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淮幫我開了書房的門時,我就看到書房裏的戊岩正站在窗前,桌上則放著酒壺和酒盞。
“來了?”戊岩沒有回身。
我回頭,就見清淮看了我一眼,便將門闔上,自己離開了。
我上前,走到了桌邊,看著桌上的酒盞。
“陪我喝喝酒吧。”戊岩道,轉過身看著我。
我垂眸,抬手拿起酒壺,倒了兩杯酒。
戊岩也慢慢走過來,從桌上取了一杯,飲下。
我看看他,自己也舉起了杯子,將杯子裏的酒一飲而盡。
這是我從沒有喝過的酒,酒入肚時,是種比千裏非醉還要衝人的感受。
“這是三千頂。”他幫自己的酒杯滿上,繼而又將我的杯子也滿上,笑著道,“比千裏非醉還要烈吧?”
我點點頭,也沒有怎麽致意,就又一次舉起酒盞,幹了第二杯。
他亦是幹了第二杯,再為我和他自己斟上。
許是多年不喝酒的緣故,這麽兩杯下去,我就已經有些暈了,單手扶著桌子,我慢慢席地而坐,沒有說話,隻是看著前方。
他看到我坐下,也拿著酒盞坐在了我身側。
“今日不順心的事兒,可真不是一樁兩樁。”就聽他苦笑道。
我側過頭看著他。
“你皇兄也開始有所作為了。這還沒到十年呢……”
我笑笑:“他一向喜歡主動,不喜歡被動。”
他亦是笑,再度灌下一杯:“你皇兄也是這大胤少有的明君了,說實話,我很敬重他。如果可以,我挺想認他做大哥的,可惜了,時也命也。”
“你認他做大哥,那我呢?”我笑,“那不成你小妹了?”
他笑,一把攬過我的肩:“是啊。再怎麽樣,你怎麽能做我的小妹。”
我拿著酒盞,靠在他肩上,將酒盞裏的酒喝的一幹二淨:“阿岩,現在,你是怎麽看我的?”
他看看我:“你想讓我怎麽看你?”
我直接拿起酒壺,對著壺嘴就是一陣豪飲。
喝的差不多了,我用袖子一抹嘴:“好酒!”
他卻靜靜看著我,取走了我手裏的酒壺。
“阿岩,我知道。”我暈暈乎乎的說著話,“這麽多年來,我從來不求你心裏那個最重要的位子……”
我轉向他,手握成拳,一擊敲在他心口:“我隻是覺得,我們兩個挺可悲的。整整九年,本來可以成為最好的朋友,結果,卻相互利用……”
他依舊看著我,沒有說話。
我看著他的眼睛,笑:“你也是這麽想著的,是吧?”
他拿起酒壺,跟我一樣,直接對著壺嘴就把酒壺裏剩下的酒都喝的一幹二淨。
我笑:“沒了?”
他搖搖酒壺,看看我:“沒了。”
就像兩個瘋子一樣,我們相視大笑。
笑完了,他才開口:“我不甘心隻和你做朋友……我不甘心……”
我暈乎乎的看著他:“現在不也是遂了你的願了麽。除了朋友,我還是你妻子。”
他眼底的溫柔頓時泛濫:“你說什麽?”
“我說……”我自顧自的笑著,“我還是你妻子……”
“再說一遍。”
“我是你妻子……”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流淚的。
隻是想著,今日聽到的他的那些話。
我以前總會覺得,我付出的一定是最多的,後來我才發現,他跟我真是一樣的人,他在付出的同時,也從來不會說。
想來,我被冠以妖後的名字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吧,在關乎到大齊生死攸關的時候,他就這樣反對群臣,不同意廢我。
他所付出的,絕對不會比我少。第二晚他來時,我是站在庭院裏等他的。
他看見我,二話不說的將我抱起。
我也沒有說話,待他把我壓在床上的那一刻時,我道:“我說過,我不會有孩子的。你再怎麽來,都不會。就算有,我也不會留下他。”
他就這麽看著我:“小隱,你總是能這麽輕而易舉的抓住我的痛處。你就是一個劊子手。”
我笑:“你不也是。”
“那我倒覺得這是我的榮幸。”他亦笑,指劃過我的雙唇,“我就是想看看,你能冷血到什麽程度。”
我扭過頭:“你現在隻是一個沒處泄欲的禽獸罷了。你指望我有多熱血?”
他輕笑,極為熟練的解開了我腰間的裙帶,呼吸落在我的耳畔:“你隻要知道這是你的義務就可以了。我也隻要你一個人。”
“……其他的女人……都比不上你……”當晚,我喂了戊岩服下藥後,就一直坐在床邊上守著他了。
“小墨子,你找我?”
身後傳來這樣一句話。
我回頭,正看見一臉笑容的左羿。
“救他……用木香……”
他的笑頓住了。
“我知道,你就是藥聖。”我笑,“左羿,在大胤,我找不出第二個醫術比你好的了。”
他徹底沒了笑意。
“救他。”我看著他。
“小墨子,你可知木香是何物?”他看著我。
“我知道。”我起身,走至他麵前,“木香,隻生於棲靈山,葉為黑色,花為白色,是世代藥聖的祖傳之物。三十年才能得一株。”我看向他:“說是祖傳之物,你……應該帶在身邊的,對吧。”
他也看向我:“我的確是藥聖,我也帶著木香。但是沒了木香,我就不是藥聖了。”
“為何。”
他歎了口氣:“木香已經絕種了。我這裏,是最後一株。所以,它已經成為我們藥聖一族的至寶。”他看向我:“換什麽都可以,唯獨這個,不行。”
我咬唇:“算我求你。”
他沉默。
“你要我跪下來麽!”我抓住他的袖子。
他隻是看著我,沒有表情。
許久後,他開口:“你就這樣為他放棄自己的自尊?小墨子,這是你第一次求我吧。”
“對,這是我第一次求你,也是我最後一次求你。”我慢慢跪在了他麵前,仰視著他,“算上這個跪,我再用我的陰陽眼來跟你換,如何?”
