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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0章 番外八百二十九 落花錄

  壹


  巴蜀之地,春日融融,人們的精氣神兒也從濕冷的冬天中慢慢蘇醒過來,城裏城外一派熱鬧。


  就在雲水湖畔,有間小酒家,也是忙得不可開交。小夥計十七八歲,白麵明眸,著一身湖藍短打,幹淨利落。這老板吩咐的話音剛落,他便甩了白汗巾子到肩上,樂嗬嗬地應了句:“來了——”話還沒落人便已出了正堂門,穿了院子,迎到了門口:“喲,客官您請進,坐裏麵外麵?”


  小二迎的這位客官,是位約摸十六七歲的少女,一襲白色滾雪細紗裙,外披蟬翼輕紗,長發狀如黑瀑,肌膚勝雪,麵容細若羊脂玉,明眸剪水,丹唇外朗,極為清麗絕俗。


  可美則美矣,她這眉宇卻淡漠冰冷至極,更是察不出喜怒愁樂,小二偷偷上下打量,可光是看心頭便添絲可怖涼意,隻覺得這姑娘不似人間之物。少女就同沒聽到小二相請一般,兀自挑了近門的一處坐下,一言不發。


  小二隻好立在一旁訕笑找話道:“客官這是願坐在院子裏啊。這倒也是,此院近雲水湖,風光之獨特,世間絕有。為什麽這麽說呢?這湖之大呀,嗬,您是不知道,相傳晉朝有位古人,沿這湖走了七天七夜方才繞了個回環,故名此湖‘雲海’。又因為這湖麵上常年雲霧繚繞,別說入湖打漁,就是站這湖西邊,也根本看不到湖東邊。這‘雲海’,在外鄉人眼裏頭,可就真成神秘仙境一般了。”


  少女並不答任何話,隻順著他的話,微微側頭,向雲霧繚繞的雲水湖望去。


  小二把菜折子雙手遞到桌上,道:“那客官想吃點什麽?小店雖小,應有具有,包合您口味。”說完自己也覺心虛,這少女模樣,說她是不食人間煙火,他也能信,這鄉野小店,恐怕還真沒這個能耐合她口味。


  少女看了眼桌上的菜折子,翻也不翻,隻道:“我要吃青豆。”聲音潤如玉,涼如冰,可她的話語措辭內容,卻也透出一絲不符外貌的稚嫩。


  小二犯難地砸吧一下嘴,少女聞聲回望,問道:“很奇怪嗎?”


  小二忙道:“不奇怪,不奇怪。青豆我們是肯定有的,但是姑娘想吃什麽做法呢?是蒸青豆,煮青豆,還是炒青豆呢?”


  少女卻道:“青豆就是青豆啊。我要吃青豆;我不想吃你說的那些。”


  小二心裏犯了嘀咕,莫非這是碰到傻子了?可細瞧又覺得不像,她打扮纖塵不染,素淨脫俗,說話也是口齒清楚,不疾不徐,跟他所見過的傻子,可是差遠了。少女見他不語,似乎陷入思考,片刻之後,忽然問道:“什麽是蒸青豆,煮青豆,炒青豆?你能拿來給我嚐嚐嗎?”


  這次輪到小二傻了。他差一點脫口而出:這世上還有人不知道蒸煮炒?!他難以置信地看著少女,可少女沒覺出任何異樣,反而真真定定地看著他,正等著他給自己解釋。


  這不是傻,是單純得可怕。小二素日見慣大江南北來往過客,形形色色各路人都有,可他還真沒見過像這少女一樣的。他看著少女眼睛,隻好半推半就地點點頭,擱下一句“您等著”,便往後廚去了。


  小二離後沒多久,便打正院門進來四五個壯漢,最矮的也有七尺半,為首的更是最為高壯,光頭無發,麵目猙獰,左右膀臂上各刺一隻白虎,走路如巨錘咣地,甚是嚇人。


  這一幹人等一進來,院子裏原本散坐著的幾桌食客便竊竊私語,紛紛逃入堂內,隻剩少女一個人閑閑坐在外麵,麵衝湖水,拿筷子撥弄碟子裏趴著的一隻翠螞蚱。


  “客官請用——”小二端著三小碟青豆,吆喝著從正堂裏踏出來,卻一見這幾個壯漢,連腿都軟了,站在院中分明邁不動一步。憋了半晌,方才擠個笑道:“幾位爺,我們的確店小薄利,一時半會兒真的給不起您這保護餉,您看要不再緩上幾日,等我們老板——”


  為首的不等他話說完,一把將他摜到地上,之後抬手示意身後手下,那其餘的壯漢們便一擁而上,將這小二團團圍起。隻聽得小二剛開始還有慘叫聲,後麵便沒了大聲息,隻剩下咚咚的拳腳落在肢體上的聲音。


  少女仍舊是閑閑地擺弄螞蚱,似乎身後什麽事情也沒發生一樣。


  正當此時,這酒家的老板也從堂裏疾步出來了,伸手空著上下比劃,嘴裏顫抖的聲音急道:“好漢,好漢別打了!就是個不懂規矩的小屁孩,給您陪不是,給您陪不是。”


  那為首的便叫手下停了。冷言問老板道:“銀子呢?”


