見的多了,看見一個笑臉就耿耿於懷了,徐醫生自嘲的對自己說道。
“徐醫生,還不走啊?”
穿套裙的女秘書問候了一句,徐醫生胡亂點一點頭敷衍過去,然後半倚桌子上,打開手機撥通了一個號碼。
如果於騰龍還在的話一定會覺得這個號碼無比的熟悉,通訊錄上麵的人名備注赫然是三個熟悉的字眼,徐方舟。
“喂,哥?”
徐方舟那一邊的聲音有一點嘈雜,徐醫生猜測他可能是在劇組裏。
“我今天接待了一個病人,是你的同行……”
徐方舟以為他又要囉囉嗦嗦的跟自己說做藝人壓力大,要及時紓解心理負擔那一套話,於是想都不想就回答說,“哥我真沒事,我們這個圈子真沒你想得那麽亂,我也挺好的……”
徐醫生打斷了他的話,“我今天接待的最後一個病人,他的名字叫於騰龍。”
徐方舟短促的“啊”了一聲,沒聲音了。
“他的精神狀態很不好,非常不好,但是他自己沒有意識到這是一個病態的狀態。”
“不應該啊,”徐方舟想起於騰龍平日裏那副沒心沒肺的樣子,他好像總是笑著,嬉皮笑臉的,仿佛這世上再也沒有多少糟心事了,他的粉絲們最喜歡看他這麽沒心沒肺的笑,“解散演唱會的時候還好好的啊,他一直都……”
“你聽說過,微笑抑鬱嗎?”
徐方舟的腦子嗡的一下炸了,他突然意識到,其實於騰龍頭頂上的陰影一直都在,從年初他們拍廣告的那一回開始,不,不對,準確的說,是從他親手去派出所,把他媽媽送進精神病院的時候,就開始了。
那一天之後,於騰龍照樣還是往常一樣的樣子,該笑就笑該鬧就鬧,可是在鏡頭照不見的角落,卻總有一些蛛絲馬跡讓人覺得,那些沒心沒肺的嬉笑都是假的。
他早就該注意到了。
徐醫生的聲音再次從手機中傳來,“我懷疑,於騰龍很有可能患有微笑抑鬱症。”
“他是笑著的對不對,他在鏡頭前,在舞台上,在粉絲的眼中,在你們工作的時候,總是笑著的對不對?”
“那真的是發自內心的真實感受嗎?”
到底什麽樣的情緒真的,什麽樣的情緒又是偽裝出來的呢?
在他笑著鬧著的時候,是不是心中其實也是一片寂寥無人的荒原呢?
他就想是小醜一樣,在臉上塗了鮮豔的油彩,畫出來一副笑著的假麵,所有真實的情緒都小心翼翼的掩藏起來。
有人以為他是一個被扭曲的家庭過分嬌慣的孩子,有人以為他是一個對著鏡頭永遠隻有燦爛笑顏的少年偶像,有人以為他是一個蹭著姐姐的熱度勉強出道的卑劣的競爭者,有人以為他是一個為了出名不擇手段的炒CP吸血的半吊子藝人。
可是那一瞬間,徐方舟的腦海中隻浮現出一年之前,在那個隻有他們兩個人的天台上,蹭得滿身是土的牛仔褲、散落滿地的啤酒瓶,還有於騰龍困獸一樣的嗚咽。
他其實隻是一個敏感的孩子,原生家庭帶來的那種深入骨髓的敏銳與自卑同樣的刻進了這個家庭孕育的兩個孩子的性格裏,像是拔不出的刺一樣。
他不肯給別人添麻煩,不肯告訴忙碌的姐姐,不肯告訴朝夕相處的隊友,隻是一個人默默地消化著所有沉重的情緒,然後終於……
不堪重負。
“哥,”徐方舟突然沒頭沒尾的開了口,“家裏的金毛我可以接過來養一段時間嗎?”
徐醫生答應了他的這個莫名其妙的請求,然後掛斷了電話。
他這是想幹什麽?徐醫生暗想。
——
那一天晚上於騰龍準時的十一點上床,吞了一片褪黑素,然後平和的等待著睡意。
褪黑素是用來輔助睡眠的,於騰龍服用這種藥物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一開始倒是還有點作用,到了後來就越來越收效甚微了。
翻來覆去的睡不著。
他躺在床上,在一片黑暗裏盯著手機屏幕發出的熒光,機械性的刷著,登上小號一條一條的往下刷著,他甚至受虐狂一樣的用小號給那些說他吸血、說他賣腐的言論挨個點讚。
“我這個人一般討厭廢物,但是如果廢物沒有什麽黑點,那也就說說廢物是廢物就完了,但是如果發現這個廢物,比如於騰龍,沒有多少能耐還拉著別人賣腐,不能唱不能跳沒演技,那我肯定往死裏罵,垃圾廢物給我糊!”
“解散場演唱會我真的嘔了,還公主抱,惡心不惡心啊!炒CP也要有個限度吧!”
“以前吸他姐的血,現在吸徐方舟的,還巴巴的上趕著去和徐方舟簽一個公司,於騰龍可要點臉吧!”
“……”
於騰龍麵無表情的一條一條點了讚,微博係統在大數據的計算下,給他的首頁推了越來越多的類似的信息,毫不客氣的侮辱字眼從他的眼前一行一行的劃過,他看到自己的名字和那些刺目的汙言穢語聯係在一起,看到在舞台上的照片被P成了黑白遺照,在黑暗中吞咽了一口唾沫,然後點了一個讚。
他越是點讚,首頁推送的就越多,一來二往,也就形成了一個死循環。
手機電量告急,右上角的“1%”終於劃歸為零,屏幕閃了閃,沒有了光亮。
他無力的放下手機,摸索著起身去接充電器。
天亮了,他就這麽眼睜睜的看著天邊的第一縷晨光撕破黑夜,遠處的天一點一點朦朦朧朧的亮了起來。
遲來的睡意終於後知後覺的翻湧上來,他又一次沉重的跌在床上,翻過身來整張臉陷進枕頭裏,蜷縮著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