他低頭看著我。
我也抬頭看著他。
“陰陽眼?”他歪著頭,看著我。
我笑:“從一開始,你接近我,不就是為了我的這雙眼睛麽。”
他沉默的看著我。
“遇刺……那些個山賊,都是你安排的吧……你算準了那個毒隻有你能解,所以,你知道,我會在鳳城求醫,然後,會來找你……”我輕輕笑著,“你算的很準。”
他依舊沒有說話。
“左羿……我現在,隻想同你做個交易,一個對你來說絕對不吃虧的交易。”我慢慢起身,湊近他,“你不在意藥聖的位子,你其實真正想要的,是健健康康的活。而這,隻有我的陰陽眼,能幫助你。”
他看著我,目光冷淡。
我慢慢伸手,把手按在了他的心口:“還記得五年前麽,那個時候,我試探了你,我便知道,你真正的身份了……”
我慢慢在他的心口劃出一個圈,唇貼到他的耳後:“左羿……你這裏,是空的。”
“我是鬼息,這你早該猜到。”他終於開口。
“對。”我道,“我五年前就猜到了。而且,我還知道,你是我師父的親生兒子。”
死寂。
半晌後,我鬆開他,看著他:“對你來說,世間是沒有情感的,你隻是在用自己天生能窺探人心的本領去悟透世事。所以……”我輕笑:“我從沒有想過,要用什麽來打動你。能讓你拿出木香的辦法,便隻有交易了。”
他亦笑:“小墨子,你就這麽肯定,我會跟你做這個交易?”
我點頭:“你處心積慮的待在我身邊六年,你以為,我看不出?”
“其實你也是在利用我,不是麽。”他平靜的道,“你知道我醫術高,所以知道,有朝一日,我一定會派上用場。”
“除了皇後,我其實也可以同你一樣做個精明的商人。”我淡淡回了一句,“你說的都很對。因為我看得出,你除了要我的眼睛,其他什麽都不會做。”
他笑:“你雖沒有窺人心的本事,但是,你知人心的本事讓我這個天生具備窺人心的鬼息都折服。”
我笑笑:“那你……做不做這個交易?”
他踱步到我身側:“你說的一點都不差,我又為何拒絕。”
“那你是先救他,還是先讓我把眼睛給你。”我看著他,問。
“我相信你的為人。”他笑笑,從腰帶處解下一個錦囊,打開錦囊,他極為小心的取出了一顆珠子。
“這是什麽?”我看著他手裏的珠子。
“你看珠子裏麵。”他將珠子湊近了我。
我頓時便看見珠子裏有一朵黑葉百花的木香,跟我在書上見到的是一摸一樣。
“是木香?”我問,“這麽小一株?”
他點點頭:“想想棲靈山如此之大而這個花不僅隻開這一朵還開的這樣小,然而,也隻有它,能根治世間百病。”
我深吸了一口氣,伸手便要從他手裏取過珠子,他卻將手掌一合。
我看著他:“怎麽了?”
他笑:“我想了想,還是先要你的眼睛比較好。”我冷笑:“這麽快又不相信我的為人了?”
“畢竟你太聰明。”他笑的燦爛,向後退著步子。
“好。”我嘴角一勾,“我現在就去拿刀。”
“不用,我這裏有。”他製止了我,從袖間拿出了一把小巧的彎刀,伸手便將刀擱在了桌上。
我看著他:“有止血的藥麽?”
他笑:“你要的東西,未免多了些。”
我咬唇:“隻是止血的藥而已……”
他看著我,最後起身,從手側的布袋子裏拿出了白布、銀針、和止血的藥。
“這些,夠了?”他坐定看著我。
我點點頭。
“能跟我說說完整的步驟麽?”他又開口,“是不是,我也要把眼睛取下來?”
“你不用。”我淡淡拿起刀,“我會用術法,把眼睛敷在你的眼睛上。隻要一炷香的時間,你原本的眼睛就會自動脫落。”
“那你的眼睛呢?”他問。
“我?”我看著手裏的刀,“你若不介意,就把你的眼睛給我好了。”
“好。”他笑著,“看在,你也是個良心的老板的份上,我也隻要你一個眼睛。”
我抬眸看著他:“一個眼睛就夠了?”
“夠了。”他笑,“我是最高等的鬼息,隻要有一個陰陽眼,便能化解體寒之苦。”
我定定看著他:“其實你不說,我把兩個眼睛都給你,我也不會介意。”
他還是笑:“你先取下一個眼睛再說吧。”
我不語,慢慢的拿起了刀,在左眼的位置比劃了一下。
隨後,我深吸了一口氣,慢慢走至銅鏡前。
鏡子裏,我拿著彎刀,刀上的光亮的刺眼。
我皺了皺眉,最後也沒有閉眼,左手極力的讓眼眶睜到最大,右手直接一動,輕輕一刺,我便看到刀鋒已經紮入了眼珠與眼眶之間。
好痛……
我深呼吸著,慢慢挪著刀,沿著眼珠的外圍一點點的將眼珠與眼眶分離。
許是太緊張的緣故,我都已經感覺不到疼痛,刀一寸寸的挪,眼珠也正一點點的分離。
繞完了一圈,我直接用刀一挑,左手一伸,眼珠直接落在了我手裏。
從左眼裏流出的血已經遍布了我的整張左臉,我用僅剩的右眼看著鏡子裏的自己。
天呐……
“取好了?”身後的左羿已經站在了我身後。
我點點頭,吃力的道了句:“布……”
他將手裏的布遞給我,我接過,便將布遮住了我左眼處恐怖的窟窿。
“止血的藥不要了?”左羿看看我的左臉,抬手
“不用了。”我直接打掉了他的手,把剜下的左眼眼珠敷在了他的左眼上。
通過催動體內的術法,我顫抖著手,借陰陽眼之力,慢慢將他的左眼逼出來。
一炷香後,他的左眼自然脫落,我當即將我的陰陽眼安進了他左眼的窟窿裏,這才鬆開了手。
做完這一切的我,已經累的不行,也沒等能再用他的左眼為自己敷上時,我便已經昏了過去。次日醒來時,我就覺得左眼裏已經有東西了。
“醒了?”
我轉過頭,一眼就看見了坐在我身側的左羿。
我愣愣看著他兩隻不一樣的眼睛,許久之後才意識到昨晚的不是夢。
“小墨子,你對自己可真是狠。”左羿拿著毛巾擦著我的臉。
我看看他,問:“你把木香給戊岩服下了?”
“服下了,你放心。”他笑笑。
我打掉了他用毛巾擦著我臉的手,慢慢起身:“你幫我把左眼安上去了,是不是還要別的東西要我做酬謝?”
