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我可是拿手術刀的人
那人仍然不住鞠躬,低聲說:“是杜先生請您去一趟。傅醫生,對不起,請你快一點,車在下麵等著呢。”
她就拉開門,“你要進來等嗎?我要收拾一下。”
那人急忙說:“您客氣,您客氣,我在外麵等。傅醫生,請帶上藥箱子。”
這就印證了她的猜想,一定有人受了傷,而且傷得很重。似乎,這個受傷的人有點特殊,也不能往醫院裏送。
她沒再說話,關上門,就開始收拾東西,換衣服,並給自己化了一點淡妝。
幾分鍾之後,她已提著藥箱坐進杜先生派來的黑色轎車裏。
汽車沿著鴨綠路一直向西再向南疾駛。過了蘇州河之後,繼續向南行駛。
夏季天亮得早。雖然此時剛剛五點鍾,但外麵已天色青白,漸漸地亮了。
一層薄霧籠罩在遠處的街市裏,若有若無。街裏空無一人,早起的人還沒起來呢。汽車快得幾乎要飛起來了。
傅雪嵐看著外麵的街道,心裏漸漸疑惑起來。怎麽回事?這次要去杜公館?
1-17
傅雪嵐和杜月森杜先生相識,著實有些奇特,極不一般。
她是天主教會所辦的一家名叫公濟醫院的外科醫生。她雖然年輕,卻是外科的第一把刀,醫術相當了得。但凡是有錢人,都指名要她做手術。
去年底,杜先生的四太太得了急症,需住院開刀。
四太太指定的執刀醫生,就是傅雪嵐。那次手術做得相當好。
後來,杜先生去醫院看望四太太,這才認識了傅雪嵐。
這段經曆很平常,不平常的在後麵。
今年年初,她的上級黃漢輝被人出賣,遭到特務和捕房巡捕的搜捕。
黃漢輝走投無路,情急之下打電話向傅雪嵐求助。
傅雪嵐知道黃漢輝在組織內的重要性,他絕不能落到特務或巡捕手裏。
她匆忙趕去,在華格臬路的一家小餐館裏找到黃漢輝,卻發現周圍已被特務們封鎖,無路可走了。她萬般無奈,也掂量再三,終於一咬牙,帶著他進了杜公館。
她進門的借口是看望四太太。但是,當杜先生告訴她,四太太並不住在這裏時,她卻沒有要走的意思,隻是和杜先生東一句西一句地閑聊。
杜先生是什麽人,是天下最精明最細心的人。他不動聲色,卻已隱約看出端倪。
傅醫生帶來的那個人,一定是個異常。那麽,眼前這位傅醫生一定也是個異常。
於是,他找了一個借口,把她叫到隔壁房間裏。
杜先生微笑問:“傅醫生不急於走吧?”
此時,傅雪嵐臉上的緊張已掩飾不住了,格外的蒼白。
但她是外科醫生,遇事冷靜是她的職業習慣。所以,她說話時也極其冷靜。
她盯著他說:“我要呆到天黑!”
“然後呢?”杜先生目光深邃,繼續微笑問。
“我送他去十六鋪碼頭,坐船走。”她低聲說。
“他走得了嗎?碼頭上可能正亂著呢。”
杜先生臉上不動聲色的微笑裏,已透出一絲冷酷,目不轉睛地盯著她。
這時,傅雪嵐就說不出話來了。她明白,現在碼頭上一定有許多特務。
別說碼頭了,可能所有交通路口都有特務!甚至,那位同誌隻要出了杜公館,走不出一站地,就會被特務逮捕。麵對這種情況,她毫無辦法!
再說一句更讓人透心涼、徹骨寒的話,此時此刻,她也不敢相信這位杜先生!
他是什麽人!他曾經做過什麽事!她太清楚了!一個“四一二”,就是她忘不了的!
但是,此時身在懸崖邊,就是一根爛草繩,她也得抓住不放!
