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回半世前塵,一筆勾銷
溫容的軍隊早早就離開了株州前往金城。他離勝利已經很近,此時也就加快了行軍速度。金城與白潁兩日奪得,再兩日能攻下涼州,再然後,便是最後決戰。
蘇傾周身疼痛,起來的時候已經很晚,自己換了些藥,開窗的時候發現滿眼的潔白。
株州下雪了,一夜之間,天地都成了幹幹淨淨的素色。
蘇傾從窗子向下看,便能瞧見昨日的那個小男孩折了許多臘梅正在雪中蹦跳,廚娘夫婦則倚在門框上看著,時不時叮囑幾句小心滑倒,一家三口其樂融融。而司徒瑾跟尹袖在牆外的梅樹下說些什麽,一對璧人顯得完美至極。此刻他折了一支梅花要別在她鬢間,她躲了一下,隨後卻又溫順下來,任他小心翼翼地整好她鬢邊白梅。那個樣子的尹袖一定美極了,司徒瑾端詳了片刻,微微俯身,在她臉頰印上一個吻。
蘇傾突然想,有情人終成眷屬真是很好的事。他們這一對也是穿越了生死才站在了一起,無論如何,她希望他們兩個不要再經波折。就像司徒瑾說的,讓他帶她過上真正快樂的日子。
這樣出神良久,她耳畔突然擦過一個冰涼的物體,蘇傾一驚,回頭看去,發現那是一個雪球,再轉眼,便瞧見司徒瑾正叉腰向她看來:“我還當你貪睡,沒想到竟然偷看我們,不怕張針眼麽?給我下來!”
蘇傾想笑一下,卻沒有笑得出來,隻是轉過身,下樓尋他們去了。
到了外麵才發現雪下得很薄。司徒瑾一見了她就新奇道:“阿傾你瞧,原來株州也會下雪,青陵以南從來都不結冰的!現在真是美極了!”
尹袖隻是淡淡一句:“年關將近,最冷的時候,也要到了。”
“是啊。”蘇傾四處望了望,終於還是沒有提起昨天的事,隻是道,“我們租輛馬車慢些走吧,等我們到了金城,溫容也就到了。”
“為什麽?”司徒瑾不開心她們兩個女的坐馬車,自己一個人在外麵騎馬,嘟囔了一句,“你真是越發懶了……”他聳了聳鼻子,又問道,“怎麽一身藥味兒?”
“姑娘家的事你能不能不要過問?什麽都想管麽。”蘇傾瞪了他一眼,暗有所指地解釋了不騎馬的緣由。於是他想了想,臉微微一紅,略帶尷尬道:“哦……那我去置辦馬車。”說罷,便轉身去找店家了。
於是蘇傾與尹袖回到客棧等著。
尹袖坐在長凳上安靜了一會兒,忽然道:“我一直向溫容瞞著傾歌令背後真正的事。因為我已經成了這世上流淌著尹家血脈唯一的一個人,我想要自己先弄明白我背負著些什麽,再將事情的所有完完整整交給他,將自己身上的擔子也都交給他。”她的目光空了空,又道,“可是現在我知道得太多,反倒怕起來。”
這是蘇傾第一次從尹袖口中聽到“怕”這個字。她看著她,想要問問自己一直好奇的關於傾歌令的事,卻想到她估計不會告訴她,於是隻有歎了口氣,等著她的下文。
“世人總是為了一些可怕的東西作繭自縛,不知道取舍。或許等他們真正反應過來……一切都已經晚了吧。多少人都被一個傾歌令迷惑。”她不知道是在感歎尹家還是旁的,這句話蘇傾聽得半懂不懂,也不知說什麽,隻好默然點頭。
“我其實……是個幸運的人吧,”她看著向這邊走來的司徒瑾,唇角極輕地一牽,補充道,“能遇上他。”
尹袖真的變了。蘇傾知道司徒瑾冒死將她從火中拾出來是正確的。
這樣佳偶天成,這樣天生一對。
“他確實是個好男人。”蘇傾亦對她笑,以微不可聞的聲音又道,“我也希望你們都能這樣幸運下去。”
“什麽?”尹袖沒有聽清她的話。
“沒什麽,”於是蘇傾站了起來,道,“我們啟程吧。”
*