“不用啊。”他依舊笑著,“我自願的。”
“別這麽假惺惺的看著我。”我冷笑,“我覺得惡心。”
他笑意僵了僵。
“既然這個交易完成了,你就走吧。”我淡淡的下了逐客令,“反正我心裏想著什麽,你也再清楚不過了。”話落,甩掉他扶在我肩上的手,慢慢站起身。
“小墨子……”
“不要再叫我小墨子。我們銀貨兩訖,慢走,不送。”我連頭都不想回。
“還有一件事情我沒有告訴你!”他再度出聲。
“小墨子,我能夠知道所有人的想法,但是……唯獨不知道你的……”
我頓足。
許久後我冷笑出聲:“那又如何?你個沒有喜怒哀樂,沒有一切情感的鬼息!從來都不會知道被徹徹底底的欺騙是種什麽樣的感受!”
我側過頭,穩了穩聲線:“聽說這大胤上,還有一種做不平凡交易的秘術師。如果有機會,你可以去試試擁有一顆真正的心。你就會知道,愛是什麽,恨,又是什麽。”
說完這番話,我是真的不想再跟他有任何交流了。
這個曾經在我最灰暗的日子裏帶給我歡笑和光明的人,實際上,卻是比誰都要冷血。
我墨隱,真是天生就是被騙的命!就如同我所料想的那樣,戊岩自從倒床不起後,我的罪名便又多了條“妖後克君”。
由於當前局勢非常的緊張,戊岩一日不在朝,人心就愈發的不安和渙散。
然而要等戊岩完全痊愈,卻還需要整整兩個月的時間,想來,若是真的等到兩個月後,周國都差不多要把軍旗插到齊皇宮的屋頂上了,猶豫很久後,我最後還是決定,親自上朝。
上朝前一日晚,我找來了清淮。
“清淮大將軍一向是朝中勢力最大而且也是最聚人心的。”我放下茶盞,握著金杖慢慢起身。
這金杖是宮裏頭專給太後用的,我看的覺得挺適合自己,便拿了來自己用著了。
麵前的清淮隻是看著我,沒有說話。
“此次,本宮邀將軍入夜前來,也就一事相求。”也沒等他回答,我直接開門見山的切入了主題。
“還請大將軍明日別再煽風點火的說本宮是妖後了。”我笑,“本宮也就隻有這一個請求。”
他依舊無言。
“你是聰明人。”我湊近他,笑,“我希望這一次,你能更聰明些。”
他那雙波瀾無驚的眼就這麽看著我。
我眯了眯眼,亦是直視著他。
因為左眼還沒有拆布的關係,我獨用右眼牢牢的望進他的眼。
讓我覺得有點意思的是,他並沒有躲。
許久後,我看著他捂住了心口,額角上全是汗。
我後退了一步:“我的秘密,想必你也是知道的。既然你不躲,那我就默認為你是答應了。”
他隻是垂著眸,依舊不曾開口。
“合作愉快。”我笑得燦爛。
“皇……皇後娘娘……在下告退。”他立刻移開了視線。
嗬,這人,的確是有意思的緊。
看著他要離開,我再度幾步上前,湊到他那張清俊的臉前。
鬼才知道我現在是個什麽樣的狐媚模樣,反正我明顯看到了他眼底的局促不安。
這就是他的弱點。
或許在別的人那裏,這不是弱點,但在麵對我,卻是……
“清淮將軍還沒有娶親?”我輕輕笑著,抬起手就繞過他的脖頸。
他的背瞬間僵了。
我嘴角一勾,抬頭看著他硬朗的臉部輪廓。
此刻,他的那雙眼連看都不敢看我了。
“清淮?小淮淮……”我一邊輕聲的在他耳邊喚著,一邊踮起腳。
下一刻,我便輕輕咬在了他的下顎上。
他一把推開了我,幾乎是踉蹌著後退。
“皇後娘娘自重!”
我笑了:“我才發現,你比戊岩可愛多了……”
他這才拿正眼看我,眼裏盡是不可置信。
我亦是看著他,嘴角勾的都要麻了。
“告辭。”他最後這樣道了句,也沒等我的反應,就轉身快步離去。
看著他的背影,我冷笑。
抬手,我摸著自己的臉蛋。
就算是不用擦粉,這張臉依舊是光滑細膩的……
這個世間,每一個女人總有一種動靜,一副神態,一抹韻致會額外地引起一個男人的關注,深深牽引到他,令他打破原則,改變習慣,成為例外,以致於願意付出代價擁有她。
我第一次如此慶幸自己長了這麽樣的一張臉——這樣一張能引起不止一個男人關注的臉。
既然如此,我又為何要再繼續吝嗇下去,而不是好好利用這張臉呢!和以往的每一次一樣,我正倒在別人懷裏喝酒的時候,門外就傳來三擊不急不緩的叩門聲,也不等我的答允,門就已經開了……
記得,這場景第一次出現的時候,我被嚇得從床上蹦起來,結果蹦的太高,頭撞到了床板,痛了整整三天。
這場景第二次出現的時候,我驚的把手裏滾燙的茶水直接倒在了自己最愛的一身衣服上。
這場景第三次出現的時候,我隻是淡淡起身,道了句:“又來了?”
而今天這一次,若我沒有算錯,是正正好好滿了第七七四十九次。
這一次,我都懶得去穿自己身上被褪的差不多的堇色芙蓉裙了,隻是側過頭看著進來的人。
他最喜歡黑色了。
他還是如以往每一次我見他時的樣子,今日,他穿的還是件玄色長袍。
“顧綏淵,你又來逛窯子了,師父他老人家知道麽?”我舔了舔唇上剩餘的一點酒,斜眼看著他。
他隻是看著我,微微一笑:“師妹,該回家了。”
——又是這句!