  老板還支吾不曾回答之時,卻聽一個清冷女聲傳來:“我的青豆呢?”


  幾位壯漢加一位酒家老板紛紛側目望之,隻見院裏最不起眼的邊上坐了位白衣少女,正直直地盯著老板,好像這發生的一切,都跟她沒有關係一樣。


  為首的光頭聽見了,朝這少女走過來,一把握住她的下頜,把她的臉從看老板扳過來看自己。有了這蠻力,少女這才看著他,那眼神極冷,卻也絲毫不怕。少女問道:“我的青豆呢?”光頭冷言道:“這老板今天不交銀子,不管蒸豆子還是煮豆子,你陽間一定吃不上了。想吃,到了陰間,叫這老板再做給你吧。”說完話便撒開少女的臉,對隨從道:“把這女孩兒捆了,丟湖裏。”


  那幾名大漢聽命離了奄奄一息的小二身邊,朝少女走來。卻見少女絲毫不慌忙。人一離散,小二手邊翻打的青豆便露出來了,少女全神瞧著那豆子,半垂著眼,不語。


  老板急得在旁邊直拍大腿,道:“萬萬使不得啊——”


  光頭道:“不過是個小孩。你都自身難保了,還是先想想自己吧。”


  老板麵頰漲紅,腮肉抽搐,急道:“你可知道這是誰!”


  話音未落,光頭一眯眼,似乎也看出了端倪。可已經來不及了。幾位大漢剛剛近身,一招都未使出來,就見少女從地上拾起一枝柳枝,這柳枝本軟細至極,可到了少女手中,不知為何看似卻堅硬淩厲如劍。大漢們自然也不是吃素的,兩三招便識破這以柳作劍的招數,雖然歎為觀之,卻也還在情理之中。卻沒想到,除此之外還有玄機。有時明明見柳枝直著過去,忽然不知何處又是忽然一彎,傷至其它未設防之處,機變至極,完全無方預料,抵擋兩下之後,幾名大漢便倒地不能起了,雖然沒死,可也都被這小小柳枝傷中要害。


  “雲家劍。”光頭脫口而出,不由呆立。


  少女這才抬眼瞧他。


  光頭喃喃道:“怎麽會…雲家子弟,怎麽會…”


  少女回頭望向不遠處看不見邊際的雲水湖,悠悠說道:“外人都覺得是秘境的雲水湖,常年湖上飄著一團散不開的霧。你們知道是為什麽嗎?是因為湖底沉著死人的屍體,一共一百二十個。巴蜀的老人常說,怨氣和恨意太重了,自然就會有回響,算是這些冤魂在世上最後留存的痕跡。”


  光頭一怔,隱約想到十六年前,這雲水湖畔的確發生過一樁慘案。隱退的當朝左丞雲束清,同一家一百二十口,一夜之間被神秘人滅口,沉屍湖底,並且放火燒了雲府。一夜之間,這雲水湖畔,就同從來沒有這樣一個雲家存在一般。


  那老板不知他心思已想至此,隻道:“你可知道她是誰——雲水莊裏的‘公主’,雲小姐!”雲水莊?光頭思忖著,向那湖上望去。這是湖的西岸。在這邊人眼看不到的東北岸,有一片極大的密林,非常非常大,可真正有多大卻又沒人說得清楚,因為從來沒有一個外人到過那片林子裏,就算到了的,也都沒有活著出來的。不是因為林中險峻,而是這林中隱著位林姓高人,正是江湖上號稱功夫獨步天下的雲水莊主林孤水。說林孤水命名雲水莊,一半是因為依雲水湖畔,另一半,則是號稱林家與雲家之為世交,林孤水為了紀念友人,特命名自己的山莊為雲水莊。


  光頭驚駭朝這少女望去,猜不出她何等身份。可少女卻絲毫沒有被此影響,隻淡然望向湖水另一側,像有心事,又令人琢磨不透。老板和光頭隻聽見她細生自語道:“雲水莊的公主?哪有公主要什麽沒有的。我隻要一樣東西,他都不肯給我。”


  她這細語的話音剛落,眾人便聽到一陣策馬之音,紛紛側目,揚塵散去,隻見一匹蒼白雜色駿馬從遠處踏蹄而來,快如駕雲,有過之而無不及。策馬者是位年貌二三十歲的年輕男子,居於馬上,馬快而身形不亂,地崎嶇而氣息歸穩,白衣翩翩,玉質璋璋。


  眾人來不及看清他具體麵貌,隻覺得眼前白衣迷離,耳畔馬蹄急響,回過神來,此人已勒馬停於酒家門口。


  少女看來人從馬上翻身下來,不知何故,露出了微笑。等來人朝她走進,她又收了微笑,眼睛望向別處,似乎事不關己。


  來人低頭看著個子剛到他肩膀的少女,伸手拉住她蔥白的手,問道:“怎麽從莊裏出來了?”