蘇傾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出的軍營,怎麽上的馬車,又是怎麽回的客棧。總之一切都是渾渾噩噩的,所有感官都失去了知覺,腦子裏隻有他最後轉身堅決的背影。
難過,卻又沒有那麽難過。如果失望是從懸崖墜落的話,那麽她跳下的懸崖可能並沒有那麽高。她打心底就是沒有信心的吧,否則怎麽會瞞著司徒瑾,瞞著尹袖,將這程不歸路一個人走下去。
跌到穀底之後,反而冷靜。哀大莫過於心死,蘇傾覺得自己的心已經寒得跳不動,隻有用腦子。
好,既然他不可能庇佑她,那麽唐芙勢在必得。她會殺了她,而她隻有坐以待斃,可至少她還有辦法去保護好該保護的人。多麽希望司徒瑾能和尹袖好好地將這一世走下去。
從馬車上下來的時候天已經黑得差不多了。司徒瑾也不知道用了什麽法子,竟讓尹袖同他一起坐在門口的石台上等她,這時辰街上已經沒有人,兩人依偎在一起,像兩個孩子。
蘇傾以為自己會堅強下去,將最後的這程路走完,不會哭。可是當他們出現在她麵前,她本來已經凍僵的心髒似乎瞬間被暖意融化,眼淚也一下子湧了出來。
她流淚不是因為他們的溫暖帶來的心髒柔軟,而是這個世界上,再沒有一點溫暖屬於她。
司徒瑾抬眼便見她以一個那樣無助的姿態出現在他們麵前,嚇了一跳,拉著尹袖站起走過來,手足無措地看著她:“阿傾,你、你怎麽了?”
而她眼淚一開閘就再也抑製不了。這個寒冷冬夜,尖利的風割在帶著淚痕的臉上如同冰刀。蘇傾搖著頭,卻忍不了嗚咽,最後索性站在原地放聲大哭起來。
就哭吧,將所有的委屈與不甘都哭出來,此生就這一次。這陌生的時代就像一個夢,讓她在痛哭中醒來吧。
“司徒瑾,你說,從前我為他做了那麽多,但是從來都沒有後悔過,怎麽現在,突然覺得後悔了呢……”這句話一說出,皮外傷的痛也入侵到五髒六腑去,讓她想要蜷縮成一團。
司徒瑾從來沒見過她哭成這個樣子,哪怕那次她喝醉的時候都沒有這樣傷心欲絕。他還以為這個女人比許多男子都要強悍,可現在她像個無助的孩子。他竟不知如何是好,隻有低聲喚她的名字:“阿傾……”
尹袖皺眉聽著她的悲泣,亦不知道該如何措辭,捏了捏手指,突然將她緊緊抱住。
蘇傾愣了愣,隨即亦不管全身的疼痛用盡全力擁緊她,失聲痛哭。
給我一點溫暖,哪怕飲鴆止渴,哪怕痛楚切膚。
臥在冬天裏的世界全是荒涼。夜色沉下來,黑暗沒有盡頭。
*
蘇傾不記得自己哭了多久,又是如何睡去的。
在她沉睡的這一個夜裏,她做了一個漫長的夢,夢見她與他從相識到現在的一切。當第一縷陽光打在她臉上的時候,她轉醒,瞧著麵前的一切,腦子裏隻有一句話:一切都結束了。這感覺恍如隔世,如同脫胎換骨。
當太陽升起的時候,一切又都是新的。眼淚用完,自憐自哀也該畫上句號,一切到此為止,從今以後,不論還有多少時辰剩餘,都隻為自己活著。
蘇傾從床上坐了起來,有條不紊地穿衣,洗漱,然後打開了窗。
空氣清新,來往之人安靜,南方的不太冷的冬天其實很美好。她著迷般看著這鮮活的一切,想要在有生之年將活著的樂趣盡最大的可能感受到。原來當你失去的時候才會想起珍惜這句話是真的,現在她才看清,這個世界細微之處都是美麗……隻可惜,不知道再有沒有體驗這些的機會了。
好好地活著,爭分奪秒。
蘇傾對著鏡子梳好頭發,又用了幾乎沒有用過幾次的胭脂,穿上最好看的衣裳,打開門走了出去。
一進走廊便遇上司徒瑾跟尹袖兩個。他們似乎也是剛起來,洗漱完畢,便來叫她。這時候三人一相逢,他們都睜大了眼睛——她昨夜還哭得那樣淒楚,怎麽一覺醒來就變得這麽精神煥發?
蘇傾見他們驚得說不出話來,自己先笑:“發什麽愣?”