“今天不想回。”我還是慢慢坐起了身,整整身上的衣服,看向身側的男人。
“公子,不好意思。”我笑著,再度慢慢湊近那個男子,手一抬,便按住那人的腦袋,未及他叫出聲時,我便一口咬在了他的脖頸處。
這味道,真是好。
也不知道過了是有多久,我都覺得喝血喝的有點飽了。
顧綏淵隻是看看我,再看看那個被我吸光了血、腦袋已經和身體分了家的男子,再道了句:“該走了。”
我輕輕歎了口氣,挑起眉看著他。翌日,我再次尋了清淮。
這一次,我是要他陪我一同去顧相府邸,拜訪一下當朝左相的。
“到了那裏,你什麽都不用說也什麽都不用做。”我勒著馬韁,與清淮並肩騎行。
“是。”他如以往每一次回我話時的樣子,語言格外精簡。
我看看他,便揚鞭,徑自騎著馬向前去了。
到達顧府的時候,如我所料想的一樣,因我和清淮穿的都是便裝,門口的小斯也就進去通報了一聲便沒了後續。
“等吧。”我下了馬,便站在了顧府的牌匾下。
清淮也下了馬,站在我身後,沒說一句話的就陪我等著了。
而這樣一等,就是整整兩個時辰。
最後,門口的另外一個小斯也是看不下去了,便也進了府內幫我們通傳去了。
很快,那小斯就出來了,把我們熱情的迎進了屋,然而卻沒提一句有關顧相的事兒。
於是,我和清淮就繼續等。
待到顧相出現的時候,已經又是一個時辰後了。
“你們來這裏這裏做什麽!”老者看到我們,直接這樣道了一句。
“自是來拜訪顧相您的。”我起身,笑著回。
老者看看我,再看看我身後的清淮,最後虎著臉道:“老朽已過半百,腦子也不好使了……”
“顧相可別這麽說。”我依舊笑著,直接打斷了他的話,“在這百人朝野,墨隱隻信您這一位了。”
老者的雙眉瞬間一凜。
“墨隱同顧相一樣,是個直性子。”我一邊心下忖度著該怎麽說話,一邊道,“墨隱是個晚輩,昨日在朝上如此衝撞顧相您,還請顧相勿要放在心上。”
“嗬嗬,皇後娘娘休要如此說!”眼前的老者昂了頭,顯然不吃這一套。
我還是把笑容掛在臉上:“顧大人也是朝中老臣了。眼下正是大齊生死存亡之時,墨隱想,顧相也不願意看到自己用了一輩子替陛下守著的江山,最後都斷送在別人手裏。”
“若真是斷送,也必是斷送在你的手裏!”老者沒有分毫顧忌的衝我道了句。
我笑笑:“那顧相就如此放任我這個妖後,來把這齊國的大好江山送到周國的嘴底下麽?嘖嘖……”
這一次,他倒是沒再說話了。
“我墨隱做了什麽,我對自己無愧於心。”我又自顧自的說了句毫不相幹的話,“我的為人,我的一舉一動,顧相也是看在眼裏的。墨隱向來不會為自己說辭,信了我的人便是信了,不信我的人,不信也罷。”
老者隻是沉默。
“若隻是為了我這個妖後的關係,讓顧相您打算從此金盆洗手,不再攝政。不知道的,還以為您在這麽重要的節骨眼兒上隱退,是因為有別的主子了……”
“夠了!”老者直接狠狠一揮袖。
“兩位請回!”也不等我再開口,老者直接叫來了小斯。
“送客!”
話落,理也不理我和清淮,老者便匆匆離開,連句道別的話都沒有。
我嘴角勾起一絲笑,也沒有再留下的意思,跟著小斯就出了門。
已經是入夜時分了,走出顧府的時候,我回頭又看看顧府門上的牌匾。
“清淮……”我回過頭,看著正幫我牽著馬慢慢走來的男人。
“是。”他應了一聲。
我看著他走到我麵前、牽著馬頭而自己卻垂下了頭,似是不太敢看我。
“你還記得自己十年前說過的話麽。”我沒有從他手裏牽過馬,隻是撫著馬身,慢悠悠的問了句,“那日是我來齊國第二次喝醉酒的晚上,你可還記得?”
“記得。”
“再把那句話說一遍。”
“在下願為墨隱姑娘赴湯蹈火。”
“好一個赴湯蹈火……”我笑,繼而道:
“清淮,你真是會把我往火坑裏推。”
“在下不敢。”他垂眸斂目道。
“我不管你到底是不是願意陪我跳這個火坑……”我輕輕的道了句,“你做的這些,在我完成了這一切以後,會慢慢跟你算這筆賬。”
他沉默。
“走吧。”我抬頭看看天色,“再晚些,我怕是又要看不清夜路了……”
“是……”半晌後,他才睜了眼,一向明晰而澄清的眸子此時如同蒙了層霧,看到我時,眼底浮起了絲絲波瀾。
我看著他額角越來越細密的汗珠,嘴角一勾,歪歪頭,手環著他的背,唇貼到了他的耳下。
“你心裏很清楚,我此番來找你,是來幹什麽的……”我一個字一個字都說的很輕很輕,下一秒,我就感受到了他背脊的僵硬。
——他一直都在極力的控製著自己不做出什麽亂紀的事兒來。
看他如此痛苦,我慢慢離開了他,重新開始凝視起他的那雙眸子來。
他隻是看著我,縱然他的手幾次要控製不住的搭上我的腰,他都咬緊了牙關,抿緊了唇,一動不動的看著我。
“何必忍得如此痛苦……”我笑了,再度伸手,隔著他胸前的衣料,按在他的心口,“你這裏……可是隻有在看到我的時候才會跳的這樣的快……”
“沒……”他的麵容幾乎都要變成一片澎湃的黑色,隻是一個字,他都念的格外吃力。
“噓——”我再度靠近了他,整個身體幾乎都是貼上去的,右手的食指輕輕點在了他的唇上,“你聽……”
也沒等他的反應,我便又一次把唇湊到他的耳畔。
“是不是覺得,腦子裏一片混沌,什麽都想不起來一樣……”
“是不是覺得,渾身都像在著火,但是,我現在這樣,卻能讓你覺得涼快些……”
“是不是覺得,就想在下一刻,把我完完整整的吞進肚子裏……永遠都不想放我走……”
他始終都沒有說話,隻有身體顫抖的越來越厲害。
我也不禁有些欽佩他了。
都這樣了,他居然還能忍得住……
如此強的定力,無論為人為帥,都會成為人中人,帥中帥。
人才啊。
我慢慢的離開了他,笑著,後退了一步:“知道這種香的特點在哪兒麽。就是啊,它隻對看見自己喜歡的人才起作用。”
他依舊不發一語。
“你的心騙不了人。”我靜靜地道了句,“我隻是讓你看清楚自己罷了。”
話落,我就將預先準備好的一個小瓶從袖中取出。
打開蓋子,我再度走近他,將小瓶子傾倒在手心裏,隨後抬手,撫上了他的臉。
不過一會兒,就見他後退了幾步,深深呼出一口氣,垂首站在我麵前,勉強道了句:“謝娘娘……”
我笑。
像他這樣的人,需要的,就是心上的屈辱,心上的折磨。
否則,不是能夠控製他,就是被他控製!
“怎麽樣,考慮的如何?”我笑問。
他單膝扣地,緩緩出聲:“微臣可以將自己手裏一半的兵力交給娘娘,但是,微臣也有一個要求。”
“你說。”
“這三十五萬將士,隻聽命於娘娘。”
我冷笑:“兵是齊國的兵,你真當自己是這齊國的王了!”