  少女抬起頭看他。這人長得溫潤如玉,尤其一雙眸子,真深如這雲水湖,看不見底,可總讓人安心。少女反問道:“你生氣了?”


  這來人拿手把她額前碎發撩撥耳後,含笑低語道:“我何時生過你的氣。也何時有過你想要的東西,我不能拿來給你的。”


  少女道:“我說話聲音那麽小,你都聽到了?你功夫又厲害了,從小我就追不上你。”


  來人一笑,拉著她的手,扶她上馬,自己則環她腰坐在其後。手一揚鞭,蒼白駿馬便載著這白衣兩人絕塵而去。雲淺四歲的時候,林孤水開始傳她功夫。


  小雲淺打哈哈不想練,趁著林孤水不注意,趴在假山石後麵,玩石頭上的螞蟻。假山下麵就是池塘。她一個不留神,跌進水裏,撲通一聲,之後便在水裏奮力撲騰,哇哇大哭。


  林孤水本同旁人在朝雨堂中議事,隔了兩進院子,卻聽見了小雲淺鬧出的聲響,那客人還未看清他是何時發力,一眨眼的功夫,人都堂內無蹤了。末了客人眯眼試著循影望去,似乎見那林孤水,已經兩進院子外了。


  池塘水極深,眼見著小雲淺嗆水太多,逐漸沒了聲息。平日穩重深沉的林孤水幾乎沒有猶豫,到了池塘邊上便直紮進去,三兩下猛遊到雲淺身邊,單臂抱住她,將她拖拽上岸。


  小雲淺吐了兩口水,哇哇哭起來。從此這雲水湖邊,又多了個旱鴨子。


  不過倒也不打緊,因為後來林孤水叫人把莊裏的池塘都填了。


  旱鴨子除了不會遊泳,也不樂得吃飯。雲淺七歲的時候,瘦得還跟個小猴子一樣,每天一到要吃飯的時候,人總是不在桌旁。


  林孤水去尋她。七歲的雲淺坐在雲水湖邊,也不說話,像是個心事很重的大人,隻是那眼睛分明還單純得跟林孤水第一次見到的沒有分別。她靜默地看著夕陽一點點沉到地平線下去,林孤水坐在她身旁看著她。


  “緝熙哥哥,”她喃喃地問道,“人為什麽要來到這個世上呢?”林孤水字緝熙,但除了雲淺,便也無人這樣叫他了。


  “為了遇見。”林孤水也把臉轉向夕陽。夕陽映紅了他們兩個人的臉。


  “可不是所有人都能遇見啊。”她說道,“比如說,我從來沒遇見過爹娘。”


  “誰說的。”林孤水像變戲法一樣,手握拳頭在雲淺眼前晃了一圈,接著張開手心,上麵有一把綠豆子。


  “這是什麽?”雲淺看著這些綠綠閃閃的小豆子,老老實實地趴在林孤水的手心。


  “這叫青豆,”林孤水道,“你爹最愛吃的。你要不要嚐嚐。”


  雲淺撚起一顆豆子放進嘴裏。有股清香。她衝林孤水笑道:“好吃!”


  “世間總有有生長,也總有消亡。唯一不變的是這些永遠不會死的東西,在世界的角落等你去遇見。”林孤水之後說了一番深奧的話,“你看,你吃著老師愛吃的青豆,不相當於你已經遇見他了嗎?”