司徒瑾這才緩過來,搖了搖頭,小心翼翼問了一句:“你……沒事了?”尹袖的目光也帶著探詢。
“我沒事啊,”蘇傾轉身關上門,邊抱怨,“餓死了,我們去快點下去吃早餐吧。”
“哦……”司徒瑾鬆了一口氣,跟著她下樓,問道,“昨夜你怎麽了?哭得那麽淒慘,你想嚇死我們!”
“還不就是那檔子事?”蘇傾撇了撇唇角,“算了,你就當我庸人自擾吧。”
又是因為溫容跟唐芙。司徒瑾歎了口氣,嘟囔:“你就是庸人自擾,沒完沒了的難過,有什麽用處?”
“你管得著?”蘇傾坐在桌前,白了他一眼,於是司徒瑾也就如常說了句“哼”。
尹袖臉色如常,可眼神掃過她的時候明顯帶著異樣。在她上次跟她在車裏說話的時候,她就已經覺得有些事情不對勁了,可她的態度又……她覺得有些煩躁。
蘇傾隻是如常笑著,點了一大堆好吃的,瞧見尹袖的目光也沒說什麽,隻是問司徒瑾:“我們今日前往白潁?”
“唔,”司徒瑾於是答了句,“溫容的軍隊已經出城了,我們等會兒也啟程。”
“白潁……”蘇傾用手指繞著杯子邊緣,想起什麽似的,說道,“你上次拿錯地圖,我們是不是還經過那兒了?”
司徒瑾很不願意提起自己曾經做過的蠢事,瞪了她一眼:“你又知道了!”
“就說是不是?”
“不是,”司徒瑾聲音恨恨的,“蒼崖是在白潁境內,可那是上麵,我們是從底下繞的路……別忘了雖然我拿錯地圖,可最後還繞對了的!”
“哦,”蘇傾垂下眼思忖片刻,又將沉思的神情及時收起,道,“總是故地重遊,還真是巧。”
“是吧?”司徒瑾想了想,又道,“毓城也近了,算算離年關隻有四五日光景,如今戰火紛飛,不知那裏的燈會還辦不辦得起來。對了,你可知道那個溫儀之……”
“聽說了的,他將家財都或散給下人,或布施襄陽府,自己去毓城遁入空門了。”提起這個,蘇傾有些感懷。
尹袖向來不多話的,這時候司徒瑾見她心情有些低落,也沒再接話。氣氛略一沉默,蘇傾又抬起頭瞧著他們笑起來:“所愛之人能長久相伴,不用生死相別,多麽幸運。你們兩個可要好好珍惜對方啊。”
司徒瑾還沒答話,尹袖就已經聽不下去,盯著她問道:“你什麽意思?”
“祝福你們還不好?你以後不要這麽凶行不行……”蘇傾縮了縮身子。
這時候飯菜端了上來,三人的注意被分散了些,待盤碟擺好,蘇傾拿起筷子,又想起交待司徒瑾:“你這人就不會認路,看不好地圖還逞能,以後注意點,都要成親的人了,還粗心大意的,真不放心你。”
“你跟我娘似的。”司徒瑾小聲抱怨了一聲,拿起筷子來給她夾兩個梅花糕,“一直饞這個吧?多吃點。”
蘇傾點頭,出神片刻,小心地夾起一塊糕點品嚐。
這頓飯她吃得緩慢,所有的味道都要仔細咀嚼,然後記下來,像個貪心不足的孩子。
司徒瑾一直無知無覺,尹袖卻感到越來越不安——她總是在交待這個交待那個,竟像是……在安頓後事一般。這感覺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一頓飯畢,蘇傾滿意地呼了口氣,終於不再躲閃她的目光,說道:“尹袖,我們聊聊吧。”
“聊什麽?”司徒瑾揚了揚眉,總感覺蘇傾這家夥圖謀不軌的。
“不幹你的事。”沒等到蘇傾開口,尹袖就已經站起說道。她轉向蘇傾,捏了捏手指,道:“我們走。”
蘇傾於是隨她站起,對委屈的司徒瑾得意地揚了揚眉。*
馬車顛簸中又是一日。
行進途中,蘇傾將車簾揭起,不停跟騎馬與她們並行的司徒瑾說話,將所有能交待的都交待了一遍,想要將他下半生可能遇到的難事都解決似的。她還是不放心他今後的路她再也沒法陪著,有些忠告她非得要一遍遍講過才安心。
而司徒瑾聽著她說這說那,心中隻想溫容扳轉局勢也就是這兩日的事,之後她要隨他入宮,他們大約也再難相見,所以她才會像是交待後事一般對他講話。世上沒有不散的筵席,這想法讓他無端有些難過。
這丫頭。司徒瑾表麵上不說,心中卻在暗暗歎氣,在一起也有大半年的時間,這個獨特的家夥雖然總是跟他鬥嘴吵架沒個消停,可心腸卻很好,聰慧又兼執著,真要分別倒很是舍不得。直至現在他還記得她向他說過的那通關於追求的話——沒有她,他也不會是現在的樣子吧?