“臣不敢。”
“你敢。”我笑,走近他,俯視他叩拜的身姿,“你已經掌握了齊國整整七十萬的兵力,要想覆滅齊國,是易如反掌的事情。而至於為什麽你還沒有下手,隻是因為你在等一個時機。”
他沉默。
“別裝著一副為人臣子的樣子!”我抬手,捏起他的下巴,他波瀾不驚的雙眸就這麽看著我。
“戊岩至今沒動你,也是因為在等一個時機。但是,你別以為自己有了這七十萬的兵力就能為所欲為。你膽敢做出一分傷害戊岩和傷及我大齊子民的事情,我就是下十八層地獄,也會用咒法讓你永生永世都爬不上忘川的岸!”
他垂眸:“是。”
我這才收手,目光從他身上移開。
“清淮,你是我十年前第一次來齊國時最相信的一個人,你知道麽……”我自顧自的道了句。
他不語。
“可是,你從一開始就利用了我。”我突然笑了,看向他。
“所謂的動情,所謂的舍身相救,所謂的‘不放心我一個人待在宮裏’……嗬,你就是知道戊岩已經對你有了懷疑,才故意說了那些話。隻是因為你知道,戊岩就在後麵!”
……
“你怎麽還是這麽冒失?都當皇後了還是一點長進都沒!”
“你讓我怎麽放心你一個人待在宮裏,我在塞外根本不可能再顧及你,但是你也要學會照顧好自己啊!”
……
“那些話……你根本就是在做戲!”我冷笑。
他還是沉默不語。
我也深深吸了口氣,以穩定自己的情緒。
一個個,都在利用我……
許是喝了酒的關係,本來手腳就已經不太好使的我,再加上頭也有點暈,我轉過了身,跌跌撞撞走向水榭,單手握著臨水的闌幹。
“娘娘……”我聽到身後響起了腳步聲。
隨後,有一隻手扶住了我的肩。
我一把甩開肩上的手。
“你走!”我扶著額頭,閉著眼。
他還是格外固執的扶住了我的肩,也沒有說話。
“又把我的話當耳旁風了!”我再一次甩開他的手,不禁動氣。
也不知是怎麽了,我就覺得心口痛的厲害。
幾乎是下意識的,我慢慢蹲下了身,蜷縮成了一團。
“娘娘?娘娘……”
“滾!”我費力的吐出一個字。
他再沒有說話了。
心口疼的是越來越厲害,我咬緊了唇,不知不覺都感覺到了有血氣在嘴裏蔓延開來。
趁著還能說出話,我顫抖著,最後慢慢吐出這幾個字:“去叫……叫左羿……”隨即眼前一黑,便什麽都不知道了。醒來的時候,我已經躺在鳳儀宮的床上了。
視線由模糊逐漸清晰,我看到了守在床側的人,看起來挺熟悉。
“阿岩……”我的嗓音都是啞而微弱的。
床側的人似是僵了一下,最後回頭看著我。
我這才看清了。
“清淮……”
他起身,直接在我的床前單膝扣地,行禮道:“罪臣清淮,來向娘娘請罪。”
“左羿呢?”我穩了穩聲音。
“回娘娘,左大夫守了娘娘三天三夜,剛剛去休息了。”清淮垂首道。
“三天!”我不禁驚呼。
清淮沒有說話。
我扶額:“什麽時辰了。”
“回娘娘,還是子時。”清淮畢恭畢敬的回了一句。
我了然的點點頭,依舊覺得有些困意。
“你不用守著了,你走吧。”我最後道了句。
清淮卻沒有要起身的意思。
“我說,你走!”我再度重複。
他這才起身,行了一禮:“罪臣告退。”接著才轉身,腳步似是依舊格外踟躕。
“等等。”我還是喊住了他。
他轉身看著我。
“清淮……”我的白發披散著,垂落在床沿。
“我需要你……”知道攻陷一個男人最有效的辦法是什麽麽。
就是示弱。
以前我不知道,以為自己堅強就能抗下一切。現在看看,我若是能學著示弱的話……
我大概就真能成為禍害整個大胤的女人了。一早醒來的時候,床前站著的依舊是清淮。
“你沒走?”
他隻是垂首,沒有說話。
“幾時了?”我又問。
“回娘娘,辰時了。”
“你從子時一直站到了現在?”我又問。
他也沒說話。
我扶額:“把柳芫叫來。”
“是。”他這才轉身離開。
柳芫來了後,服侍我穿了衣,梳妝打扮好後,我道:“先去趟陛下寢殿。”
寢殿裏很安靜,殿中央的龍床上躺著的是戊岩。
他還是沒有醒來,睡顏安靜的像是已經死去了般。
隻有他那微弱的一呼一吸證明他還活著。
“你們都下去。”我道。
很快,寢殿裏就隻剩下了我和戊岩。
他還是那麽安安靜靜的。
“阿岩……”
他沒有回。
我垂眸,俯下身,躺在他的胸口,閉起了眼。
他的心跳也如同他的人一般,每一次的跳動都是安靜而微弱的。
“阿岩。我的時間也不多了……”
“周國已經開始動手了,澈哥哥打算率兵親征。都到這個時候了,你怎麽還是睡的著……”
然而,床上的人自始至終都沒有回應。
我苦笑,慢慢起身,抬手撫著他的側頰。
“你說,我不能死在你前麵。是不是就是說,你知道你現在醒不過來了?”