  雲淺雖然沒聽太懂,但也砸吧砸吧嘴,好像吃出爹的味道來了,真像是爹就坐在她身邊,跟她一起吃青豆一樣。


  對青豆的喜愛打開了雲淺的食道,再加上林孤水命陸媽媽變著花樣給她烹菜,她開始什麽都能吃,盡管在這萬千食物中,還是最愛青豆。愛吃青豆的女孩,長到十四歲,變成了位性情清冷的少女,這一年也是她第一次感到危機。


  雲水莊是朝廷二十年前便對還是孩子的林孤水賞下的封地,雖然雲淺不知道這出於何故,可“雲水侯”封下坐擁的土地和財富,伴隨著他一表人才武功卓然的名氣,早傳遍巴蜀一帶,乃至北方。


  所以在雲淺十四歲的時候,林孤水已經二十七歲了,上門提親的人早踏破門檻。這些媒人,不論是代表梓州太守,還是江南蘇繡龍頭巨賈,倒都碰了一鼻子灰,回去匯報說這林孤水表麵看著溫潤如玉,實則心涼硬如冰,總能禮貌萬分不失,又毫不留情麵跟餘地,將她們一口回絕。


  盡管媒人不順,可雲淺心底還是亂了方寸。一日林孤水又要出門去,雲淺剛聽聞福叔講予她,便使輕功縱身躍出了閨門,眨眼攔在林孤水麵前。


  “我這次去去就回。”林孤水把手放在她的肩頭,柔聲道。


  “你為什麽不當麵告訴我,還要福叔傳話?”雲淺很生氣,隻手把他小臂打開,“你為什麽最近這一年總這樣?”


  林孤水看著她,卻隻語不答。


  沒想到雲淺忽然簌簌落下眼淚。她本是極少哭的。可她哭,也不說話,因為不知道能說什麽,隻是傷心到這樣的地步,非要流出眼淚才行。


  林孤水有些著了慌,看著她的眼淚,心裏倏然一疼,伸手輕輕拂去她的淚,手就停在她臉頰上。


  “不要走,”雲淺哽咽著說,“要麽把我帶去。我不想跟你分開。”


  林孤水黯然道:“你不會跟我分開。我發誓。”


  “你答應我不要娶別人。”雲淺哭道,“不然我會殺了那新娘。”


  林孤水看著眼前這個白玉雕的人兒,忽地一把摟住她。雲淺覺得一陣暖意襲來,頭便枕在他的胸口,聽見他平實有力的心跳,覺得世界安寧了,有些像小時候打雷她趴在他胸口才能睡著,可模模糊糊有些又不太像那時候。細微的東西在悄然生變。他們兩個都似乎察覺到了,可又難捕捉。


  雲淺聽見林孤水的聲音清晰地說:“傻丫頭。如果你將來反悔,不願意嫁給我,我也沒什麽旁人願意娶了。”


  原來林孤水這樣頻繁出門,並不是為了娶親。像他自己對雲淺說的,隻是有事情在外麵忙罷了,叫她不要焦心。


  可她又一次沒聽林孤水的話。她焦心,她當然焦心,十幾年來的生命裏,她的世界裏隻有林孤水,然而現在又常常不能陪在她身邊。她不關心他在外麵忙什麽,隻關心他能不能留下來陪她。思念像一條齧咬她的蛇。一晃這蛇咬了她兩年。在她十六歲的某個春日裏,她終於鮮有地踏出了雲水莊,想法甩開福叔的盯梢和陸媽媽的念叨,人生中第一次走出雲水湖東北岸偌大的密林,朝著湖西,也就是連通城鎮的方向走去。


  林孤水已經離開半旬,這是他離開她最長的一段時間。她不能忍受。她要去找他。


  盡管她連怎麽找都不知道。因為她不知道她需要知道這件事。她半文錢的盤纏都沒帶。因為她不知道她需要帶錢。


  她輕功快,可沒料到雲水湖這樣大,大到像是無邊無際。當她走到湖西一間酒家的時候,她都不知道已經到了湖西,隻覺得整整走了一天一夜,都要累壞了,肚子裏也空空如也。於是她走進酒家,打算點份青豆。


  但青豆沒吃成,她倒跟人打了一架。她本來也不想打,那夥計快被打死了,她知道,一邊玩著碟子裏的翠螞蚱,一邊數著他的呼吸氣段。可她一點也沒有要救的意思,因為她不知道這個夥計的死活和她有什麽關係。


  馬背上林孤水聽完她講完這段故事,放聲笑了。雲淺雖然坐在他前麵,看不見他的臉,可是想象了一下林孤水笑的樣子,她也笑了。接著她覺得一陣溫暖覆上她的手背,她低頭一看,林孤水正握著她的手,給她戴一隻白玉鐲子。


  她聽見林孤水的聲音從耳後傳來:“這塊和田玉叫‘淺雲’。我這次去關外,見了覺得有意思,給你帶回來的。”


  雲淺抬手衝著太陽仔細打量這隻名字有趣的鐲子。透著太陽能覺出它的通透伶俐,可又能看出參雜一絲墨色,並非純白,倒近天上淺雲之色。叁

  天色漸晚,斜陽西沉。


  林福早在門前等候,見著雲淺跟林孤水回來,自是鬆了口氣,笑顏逐開,樂嗬嗬道:“雲小姐可還好無事,急死老夫了。”


  雲淺就衝福叔笑笑,也不知說道歉,轉眼隻顧著拿眸子瞅著林孤水,眼底秋水漣漪,眉梢含掛笑意。林孤水拉這她走進莊裏,經過林福的時候,微微頷首,向林福道:“淺兒讓你擔心了。”


  林福噤了聲,垂首道:“主人言重了。”半晌不敢抬起頭來。


  “客人呢?”林孤水問道。聲音冷如毫無感情。


  “回主人的話,引到零露閣了。”林福仍是恭順答道。


  雲淺聽著二人對話,便問林孤水道:“緝熙,誰來了?”