可也沒什麽好傷感的,他安慰自己,還好他能將她交給一個世上最可靠的人。
尹袖則是一路靠在角落裏一言不發地想傾歌令的事。這可恨的東西現在看來更加讓人恐慌,多少人為它癲狂流血,多少人為它不擇手段,她越來越明白真相,便越來越有種局外人的滄桑悲涼——誠如世人所言,傾歌令是世上最好的東西,亦是世上最壞的東西,連溫容都要為它將蘇傾推下懸崖,尹家該被滅的,否則不足以洗清罪惡……她第一次覺得她身上流著的血液都是肮髒。
可溫容真的是這樣的人麽?她始終覺得他與尹家的人都不一樣。尹袖沒法控製自己想,當他知道傾歌令的真相時會不會改變一點心意?等到到了白潁,她就要去找他,不再隻是告訴他該怎樣做,而是將事情的所有都完完整整地交給他。隻希望……蘇傾不要死去。不知道什麽時候起,她已經變成了對她至關重要的人。
三人就這樣各懷心思地到了白潁。
這個鎮子估計是附屬於毓城的,很小,也很清秀,略顯荒涼。客棧條件不是很好,但勉強能夠住下。
白潁鎮因為依著雲鴻山而建,地勢很是險要,所以與金城的戰略地位差不多,但是這裏再沒有伏兵,他們來的時候溫容已經拿下了這裏。顧奕清的軍隊也已經到了涼州,接下來一路順利向前,明日就是決定性的一戰,軍中好像在舉辦什麽鼓舞士氣的活動,雖然軍營離白潁鎮很是遙遠,響聲卻依舊傳了過來,以至於整個小鎮都顯得吵吵嚷嚷。
蘇傾在客棧安置好東西,就出門考察附近的地形與到蒼崖的距離。
比想象中的還要近。蒼崖屬於雲鴻山,而白潁就在雲鴻山腳,現在想來那時送楚小鳳的時候還經過過這裏,那些采藥的人也就是這個鎮子的居民了。
物是人非。
尹袖跟司徒瑾去找溫容,這一日,她將把有關傾歌令的全部都告訴他。走前她問蘇傾想不想知道傾歌令背後的秘密時,蘇傾搖了頭。她知道那一定不會是簡單的事,而她不想背負著太多走向死亡。
隻是在她走之前握著她的手低聲說了句“我相信你”,再無別的好交待。
暮色四合,蘇傾看著他們兩個身影遠去,愣神片刻,靜靜地走回了自己屋子。*
“阿傾阿傾,你醒醒!”
半夜的時候,司徒瑾果然來敲門。蘇傾知道是尹袖已經做好了帶他離開的準備,她揉了揉眼,深吸一口氣坐起來,走過去打開了門。
司徒瑾見她來得這麽快,笑了一下,問:“沒睡著?”
他依舊身著一襲紫衣,眉眼間亦盡是初逢時一般的風流倜儻。這個俠士,永遠都不會變吧。
“被你吵醒的。”她盡力平靜,瞪了他一眼。
聞言,司徒瑾攤手道:“也不是故意要吵你,”他轉而又換上孩子般歡喜的神情,神神秘秘向她眨眼,“你猜怎麽著?尹袖要兌現諾言了!”
看著他眉飛色舞的樣子,她的心猛地一酸,笑道:“什麽諾言?”
“過了年關嫁我呀!”司徒瑾於是笑得更加燦爛,“三日後可就過年了!”臉上是掩不住的幸福喜悅。
此刻的他,就像個現代的大男生,正向一直幫著他追女生的好哥們得意洋洋宣布“我終於把那小妞追到手”。在他最幸福的時候,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將這種感覺分享給他的“同謀”。可以後,這種機會再也不會有了。
“是麽?”蘇傾努力表現得很正常,打量一通他,拖長調子道,“這麽說,有的人要當新郎官了?”
“正是本公子。”於是司徒瑾裝模作樣地抖了抖袖子,整整頭發,又得意地揚頭,“怎麽樣?”
