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山城
便撫弄著他頭上的柔發,說道:“你這倒好,我叫你睡,你便去磨你媽;媽媽催你睡,你又來磨我。你看天都多晚了,這不能比六七月裏,由你性兒。看著了夜涼,豈不教你媽擔心?好乖乖,孝順兒子,還是叫蘭香領你先睡去吧。”
元兒原已磨了好幾回,一見這次無效,不由掃了興兒。鼓著一張小嘴,站起身來,要走不走的。又拿眼望著甄氏,似想乞憐,許他再玩一會。甄氏更是心軟,早一把將元兒拉到懷裏,說道:“乖兒子,莫氣,媽媽再許你玩一會。還是媽好說話不是?偏去求爹。也沒見你兩父子,夏天乘涼不說,這都過中秋了,還愛跟月亮打親家。賭你們到冬天也這樣,才算能幹。”元兒聞言,便喜得笑了。魏冉也笑道:“看你媽這樣慣得沒樣子,明年請了老師,叫你難受呢。”甄氏道:“倒是你慣是我慣?上梁不正下梁歪。你要早去睡,他不也早睡了麽?自己不睡,拖著我陪你,兒子自然跟著學樣,還怪人呢。”
魏冉未及答話,元兒搶道:“媽,這月亮比昨晚還圓得好,又沒多雲彩。天是青的,月是白的,又大又圓又亮,多好看。就是爹早睡,我也要叫蘭香陪我玩的。”魏冉拍手笑道:“如何?他定要鼓住(川語:挾持之意。)你,這該不怪我吧?”甄氏未及反唇相譏,忽然一陣涼風吹過,微覺身上平添了一些寒意。見丫頭蘭香在亭中酒爐旁假寐正酣。喊了兩聲沒喊應,便起身對元兒略正麵容說道:“天真不早了,既答應你玩一會,待我給你父子再去取一件衣添上,略坐片刻,連你爹也該去睡了。
說罷,往前走還沒有兩步,元兒忽然高叫道:“媽,快看那大流星。”同時魏冉夫妻也聽得天空中似有一種極細微清脆的異聲,順著元兒手指處往空中一望,隻見一溜青光,在碧天明月之下,直往地麵瀉落。初發現時,已比尋常流星大有十倍。後來越往下落,越覺長大。疾如電閃星馳,夾著一陣破空之聲,似往三人立身所在墜落。方在驚疑,還未及退身走避,一轉眼間,那道青光竟如長虹電射,直往三人麵前飛到。立時覺得冷氣森森,毛發皆豎,寒光照處,須眉皆碧。
魏冉夫妻自經大變,已成驚弓之鳥,隻嚇得魂悸心驚。雙雙不顧別的,欲待伸手拉了元兒逃跑時,驚慌駭亂中,竟你拉著我,我拉著你,往後一退,又忘了背後石欄,叭的一聲,夫妻雙雙同時跌進亭去。耳旁猛聽一聲斷喝道:“大膽妖怪,看我打你!”昏督中仿佛聽出是元兒的聲音。雙雙睜眼一看,才知手中拉的不是元兒,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雙雙戰戰兢兢強掙起來,便往亭外跑去。一眼看到元兒已被那妖怪抱在懷裏,兩隻小手不住在妖怪頭上亂打,雙雙口裏喊得一聲:“兒呀!”便不顧命地撲上前去。還未近前,魏冉首先“噯呀”一聲,重又翻身栽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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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麵荷花三麵柳,一城山色半城湖,家家流水,戶戶垂楊,這是山東濟南府風景的寫照,自來便為人所絕稱。當地非但風景清麗,民俗淳厚,富有慷慨義俠之風,又是曆來省會所在、風景之區,加以南北要衝,冠蓋往來舟車必由之地,一向五方雜處,市厘繁盛,民殷物阜,出產豐富,休說太平年間,便是小康時節也是人煙稠密、熱鬧非常。
這時正當滿清中葉,雖然異族專製,奴視人命,貧富懸殊,尊卑相隔,善良的百姓隻管終年掙紮於窮苦愁歎之中,但因彼時一般官吏還不敢十分明目張膽竭澤而漁,做那殺雞求蛋的蠢事,人民雖然一天衰弱一天,日子越來越難過,因其取法陰柔,刮盡天下人的脂膏,隻供一家一姓的窮奢極欲,對於他手下的忠實爪牙貪贓枉法之事卻是嚴刑峻罰,除得他默許的少數親貴之外決不寬假。即使有那心機奸狡的官吏貪汙自肥,到底偷偷摸摸,不敢任性妄為。
在專製帝王愚民政策之下,還有好些為了好名心盛因而潔身自愛、不忠於民而忠於君的書呆子互相標榜,無形監視,比起清末民初那樣變本加厲,隻知殘民以逞、不使人民絲毫喘息的時節到底還好一點。尤其是在城市之中,不遇到兵荒馬亂、水旱天災,隻管民間還是極苦;終歲勤勞不得溫飽,在這班官吏豪紳。富商大賈,以及路過舟車、往來冠蓋和行商負販陪襯之下,居然也點綴出一片升平氣象,仿佛一個毒瘡,或是潛伏的隱病重症,內裏情勢萬分凶險,外表皮膚仍是好好的,照樣每日高車駟馬行止如常,絲毫也看不出來;內裏埋藏著隱憂大患,不知何年何時就要一發不可收拾,乘著曆史轉變的必然規律去舊重新,改革過來。
可是舊的未死,新的未生,在那回光返照的短短曆史過程中,人民的智慧能力由曆代苦難磨練中也自然生長,雖因時機沒有成熟,人的覺悟也未普遍,但這一類反抗殘暴、打擊惡霸豪紳甚至揭竿起義的壯舉,定必此伏彼起,時有發生。雖因暴力強大,本身條件不夠,領導不良,或是個人功利之念大重,自私心甚,事敗垂成,反被後人加上"成則為王、敗則為寇"的惡嘲,但隨曆史進化、事實教訓,這類義舉失敗一次,人民的智能和思想也必更深一層,終非成功不止。其實那兩句嘲笑的話根本不通,如說敗則為寇,那成功的專製帝王先就是個極惡窮凶的強盜頭子,如何能夠以此譏笑那些失敗的英雄義士呢?