  林孤水揉揉她的頭,答道:“一個老朋友。你認識的。”


  果真是雲淺認識的。零露閣裏正立位約摸二十五六的青衣公子,四方發髻,玉帶飄飄,豐神雋郎,麵若冠玉。尤其這舉手投足,眉眼之間,有種不同凡人的灑脫之氣,實乃豪傑之概。


  雲淺思忖道:“倒有點麵熟。”


  青衣公子哈哈一笑道:“當日貪玩掉進池塘裏的小姑娘,轉眼都這麽大了。十幾年不見,不記得在下,倒也理所當然。”


  原來這位青衣公子,正是雲淺四歲掉入池塘那日,造訪雲水莊的客人,名曰,飛笑垣。


  不過雲淺不屑相知,聽罷林孤水介紹,隻隨意答應了一聲。林孤水見雲淺已有了倦意,便道:“淺兒累了就先回房歇息,等晚飯時,丫鬟再喚你起來吃。”


  雲淺不語,眼睛瞅著別處。林孤水看著她,無奈笑道:“好好,我送你回房。”話音未落雲淺便展顏而笑,握住林孤水的手,拉著他出了門。


  飛笑垣把玩著手裏的折扇,似笑非笑地看著這一幕。這林孤水平日是人如其名,城府極深,冷漠心狠,可不想在這個小姑娘麵前,整個人都變了個樣子,百依百順,溫柔體貼,簡直不像林孤水。


  “情啊,怪。”飛笑垣折扇一拍手心,下了個定論。


  雲淺的閨房名曰清猗閣,獨占整個雲水莊風光最佳之地。林孤水和雲淺站在閣上闌幹旁,此刻月亮已經升起來了,照在不遠處的雲水湖上,照亮那團濃霧。雲淺想起這些事,不由一笑,又望了眼燈火通明的零露閣。片刻之後,換好了夜行衣,不過心思反正鬧著玩,便連劍也沒帶,空手翻身出去,潛行至零露閣。


  雲淺俯身躲在窗欞下麵,窗內的燭光伴隨著林孤水的聲音一並流出來。她聽出是他的聲音,暗自一笑,可這笑還沒綻出來,便凝在臉上了。因為那個熟悉的聲音說:

  “雲家拿著《華築辭》。”


  雲淺蹙眉,屏息靜聽。卻隻聽得飛笑垣的聲音道:“所以當年,你就為了一本書,勾結朝廷,屠了雲家整整一戶一百二十人。對嗎?”


  雲淺呆住了,隻覺得她聽見什麽幻覺,飄忽入耳。之後林孤水的沉默,填補了她恐慌的空白,在這片長時的荒蕪裏,整個夜晚燒成一根焦灼的線,她幾乎聽到自己脖頸的血流茲茲,卻感受不到任何溫度。


  屋內但見林孤水早換一襲黑袍,端坐席中,久久不語。燭光微映他袍子上,錦緞黑底上攀著血紅枝蔓,隱在袖口底下不顯眼的地方,如鐵般勾了紅花。他整張臉也是隱在黑暗中的,看不到絲毫表情,更聽聞不出他呼吸氣段的變化,隻憑空令人覺得一陣不可抗拒的逼仄感,教人喘不過氣來。


  飛笑垣心裏自懼怕這位雲水莊主,因為他心裏很清楚,對方無論功夫與手段,都遠在他之上。如若哪句話說錯了,真激了林孤水,自己怎麽死的恐怕還要後人燒紙相告。可話又說回來,他不是別人,他可是飛笑垣。飛笑垣從沒有會怕的事。死也不過是長眠。


  他見林孤水不語,等了許久方道:“你最後以為逃跑的雲束清會帶著《華築辭》出來,沒想到他卻隻抱了個女嬰,交付於你。你是雲水侯,此事不能敗露,就算老師雲束清也不能活。在雲家動手的是當年幾位朝廷命官,雲束清舊日同僚,而手刃雲束清的,恐怕是你吧。”


  林孤水仍舊不語,於黑暗之中寂寂。隻是擺在他麵前的燭火一陣微曳,飛笑垣見了心裏一緊。這是動了殺氣。可他心中存疑。不問出來,就不叫飛笑垣:“算起來《華築辭》之說重現江湖,也是近兩年的事。而江湖人奪書,也無外乎是人傳人,皆語‘得此書者得天下’,真若要問他們這書什麽內容,恐怕沒人知曉。而你不同,你十六年前就知道有這本書,而且下了這麽大的代價。孤水兄,我就是好奇,這書倒底講了什麽東西?”