孩子氣。這個人在所有最親近的人麵前都孩子氣。
蘇傾笑起來:“臭美。”
聞言,司徒瑾傻笑了兩聲,又咳了咳,道:“說正經的,我們現在就要趕回西弗門籌備婚宴,這幾日先不陪你走,尹袖說這五六日會有暗衛保護你,待我們將一切辦妥,日子定了,就接你過去……”他眼底都是笑意,拍她肩膀道,“小爺給你留最好的位置。”
他要結婚了。她多麽想去看一看他身穿紅裝的樣子,可是她沒有辦法。此次一見便是最後一麵。人生就是如此,你不知道什麽時候你以為永遠不會失去的人轉身就是訣別。剛才是溫容,現在輪到司徒瑾。
“好啊,到時候我要你們第一個給我敬酒!”蘇傾鼻子酸得不行,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險些哽咽。見他神情異樣,她一下子抱住了他不讓他瞧見她眼淚:“司徒瑾,我真的很為你開心。”
司徒瑾一驚,隨即心中也有感懷——他成親,她進宮,世上真無不散筵席。她大概也是想起了這個吧。這大半年間他們共同經曆的事傾入他腦海,讓他心裏不是滋味。他猶豫片刻,也伸手拍了拍她,歎道:“阿傾,你莫要難過,又不是生離死……”
“你要幸福,”蘇傾沒有讓他說出那個詞,急急拿這句打斷他,又低聲道,“要記得我……再見了,司徒瑾。”
說罷,猛地推開他,轉身回去關上了門。
淚如雨下。*
午時
又繞過了一個山頭,軍隊不急不緩行進著。
溫容在前方行馬,感官卻像是集中在背上……任何一點從後方傳來的聲音都讓他心慌意亂。
這種感覺自十四歲的那個險些喪命的夜晚之後還從未有過。現在沒有劍抵在他的脖子上,可是卻有種東西在他心中糾纏,讓他不停地想,有什麽事情不對。
有什麽東西在身後拽著他。這東西已經嵌入了他的皮肉,他往前一點,疼痛的感覺就深一分。前方就是他這些年征途的終點,可它告訴他:你拚盡全力,卻選錯了方向,一個並不存在的東西驅使你將這萬裏長路走下去,可你到了盡頭,亦會發現,得到的一切都是空的。
而她昨天說的那句“永遠失去”又是什麽意思……為什麽他現在想起,竟悸成這個樣子?
他頻頻回頭,終於使得馮雲忍不住縱馬過來,問了句:“公子有何吩咐?”
溫容瞧見他過來方覺自己失態,斂眉轉過身子,沉吟半晌,還是忍不住開口:“我心中不安。”
“可是因為蘇姑娘?”馮雲想了想,問道。自從那丫頭出現,公子的一切反常都可以歸結在一個蘇傾身上。馮雲本以為他這樣的人全無一絲半毫感情——他冷靜睿智不似真人,像是一塊包著美玉的冰,旁人都看見他想讓他們看見的樣子,可是當你真正看清他,便會發現他從心底都是冷的。不然如何步步為營,不出一毫差錯?
可是蘇傾改變了一切。她將他變成了她想要的樣子——可他心甘情願,當他為她怒的時候他沒有殺了她,當他因她歡喜,那份鋪在眼底的愉悅他從來都未曾見過。
溫容沒有回答,表示默認。他無法不承認這個事實。
馮雲從未見過他這般焦躁。哪怕是被飛紅盡的人一次次逼至絕路,他都沒有一點意料之外的驚慌。可現在,他的手指緊攥。
“公子寬心吧,蘇姑娘雖說性子倔強,可總能明事理,會理解公子苦衷……”
“她為我隱忍的還不夠麽?”溫容將目光投向遠方去,聲音低了下來,“我一直都以為她錯,可昨天夜裏我想了許多。——是否一切從開始就是錯的,我不該離開扶安離開她。”
“公子……”
“她想要的東西我本就給不了,憑什麽叫她信我?”甚至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隻是某些東西一找到傾泄的出口就再難阻擋,“而我?我又知道自己想要些什麽麽?”這一路走來,又能得到什麽?
世上最好的東西,未必就不是最壞的東西,而這些都是虛無罷了。
從前的八年,他沒有選擇地去下那盤生死勝負的棋,可當他勝了之後感受如何?沒有如何,一切都在計算之下,他付出多少,就有多少回報,早就沒有驚喜了。
之後如何?坐擁天下?再將那可笑的傾歌令奉為神物?也沒有絲毫快意。這樣一步步,一次次,究竟是掌控這天下,還是被天下掌控?