他依舊沒有回複我。
我歎了口氣,再次俯下身,唇落在他那涼薄的唇上。
“阿岩……你若是真的醒不過來了,我就來陪你……”
“你說得對,你這輩子做的最成功的事,是讓我愛上了你。”
“而我這輩子最苦的事情,就是我居然愛上了你……”
“一顆棋子愛上了執棋的人……我是瘋了……瘋了啊……跟你一樣……”
“……你也愛上了手裏拿著的棋子……”
自言自語至此,我就聽到殿外的腳步聲。
“誰。”
腳步聲刹那間停住,接著是一聲:“娘娘,前朝大臣已經等著了。”
我最後看了眼床上的戊岩,慢慢起身。
走過重重帷幕,我看到了一個俯首作揖的身影。
“以後你不許來這兒,就是通報也讓別的人來。”衝著那身影,我淡淡道了句。
“是。”
“扶本宮去乾坤宮……”我伸出一隻手,道。
“是。”按著我和清淮所達成的約定,他手下的一半兵權將交由我執掌。
如此,他依舊掌握著近四成的兵力,雖說相較於之前少了近一半,然而依舊是讓我憂慮。
眼下,我隻知他是個絕非幫著齊國的人,然而,我也找不到他和別國有聯係的證據。
我隻能當他是個自詡為王的野心臣子。
他靠著自己的才幹,在邊塞拉攏了一批將士的心……
我看得出,他的部下都對他敬重有加,不僅因他的謀略,更因他懂得體諒理解他們。
如此一來就同我一樣,清淮也是個極好的攻心者,而且,還是個比我更聰明的。
因他的內斂與低調,戊岩便低估了他,我更是低估了他。
而今,他已經在群臣裏算得上是除戊岩外最受擁戴的人了。
這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他一人便掌握了大齊七成的兵力。
想來,戊岩是在走一步險棋。
的確,如此人才,若不為齊國所用,太可惜。
於是戊岩一邊以兵權作誘餌,一邊定是又以別的什麽來控製清淮。
隻是不知,戊岩用了什麽作要挾,才能夠讓清淮到現在都沒有動手……
想到這裏,我隻覺得頭疼萬分。
局中局中局啊……
誰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誰的局裏了。接下去的日子裏,我也同以前的戊岩一樣,每日一早上朝,上朝完了以後,便把自己關在書房裏批奏折,晚上則去寢殿裏守著戊岩。
當然,還有一件有意思的事情是,皇兄也在這個節骨眼上送來了幾封信。
從一開始的每三天一封,到一天一封。
另外,我還常吩咐柳芫請淑妃來鳳儀宮裏坐坐,而每一次她來時,我都好巧不巧地是在交代清淮幫我把回信派送到周國。
於是,宮裏又多了種言語:當朝的隱皇後行為不檢,與當朝的護國大將軍來往甚密。
……
“顧大人,清淮大將軍是我大齊的良臣將相,如此一來,不免招了些小人的非議。本宮想好好護著他。不知顧大人有何高見。”
“護著?老臣看,不用護著。有人想動他,估計都動不了。”
“哦,那看來,還確實有人咯。”
“確實……不過也就是那恃寵而驕的江家,不足為患。”
……
恃寵而驕?
想來,若不是淑妃的父親在周國幹了不少業績,淑妃依舊會是那個隱沒在後宮中的美人吧。
淑妃,江家……
我突然又想起了上一次與左羿一道出宮時,清淮也是跟著來的。
他騙我說,他是奉戊岩之命來的……
我想不到除了戊岩和澈哥哥外,還有誰會這麽在意我的行蹤了……
送去周國的每一封信,我都囑咐清淮一定要嚴加看護。
他什麽都沒問,每一次都是接過信就沉默的離開了。
而每一次他離開時,我都會坐在禦書房的紫檀木椅上,深深呼出一口氣。
我隻能有五成把握,他會看我寫給周國的信。
這每一封信裏,我都幾乎把大齊的底都抖漏了個幹淨。
我在賭。
同戊岩一樣。
他賭清淮最後不會加害於大齊,而我賭……
在哥哥的印象裏,我依舊是個太有城府和心計的女孩子。燭火不知是什麽時候滅的,我始終都躺在戊岩的胸前,隻覺得他的心跳聲格外的讓我心安。
“還醒著?”他的聲音從我的頭頂傳來。
“嗯。”我應了一聲。
“睡不著?”
“嗯。”
“你的眼睛是怎麽了?”
我笑笑:“我去染了色呀。”
他卻沒有笑:“不許撒謊。”
“我真的是去染色了呀。你看你看……”我趴在他的胸口,眨巴著我的眼睛看著他,“是不是很好看?”
“左羿的眼睛也跟你一樣。他和你是一起給眼睛染色的!”
看著他似乎有點動氣,我也有點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了。
“左羿是個什麽身份,我一早就知道。他要你的眼睛做什麽?”戊岩的嗓音極冷。
我垂眸,眼見著是瞞不下去了,我隻得道:“我向他要了木香……來……救你……”
沉寂。
“你得了喘證……根本是治不好的。張太醫說,你隻有一個月的時間。”我說著說著就笑了,看向他,“所以,我和左羿做了個交易。他需要我的眼睛,而我,要他的木香。”
月色稀疏,我看見他的眸色漸深,深到幾乎要將我吸入般。
我下意識的就向後躲:“幹嘛……”
下一刻,他再度傾身而來,隔著月光,他的唇深深烙在我的雙唇上。
許久後,他才放開我。
“你怎麽這麽傻……”他的大掌撫著我的臉。
我垂眸:“你昏迷的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接下去的時間我該怎麽打發。”
“……還有就是,你到底利用了我幾次……”我苦笑著,抬眸看著他,“我想,我已經不僅是牽製周國這麽簡單了吧。除了我皇兄,我還可以牽製清淮……可以讓左羿一直待在皇宮裏……”
“你恨我麽。”他靜靜地問了句。
我看著他,許久後才搖了搖頭:“我從一開始就知道,我們兩個注定相互利用。你利用我的同時,我也在利用著你。你沒說,那……我也就裝作不知道。我沒說……你也裝作不知道。這就夠了。”
他沉默,許久後把我攬在懷裏:“你讓我放不下心去赴死了你知道麽……”
我窩在他的心口,閉著眼聽著他的心跳聲:“沒事。你死了,我也差不多就來陪你了……”
“你知道你還剩多長時間嗎。”他緊緊抱著我道。
我搖搖頭:“多短都沒關係的……真的……二十九年,夠久了……”
“我不會讓你這麽早就死的。因為我還不想死……”他突然輕輕笑著吻著我的發頂。
我閉眼,微微笑著。戊岩痊愈後,並沒有上朝,而是正式將玉璽賜給了我。
我便成了這大齊名副其實的王。
“你想做什麽就做吧。”戊岩是這樣對我說的。
“那你呢?”我問他。
“當然是做你的夫君咯。”他笑著,“總覺得,不做這個位子,便輕鬆了不少。”
“好。那記得備好晚膳等我下朝回來。”我笑著。
他亦是笑著:“我親自下廚。”
他也是知道齊國江山已經難保了吧,才會這樣的灑脫。
隻是,阿岩,既然我是你的妻,也是這大齊的皇後。
我也許真的能再為你做點什麽。那一年,我十九歲。
還戴著駭人的人皮麵具,每天遊山玩水,最大的願望就是牽著馬,走遍大胤的每一個角落。
而今,我終於是站在了政治的最高峰上,而戊岩問我此生最大的願望是什麽。
我想他是知道的。
隻是,他給不起。
——無論是從他的私心上還是從我作為政治的籌碼上。
十九歲那年,我還遇見了生命裏第一個肯對我舍身相救的人,他沒有顧及我那張醜陋而可笑的易容麵孔,看到我時就會不自覺的臉紅。
而今,我以大齊國君的身份站在滿身是鞭痕的他的麵前,告訴他說,再也不要出現在我的麵前。
他說,叫他清淮就好。
十九歲那年,在一場預謀裏,我和一個嘴碎到討打的男子相遇。
他告訴我說,他叫左羿。
他費盡心思的留在我身邊,一待就是九年。
而今,我給了他所需要的陰陽眼,他卻遲遲不肯離去。
沒有心的他在最後才告訴我,他這輩子,都不曾後悔謀劃了那場相遇、不後悔認識我。
現在的我,已經太累太累而不想再去計較與他們博弈時的得失。
我賭上了自己的信任,結果卻輸得一敗塗地。
我不知道他們賭上了什麽。
但我想,無論結局如何,這都是場勝者為王的豪賭。
最後的贏家,不是我們中的任何一個。
而是命運。
——墨隱我沒有跟戊岩說,我放清淮離開的這件事兒。
因為現在,我和他的身份是完全反過來了……
“回來了?”