  燭火倏然滅了。飛笑垣心下一驚,欲勢要擋,隻覺鼻尖方向襲來淩風,借著月色透窗,隻模糊見眼前霧開一抹血紅,轉瞬又不見。原來不是衝他來的。


  可還不待他心始困頓,刹那這淩風狂卷,門碎窗斷,瞬間月光零落,他急忙追眼看去,屋內早不見那黑袍男子,但聽他聲音從外間廊內傳來,陰冷可怖:“什麽人派你來的?”


  飛笑垣慌忙出去一探究竟。隻見林孤水正單手擒一黑衣人,掐握脖頸,將他抵於廊柱上,讓他雙腳離地,呼吸不得。月光逆泄,黑衣人身形斑駁,倒辨不出男女,隻覺得瘦弱異常。唯一能確定便是此人也傍一身功夫,隻是遠不及林孤水罷了,在林孤水掌心中全然動彈不得,整個人漸漸不作氣息。


  林孤水絲毫沒有鬆手意思:“你是鏘石的人?”


  飛笑垣聽著‘鏘石’這名字耳熟,可卻又想不起來在哪裏聽過,隻是聽林孤水的聲口,這不像是個人名,倒更像是指哪門哪派。


  盡管林孤水單手擒著他脖頸,可仍留了能講話的餘地。可這黑衣人,卻片語不講。


  飛笑垣見他都快斷了氣,手腳都無動了,心道這還真是忠仆一名,寧死不屈。林孤水隻見這黑衣人不說話,便把手上力氣有加大三分:“我再問你最後一遍。”


  黑衣人終似撐不住了一般,猛地一聲咳嗽。林孤水聽得這咳嗽聲的瞬間,便撒了手。黑衣人順勢癱坐在地上,捂住胸口,竭力喘息。


  這時候隻聽一串“使不得,使不得”,從零露閣下一路飄上來。隨著聲音跑上樓的老者,便是林福。林福一見此情此景,著了慌得喊道:“主人使不得啊!這是雲小姐跟您鬧著玩兒呢!”原來林福方才正巧在院中掃地,倏然間一道黑影從梁上翻過,他方想去追,定睛一看是雲淺身形,便苦笑著搖搖頭,不加幹涉。未曾想沒過多久便聽得零露閣上一陣門窗具碎的巨響,愣了片刻,心道不好,扔了笤帚便急急忙忙趕來。


  林孤水當然聽出來這是誰了。可他任憑雲淺跌坐在地上,本想伸手扶,可又不知道應不應該,忽然像個犯了錯的孩子一樣,手足無措地立在雲淺身旁。


  林福見主人不動,便也不能來扶,隻心疼道:“小姐快起來吧,地上涼。”雲淺像是沒聽到一樣,伸手緩緩除了自己麵罩。接著皎潔月光,眾人見她原來已是哭得麵頰通紅,眼淚仍然住不住地簌簌而落。她的聲音爬過她淚水間的縫隙,從她哽咽的鼻腔裏共鳴出來,可聽起來確是異常冷漠:“我家人當真是你殺的?”


  林孤水的沉默逆著月光,也迷離起來。


  “那我父親,也是你殺的?”她定定地看著林孤水問,早恢複了一副清冷的嗓音。她平日也皆如是,唯獨麵對林孤水,則變成個有哭有笑的伶俐少女。


  林孤水眼神飄向別處,眼神自始至終不敢落在她身上。雲淺隻得到他的沉默作為答案。算是默認。雲淺說的,向來他知無不答。如果遇上罕有的沉默,就是已經無法解釋了。


  飄忽間雲淺模模糊糊想起小時候如落湯雞般在池塘裏撲騰,冰冷的水直灌入她的口鼻。許從那時她便已經死了,隻是一直以為自己還活著,林孤水對她好,她便同枝蔓一般攀附在他身上,粘連到辨不清是非對錯,該愛該恨。她的手掌撐著滿是碎木屑的地板,許是手掌已經被紮破,她知道自己掌心間鑽心的疼,可她毫無感覺。她慢慢站起來,隻覺得這次是她自己,從那池冰冷徹骨的水中自己爬出來的,如若重生。


  雲淺低頭看著一方月光落在自己腳邊,問道:“我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我父親是大惡人,非死不可嗎?”