這個時候,他們都扭回頭,隔著窗戶看客廳裏的那個人。
黃漢輝倒是一點不緊張,那麽泰然自若地坐在沙發上看報紙,仿佛什麽危險也不會發生似的。
他是上海地下黨負責人之一,經曆過無數風險。他明白,傅雪嵐正在全力保護他的安全!他此時身負重要使命!不得不把這個大難題放在柔弱的傅醫生肩上。
傅雪嵐知道這些情況。但她現在實在沒有別的辦法了。甚至,她感覺此時不過是拖延一點時間而已,這個情況讓她絕望。
到了這個時候,杜先生已經猜到那是個什麽人了,自然也包括眼前的傅醫生。
那個人的沉穩泰然,和眼前的傅醫生明知是死路,仍依然向前闖的勁頭,讓他心裏有一點沉吟。
他為人有一個信條:燒冷灶。現在對他來說,中共就是冷灶!也許該燒一燒。
但他仍然輕聲問:“傅醫生,你怎麽辦?”
傅雪嵐此時毫無辦法,什麽也顧不得了,就說了一句不講理的話。
她說:“杜先生,他要是有事,我就死在您這裏!我說到做到!”
杜先生臉上的笑容更明顯了,甚至有些誇張。
他拍拍她的肩,異常溫和地說:“傅醫生,那就太不好了,倒好像是我無能,解決不了這種小麻煩似的。那麽,咱們這樣好不好,今後呢,你幫我做一點事。今天呢,我派人送他走,怎麽樣?”
這麽一個說法,大出傅雪嵐意外,她甚至想到其他地方去了。
她警惕地盯著他問:“幫你做什麽事?告訴你,我可是拿手術刀的人,你就不怕我半夜裏……”
這下子,杜先生竟然放聲大笑起來了,並且是仰天大笑,非常快樂的樣子。
他說:“讓你做什麽呢,我還沒想好,但肯定不是你想的那件事。你同意了嗎?”
傅雪嵐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她隻能同意。
1-18
她沒想到的是,杜先生後來讓她做的事,就是做一名隨叫隨到的幫會醫生。
她後來才逐漸明白,杜先生的生意有一大特色,就是黑吃黑!
他手下的弟兄們持械鬥毆、打打殺殺那是常有的事。這樣,那些打打殺殺的弟兄們就難免受傷,甚至受重傷。若是沒引起捕房注意,還可以送到醫院裏治傷。但是,要想不引起捕房的注意,實在也是一件很難的事。
所以,這半年多來,傅雪嵐已經好幾次給他手下的弟兄治療外傷了,並且多數是在夜裏。什麽庫房裏、地下室裏,傷員在哪兒她就得去哪兒。
不過,杜先生做事相當注重細節。她每次給那些滿身是血的人治完傷,都有人遞給她一個信封,並說,這是杜先生交待的。
那裏麵是很可觀的一筆出診費。
現在,當汽車終於停下來時,傅雪嵐還是有些意外。今天治傷的地點,竟然就在杜公館。對她來說,這還是第一次。
1-19
幾分鍾之後,傅雪嵐被引進到樓下的飯廳裏。飯廳中間的一張長桌子上,躺著一個滿身是血的人,已經陷入昏迷中了。
杜先生坐在牆邊的一張椅子上,幾個弟兄則站在牆邊。
他看見傅雪嵐進來,就向桌上的人指了一下,說:“傅醫生,有勞了。請你想辦法讓他醒過來,我有話要問他。”
傅雪嵐沒再說話,放下藥箱,給自己換上白色手術服,戴上乳膠手套和口罩,就開始給那個傷員做檢查。
這個人身上的傷隻有兩處。臉上的一道傷,又寬又長,看上去血肉模糊,很可怕,卻並無大礙。上腹部的傷隻是一道小刀口,但滿身的血,都是從這裏流出來的。
她一眼就看出來了,這個傷口最危險。
她先在桌邊鋪上消過毒的粗麻布,解開器械包,將各種手術器械擺放整齊。
然後用剪刀剪開傷者的衣服,用生理鹽水清洗他的傷口和周圍的皮膚。隻要稍一用力,一股一股的血就從傷口裏流出來,顯然已傷到重要血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