我扶著額頭進鳳儀宮的時候,就看到他已經站在桌子前麵笑眯眯的等著我了。
我抖抖手裏厚厚的一本奏折:“是啊,我再不回來,像這樣的……啊,這麽厚……”我隨手比劃了一下:“估計我今晚就可以拿這些折子當糧食了!”
他閑閑的看著我,最後走到我身後,下一刻,我就被他推到椅子前。
“喏,你的糧食……”他好聽的嗓音就從我的頭頂傳來,“……用折子喂你實在是太虐待你了,我都不忍心……”
聽到這裏,我不禁大為感動,剛剛想表示對他親自下廚的感謝時,就聽他繼續道:“不過,吃什麽補什麽。吃點豬腦,對你再適合不過了。”
我:“……”菜依舊是他親自燒的,味道格外的好。
向來胃口小而且隻吃素的我看到桌上的菜色時,也不禁心下癢癢,難得的挑了點魚肉嚐嚐。
“味道怎麽樣。”桌的另一邊,他問我。
我點點頭:“挺好呀。這不是鱸魚嘛,你燒的鱸魚一向好吃。”
“這不是鱸魚。”
我不禁放下筷子看向他:“那這是什麽?”
“你嚐不出?”
我歪歪頭:“怎麽了?難不成你還專門蒸了條鱸魚精?”
他笑笑:“你就沒發現裏麵沒刺?”
他這麽一說,我還真才意識到這魚裏一根刺都沒。
“喲,你口味又變了,喜歡啃魚刺了?”我笑。
他也不理會我的調侃,頗為得意道了句:“這魚,可是我自己做的。花了我整整半天!”
我不禁驚異。
的確哦,說是鱸魚,卻是一點腥氣都無。
我頓時兩眼放光:“你怎麽做的!我要學學!”
“不行。”
“為什麽!”
“已經燒了個廚房夠了啊,你要燒了禦膳房,我可是不會保你的。”
“切,大不了我再讓人建個新的不就好了!”
“你積點德。這禦膳房可是活的比你還久。”
“喲,看來我還比不上禦膳房咯。”
“你先告訴我你哪裏能吃我就說你比得上禦膳房。”
“你……你……你為君……啊呸……為夫不尊!”
“不尊?”他突然笑了,就這麽淡淡的站起身,“看來我的娘子還沒見識過什麽叫不尊。”
“你……你要幹什麽……我……我可是叫人的啊……”
“你叫叫看……”
“叫看!叫看!”
戊岩:“……”好不容易解決了一頓飯,戊岩又在鳳儀宮裏待了一陣便回寢殿了。
我則再一次一個人待在鳳儀宮裏,靜靜地批著折子,想著批完了以後,便可以繼續去他的寢殿裏煩他……
話說,這樣看來,戊岩是不是就成了我的男寵啊,還是獨冠後宮的那種!
想到這裏,我更是開心了不少,下筆也是驚人的快,不過兩三個時辰,手邊擱著的厚厚一摞折子已經全部批完。
此刻,夜已深,我靠在椅子上,閉著眼。
窗外的風聲颯颯,顯得鳳儀宮裏格外安靜。
隱約的,還有一縷幽香飄來,我不禁勾著嘴角,想著那是什麽花。
但在下一時刻,我才意識到不對勁。
隨著全身逐漸癱軟無力,意識逐漸喪失,我幾乎是控製不住的便闔上了眼。
隨即,我陷入了一片黑暗。睜開眼的時候,我隻看到了一縷陽光從旮旯處的一絲縫隙裏漏了進來。
我依稀能看見眼前的燭火,並且能夠感受到,我的雙手雙腳都已經被縛住了。
我聽到身後傳來了聲響,那是老木門被推開的聲音。
接著,我就看到了一個我並不陌生的女人站在我麵前。
“淑貴妃……”
我的視線還有點模糊,但憑著她一身花綠繁複的衣裝和那倨傲的姿態,我想我是認得出她的。
“皇後娘娘……”她的聲音還是一如既往的柔和似水。
我微微側頭,就看到我的雙手雙腳都被綁在了木板上,絲毫動彈不得。
“這裏是冷宮的一角,想必皇後娘娘還從來沒有來過吧。”她就站在離我的三步開外處,因是沒有光源,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我笑笑:“淑貴妃這樣……不會是想對朕用私刑吧?”
她似是怔了片刻,隨後就聽到她的笑聲。
“朕?你也真敢這樣稱自己!”
我就這麽看著她,縱使我也看不清她的臉。
“今日……我江宛若是來討債的。也是來為民除害的。”她悠悠的道了句。
“為民除害?”我不禁笑,“不知,我是怎麽的害了人了?”