  林孤水在月光裏沉吟著,倏然那光正越過屋脊,廊內陷入一片黑暗。隻聽林孤水寂寂道:“老師是我這一生至此,見過最剛正不阿,古道熱腸的人。”


  黑暗中,雲淺聽到自己血流停滯的聲音。整個世界,此刻像是被抽去了生命。


  她抬頭看著林孤水。


  他站在黑暗中,第一次這樣讓她覺得看不透。他好像在心疼,可他真的心疼嗎?他好像想解釋,但如果解釋了,他真的沒有撒謊嗎?她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相信,也許曾經這是天大的事,如今已經不重要了,她最後一件在乎的東西,現在也連同生命給人抽走了。肆

  長安城一派春光大好。寺廟裏的楊柳抽了新芽,溪澗的桃樹綻了新花。城裏熙熙攘攘,來往商戶,江湖豪客,三教九流絡繹不絕。


  就在城裏最熱鬧的浩昌街上,來了一支西域駝隊,花車雍容,絲竹嚶鳴,美人作舞,好不熱鬧。剛上街沒多久,便圍了一群人看。


  駝隊領首的舞娘輕紗遮麵,卻能看得出高鼻深目,皮膚白皙,煞是異美。這舞娘旋身一展,腰間流動似同遊蛇,看了真是叫人心意淩亂。周圍人為她舞姿不住叫好,駝隊便也不再行進,任這姑娘豔然作舞。


  隻見這舞娘伴隨著鼓點旋至一位男子身旁,男子衝身邊友人做了個得意神色,早已笑得臉上開了花。姑娘手臂一展,雪白細膩,輕柔地搭在男子肩頭。男子試探性地捏捏她垂下的手,姑娘隔著麵紗莞爾一笑。男子借了膽,順著姑娘的手臂攀上來,一直到她的肩頭,未曾想姑娘卻不知怎地抽出了身,男子還未反應過來,她便旋去別處了。


  幾番下來,這舞娘邊跳邊戲,周圍圍觀的男子越來越多,絲竹鼓點也愈發快躁。舞娘眼尖,旋身間見人群中不知何時出現位翩然公子,二十歲年紀,長身玉立,眉清目秀,一襲錦衣,氣度非凡。


  舞娘便翩然來到他麵前,故技重施,抬臂輕觸他的手肘。可這貴公子卻笑而不語,更沒其它動作。周圍人隻道這公子是欲擒故縱,舞娘便更進一步,雙手輕攀他領口。圍觀男子皆眼饞萬分,可這公子卻仍隻瀟灑而笑。舞娘不甘心,手指撩撥,就要解他衣裳,公子卻忽地出手,擒住她的手腕。


  “你幹什麽?”舞娘不由著了火,怒道。


  “捉賊啊。”這公子笑道。


  “你說什麽!誰是賊!”舞娘似是著了慌,想要抽手退去,卻沒想到這公子手勁如此之大,看似他完全沒使力氣,卻緊地令她動彈不得。舞娘掙紮幾下,眼見人群中忽地閃出幾個帶刀官差,心道不妙,回身衝駝隊花車大喊:“碰著硬茬子了,走!”


  話音剛落,隻見這公子衝人群中一抬手,微微示意,眨眼之間,四麵八方衝來數十位官差。


  圍觀的人丈二和尚摸不到頭腦,其中一男子理直氣壯地問道:“人家就在這街上跳跳舞,又沒犯法,你憑什麽說人家是賊啊!”


  公子不屑一笑,道:“你瞧瞧自己的玉佩還在不在。”


  男子一愣,忙伸手在腰間摸索,末了驚慌抬頭:“真的不見了!”


  公子又指人群中一人:“瞧瞧你的錢袋。”


  那人也是一陣摸索之後,找急忙慌地喊道:“沒了!”


  這公子忽地一推舞娘的肩膀,舞娘痛得大叫,衣服裏掉出許多東西。圍觀的人現是一愣,看看地上的東西,紛紛道“哎!我的玉佩!”“哎,我的錢袋怎麽…”“哎呦我的扳指兒!”諸位可能要問了,大理寺跟都察院比起來,到底哪裏不好啊?說起來,這大理寺卿,正是陸正靈的政敵加死對頭,司徒璆鳴。照理說右丞相官居正一品,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與這三品大理寺卿還是不應糾葛的。可這司徒璆鳴也不是個簡單人物,他們倆之間的恩怨,怕是說上三天三夜也說不完,暫且按下不表。但說這陸家公子陸揚,好端端的,偏胳膊肘往外拐,好在司徒璆鳴不知怎麽想的,還能安排他做個少卿,不然陸正靈非得被自己這個不爭氣的兒子氣死。


  陸揚聽著旁人就在他身邊議論,惱也不惱。也許擱在小時候,照他的脾氣,非得拾塊青磚跟人打個頭破血流不可,現在早習慣了,他伸手掏掏耳朵,隻當是耳朵裏的繭子又厚了一層。


  世界上最煩惱的事莫過於給一個牛人當兒子。這些俗人怎麽能明白。


  陸揚抬手示意官差將這舞娘一幹人等拿下,自己便撒手不管,正要離去,忽然從人群中躥出個一身藍色短打的少年,衝到陸揚麵前大叫:“少爺少爺!”