閑話說過,且說這年濟南省會,正是一個十一月的天氣,大明湖花柳樹木早已黃落,九秋競賽的菊花盛會連葉子都尋不到一片,湖場之上隻剩千頃寒流,幾行衰柳,寒鴉噪晚,敗屋搖風,以前春秋佳日宴遊之盛早已移往朱門華屋、暖房複室之中,昔日舞扇歌衫、酒痕花影全都成了過眼雲煙,不留陳跡,便那遊人必到的曆下亭和沿河那些富貴人家的水閣也都顯得冷清清的。除一些漁船小艇為謀衣食,還在湖上浮流往來,在寒風中掙紮,點綴這有名風景之地而外,到處落葉飄蕭,枯草狼藉,全是一片蕭颯荒涼景象,連那許多富貴人家的園林樓台也似換了一個樣子。這片渺渺平波非但不和往日一樣增加它的聲勢,反倒給它添出許多可憐相,再被左近的漁村農舍、土屋茅簷一襯,相形之下越看越難看,絲毫也不調和。
為了冬日天寒,富貴人們看完明湖秋色,照例便要全體撤退,不得不將這大好風景之區讓與那些窮苦的人們任意逍遙,非但不花錢出去,並還用他的勞力於中取利,謀取衣食,無奈平日養尊處優,心身脆弱,尋常寒風尚禁不住,何況大片寒流還要增加風力寒威。隻要湖上凍冰,天降大雪,為了自命風雅,坐著密不通風的暖轎,穿著重裘,把身體從頭到腳包裹成一個快要入殮的死人,一麵借此機會巴結權要,去往曆下亭和沿湖富家園林之中大宴賓客,號稱賞雪。其實還是酒肉征逐,歌舞荒淫,至多撥開簾縫或是隔著玻璃窗朝那些奔走雪地、饑寒交迫的人們看上兩眼,手已覺著冰冷。偶然酒酣耳熟,推窗一望,便算湖海氣豪,袁安臥雪不能與之媲美。可是室中爐火熊熊,本來溫暖如春,忽有大量冷氣寒風倒灌進去,這班又驕又嫩的達官紳富怎經得住?當時仗著權勢或是一時浮名,自鳴得意,表示高雅,這世上最幹淨的東西冰和雪到底有何好處,和自然之美並未真個領略多少,同座的人業已冷得躬背抄手,清鼻涕直流,自己也凍得透骨冰涼,瑟瑟亂抖,實在無法抗這寒威。再說也太不近人情,酒氣也被寒風消化多半,終於說上幾句號稱雋語雄談的大話狂言,表示他名高地位高,非但有權有勢,文章經濟名下無虛,連那幾根瘦骨頭或是一身癡肉肥軀也比在座那些行屍走肉紮硬得多。
這位領頭開窗賞雪的人雖隻瞬息和片刻之間,如其是個大吏幕賓,濟南名士,假裝清狂的遊客山人之流,在人家表麵恭維、暗中懷恨之下還好一些;如是一位過往親貴,封疆大吏,本城的豪紳巨富這一下卻不得了,當時傳為佳話壯舉,仿佛立馬天山,奔馳雪漠都無如此豪快英奇,隻管在座的人回去都要傷風頭痛,延醫服藥,妻妾家人同聲咒罵,表麵還得歌功頌德,稱揚清高,那專工拍馬的詩文詞賦更似雪片紛飛,此唱彼和,投送不絕。隨同他們這類隻顧自己盡情享受,不問絲毫民間疾苦的賞雪盛會,消寒雅集,往往鬧成一天星鬥,這一冬真不知要糟蹋多少人力物力。最可惜是那許多精紙佳墨被這群附庸風雅的行屍走肉盡量糟蹋,互相比賽,每日都積上幾大本和一大疊,過不幾時全都委於泥沙,連當柴來煮飯都不起什作用,真叫罪孽深重,可鄙可恨,除此偶然快雪時晴,偶然連小富翁都舉辦不起的宴會而外,大明湖上簡直冷落已極,可是南北關幾處鬧市仍是肩摩踵接,熱鬧非常。又當離年將近的十一月下旬,轉眼就到臘八,富貴人家固是由九月底起便要置辦年貨和各種年景,便是小康之家到了此時也都紛紛醃肉風雞,精製糖果年糕之類,借著過年祭祖宗的舊禮和爭麵子的虛名,把它當成一件不可少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