她輕笑,慢慢的走近了我。
接著我就感到下巴被她掐住。
“就是你這張臉……狐媚的樣子……勾引了不少男人……我若是毀了你這張臉,他們,就不要你了。”她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咬著牙說的。
雖然被她的手弄得下巴有些痛,我依舊淡淡看著她。
“其實淑貴妃你,也是有傾城色的。不信,拿麵鏡子自己看看。”我道。
“我當然美,但是,你比我更美……”她把我的下巴捏的更緊了。
“所以……阿岩喜歡你……對我,就這麽冷淡!”她又接了一句。
“他對你不冷淡。”我道,“現在後宮共有六十七位,在你位份之下的,隻有六十五位。可見,他還是把你放在心上的。”
“但是你的存在!就永遠讓我不能居於這六十七位之上!”她極為惱怒的衝我吼了一句,極尖的指甲就這麽一點點刮著我的臉。
“那如果,我跟你換張臉怎麽樣?”我微笑著問她,“在這大胤,還有神醫能以麵換麵呢,而且我也認識他。”
“我不要!”她直接拒絕了我。
我不禁覺得眼下有些棘手了。
若是她嫉恨於我,那我直接放低姿態平靜麵對就行,然而顯然,她好像不太吃這一套。
“那你要什麽?”我問她。什麽叫做宿命。
我臉上的這三十六條血淋淋的刀印就能說明一切。
……
“從現在起,這張人皮麵具就是你的臉。”
“師父……這張臉好可怕……墨隱不要……”
“不聽師父的話?”
“……是……墨隱會的……可是師父……墨隱為什麽要帶著這個麵具啊?”
“你以後會明白的。”
……自我毀容後,戊岩便再沒來看我,我也再未曾出過鳳儀宮的宮門了。
倒是左羿,日日都來看我,每一次來都是死皮賴臉的要幫我上藥。
“那個叫翠翠的宮女,你是不是認識她?”左羿邊幫我上藥邊問。
“嗯。”我淡淡應了一聲。
“被判淩遲的時候,我去看了她。”他接著道了句,“我窺了她的心智,她是周國的人。”
我不禁有些愣怔:“周國?”
“對。好像跟清淮是一起的,一直在為周皇效力。戊岩也挺賞識她,所以就算是知道她的身份,也一直把她留在身邊。”左羿把不知名的藥膏抹在我臉上,我隻感覺涼涼的,“江宛若的父親能力挺強,也是被派往了周國做探子,為了控製江宛若的父親,翠翠就受戊岩之命一直控製著江宛若。有意思的是,翠翠她……似乎對清淮挺上心的,因為你……她挺恨你。”
我沉默。
“不是我說。你對清淮是狠了點。明知道他的心思,你還這麽對他。”左羿笑著,收起手裏的東西,“他對你的心思可是比戊岩對你的簡單多了。”
也不等我的回答,左羿便自顧自的說了起來:“清淮一直都想護你周全,所以,他一直在逼著戊岩放你離開。他是最知道兩國情勢的,因而,他才會一而再再而三的旁敲側擊,來鼓動你主動離開戊岩。”
“我一早就知道。”我垂眸,“就是因為他對我的心思簡單,所以我才隻能這樣做。否則……他恐怕會痛苦一輩子。”
這下子,是左羿沉默了。
許久後,他歎了口氣:“還有件事情,我不知道要不要告訴你。”
“說吧。”我看他神色凝重,便知前朝怕是又有了動蕩。
“戊岩提前結束了江宛若的禁閉,封她為皇貴妃,因為……她的父親刺殺了周皇,最後被七解厄裏的人處理了。你皇兄雖沒死成,但是……也是傷的不輕。這對齊國來說,的確是立了大功。然而……你最不希望看到的,恐怕還是要來了。”
我靜靜聽著,心裏倒是沒有想象中的那麽失落。
“是麽……”我笑笑,“那看來,戰爭是避無可避了。”
“戊岩的野心太大,而可怕的是,他的能力支撐的起他的野心。”左羿又道了句,看著我時,眼裏的意味頗深。
“我知道。”我靜靜回了句。
戊岩就是天生做君王的料。
就比如這一次,他很清楚我皇兄也愛惜人才,因而派出了江宛若的父親。
戊岩知道,我皇兄絕對會盡力的讓江宛若的父親為自己所用,所以戊岩一早便控製了江宛若。
而最讓我佩服的是,戊岩竟然敢讓翠翠——這個周國的探子來控製江宛若。
想來,他是早就知道我皇兄在最後必定會動用翠翠的,所以他不便輕易的處置翠翠,以免打草驚蛇。
而翠翠……
她喜歡清淮,同時恨著我。
因為她對清淮的情,因為我對清淮的所為,她恐怕也產生了對齊皇朝的恨意了吧。
於是,戊岩便知,是時候不露痕跡的除掉翠翠了。
再然後,隻要稍加引誘,翠翠便會來尋仇了,但以她的手段,恐怕必定不會親自來對我動手。
就如戊岩所料想的那樣,翠翠會借助江宛若對我的恨,來讓江宛若對我動手。
於是,江宛若真的動手了。
再接著,遠在周國的江宛若父親便會知道自己的女兒對齊國的一國之母動了手,就這樣,他的眼前放著兩條選擇:一是自己投靠周國,自己的女兒會被定為重罪,二是繼續為齊國效力,那麽,所有的罪名都會由翠翠來承擔。
於是,不論這位父親選擇哪個,戊岩都是得利的一方。
要麽,江宛若死,依規滅三族——江宛若的父親也逃不了。要麽,翠翠理所應當的死。
而我……
嗬,再一次成了犧牲品。
江宛若的舉動都是被控製著的,怎麽可能這麽輕而易舉的就把我抓了去!
而且,這齊國宮能大到哪裏去,從我被關到第二日天明,整整是一個晚上的時間。
這麽久,都沒辦法把整個齊國宮搜個遍麽。
當然,我還敢打賭,這麽一個攻於心計的謀略根本不會是戊岩一個人能想的到的……
想到這裏,我不自禁的抬起了視線看著眼前人。
他也正看著我,目光靜靜的。
我笑:“左羿,我很累。真的。”
他抬手,撫著我的發,輕輕歎了口氣。
我亦抬手,握住了他的手腕,看著他:“我不敢相信他……但是也別讓我再也不敢相信你好麽……”
他似是怔了怔,最後不動聲色的抱住了我。
我隻是在他的肩頭慢慢閉起了眼。
“小墨子,你為什麽這麽聰明呢……你要是笨點該多好……”他的聲音很輕,唇就貼在我的耳朵邊上。
我無力的笑笑:“要是可以,我也想做個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想不明白的白癡。”
“那這一次,你就當自己是個白癡吧……我保證,這是最後一次了……”他近乎歎息般的道了一句。
我沉默。
最後一次……
就算再有一次,我想我也不會介意的……
“你們要做什麽就做吧,反正,我也沒什麽好失去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