  “猴兒脾氣!”陸揚拿手中折扇一拍這少年肩頭。少年憨厚一笑。原來這位,正是陸家家丁陸多多,也是從小陪著陸揚長大的小仆一枚。


  “少爺,”少年收了笑,嚴肅地說,“今兒什麽日子,您不記得了?”


  “本少爺日理萬機,”陸揚一把將手摟住多多脖子鬧他,“怎麽著?勞煩您提個醒兒。”


  “癢癢,哎,少爺少爺,”多多一通想躲,“我的好少爺——我說就是了!”


  陸揚撒開手:“講!”


  “今兒是宋大人壽辰,”多多撓撓頭道,“老爺叫咱家少爺務必前去。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少爺這次是代表咱宰相府——”


  陸揚還沒聽完便覺得不耐煩,抬手甩開多多,自顧往前走。多多連忙跟上來,急道:“少爺可長點心吧!少爺遲早要做大官,眼下窩在大理寺,能結識幾個權貴?倒不若宋修大人貴為內閣學士,耳聽六路眼觀八方,他的壽辰,脫不了您能打點的關係!”


  陸揚停下來,兀自盯著多多。多多給他看毛了,哆哆嗦嗦地問道:“少爺,你看我幹嗎?”


  陸揚道:“我要仔細看看你是不是陸多多,還是被什麽妖精攝去魂魄。說起話來一套一套的,可惜啊,都是屁話!”可當陸揚帶著多多來到醉仙居時,正巧碰上個怪人,硬要往裏闖。周圍又是圍了一圈的長安百姓看熱鬧。


  這怪人是位少女,一襲輕紗似得白衣,模樣氣質倒十分出塵。可隻見那小二邊把她往外轟邊道:“姑娘,不是我說您,沒錢呀,真不能吃飯。您啊,別處去吧。”


  陸揚覺得頗有意思,也立在一旁看起來。隻見這白衣少女愁眉不展,倒也沒有片語求人,隻道:“可是我真的餓了。”


  小二怕老板罵,隻顧邊推邊道:“您就算說自己餓得快死了,那打二十年前城外難民就不斷,餓死不知多少人,我們是做生意的,也不能誰都幫啊。”


  少女咬咬嘴唇,也不辯駁,就站在門口,小二怎麽推也推不走。


  圍觀眾人議論紛紛,說長安真向來怪人不少。這麽俊的姑娘,偏偏要賴飯吃。


  陸揚看著她,身形隻有到自己胸口那麽一點小,三兩骨頭二兩肉,煞是柔弱。但就同根小樹似得紮在醉仙居門口,旁人辱她,推她,乃至要打她,她都不動。但凡一個弱女子執著到一定地步,都是讓人心疼的,何況是個美人。


  之後在很漫長的歲月裏,每當陸揚想起那個瞬間,都覺得,從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是陸揚一個人了。他心裏倏然鑽進個白白小小的人兒,單純得好像什麽都不知道,可心裏埋藏的傷心事,比他陸家的園林還要大,比長安城外玲瓏寺的鍾聲還要悠遠。這些都是他從小習慣的事,慢慢的被用來衡量另一份認知,然而他自己當時卻仍毫無察覺。他連她叫什麽都不知道。


  陸揚自己也沒想到,當時他從人群中抽身走進醉仙居時,丟了一錠二十兩紋銀給那小二,道:“這是我請的客人。叫她隨便吃吧。”


  他一直背衝著那少女,沒有回頭。少女隻看到他的背影,等他走了很久以後才明白這個人幫她買了一頓吃食。


  陸揚很久之後想起,後悔了。如果當時他回頭看她一眼就好了。


  哪怕一眼,事情就簡單許多。然而塵世的事情,又怎可能是一樁樁一件件都能由得他們這些凡人推斷?


  而當時陸揚一進醉仙居,沒過多久便把這事情拋在腦後,因為早有一人在醉仙居的‘清猗閣’,給他布下一桌酒席。


  陸揚想到此人,臉上不免自泛笑意。若說世界之大,知音難覓,那與這位的友誼,恐怕便是上蒼賜給他的禮物了,他踏入‘清猗閣’,笑道:“笑垣兄,別來無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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