“罷了,”他止住自己的思緒,不耐地擺了擺手,“你退下吧。”
“是。”馮雲隻好在心中歎了口氣,又調轉馬頭想要回到自己該在的位置,卻聽得他又問一句:“唐芙呢?”
馮雲看了看後麵,確實已不見她身影,皺眉,拱手道:“屬下即刻去尋。”*
“稟公子,唐將軍帶五十精騎先取道近路,說是要先去探明敵情。”部隊停下休整間隙,馮雲對麵前眉頭緊鎖的人拱手,稟告道。
心痛的感覺更明顯,讓溫容幾乎喘不過氣來,似乎能清晰地感到與自己血肉粘連的一個東西在慢慢失去重量,腦子裏全都是蘇傾,她笑,她哭,她怒,她冷漠,她無助……
“她為何不向我稟報?”他煩躁地問道。
馮雲此刻亦是心亂如麻,垂首答:“將軍一個時辰前走,安頓手下若公子問起則答,不問起……就不說。”其實她軍隊在後方,他是沒有多大可能問起的罷。
“一個時辰前?”溫容眉頭擰得更緊。
“是。”馮雲答道。
像是有根針刺入心髒。溫容深吸了一口氣,卻仍舊無法平息在劫難逃的無力感。
“馮雲,我心慌。”他第一次這樣臉色蒼白,像是麵對死亡一般絕望。
馮雲著實被他這個樣子嚇了一大跳,這個永遠從容不迫的人,現在在告訴他,他……心慌?他被驚得沒有言語,同時不祥的預感也從心底蔓延開來。
溫容被他的沉默弄得更加不安,負手來回踱步,嘴唇抿得死緊,心髒以不規律的速度跳動著,惶然無措。
突然聽到雜亂的馬蹄聲從雲陽的方向急速而來。他抬眼看去,隻見二三十騎馬正向這邊行進。周圍的兵士戒備起來,他亦翻身上了馬,拿起長矛的時候不慎與一塊石頭碰撞,那堅硬的矛竟生生斷成兩半。“砰”的一聲,像是他某處緊繃的弦一下子斷裂,這聲響讓他瞳孔猛地一縮,手控製不住顫了片刻。
他執著斷掉的長矛看向來人——此時他們已走近,卻是顧奕清一行。
“參見郡王。”顧奕清在馬上永遠是瀟灑無比的模樣,在眾將士問好的聲音中停在他麵前,拱了拱手。
“你怎麽來了?”他勉強平穩了心緒,瞧著他略有詫異的神情。
“想著會師之前先與你會一會麵更穩妥些,反正輕兵走小徑方便,來回幾次也誤不了多少時辰,”顧奕清莫名其妙地打量著他的神情,將馬與他並頭,問道,“你臉色如何差成這個樣子?”
溫容搖了搖頭,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將斷掉的長矛扔下,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問道:“你來的路上,可有遇見唐芙?”
顧奕清沒料到他突然目光灼灼地問起這個,想了想,摸不著頭腦地答道:“沒有。”
沒有。
“這裏到雲陽有幾條小路可行?”他艱澀地問道。
“隻有一條。”見他麵色不好,顧奕清的神情也終於凝重起來。他還從未見過他惶然如此,怕是真的有什麽可怕的事發生了。
溫容握緊韁繩的手一下子鬆脫,目光也放空,半晌,手指突然又緊攥起來,低聲道:“不好。”他翻身躍下馬,急急喚來馮雲問:“上次唐芙受傷,我叫你去瞧阿傾狀況,你有沒有親眼見她安好?”
“當時蘇姑娘已經歇下,我甫進去便遇到小二,他講了那日的事,與唐將軍說的並無差異。”馮雲心中不祥的預感也愈來愈深,聲音低下來。
心中又是一緊。從前的場景極快地在腦中閃過,逐漸連成一條線——她為何會好巧不巧在他為她上藥的時候找過來,她為何竟氣急拔劍,為何會那樣恨他?是唐芙去找她,傷她,使她對他絕望,然後……要她性命!
而他竟任她擺布。他的身子一寸寸寒透,到頭來,竟是他親手將她置於萬劫不複境地,他已經走了這樣遠,而她現在在哪裏?頭痛欲裂,寒風籠罩著他,似乎帶來環繞不去的聲音——
寧願傷害我也不願放開我……
寧願……
溫容,你就這樣糟蹋我對你的感情……
我就這樣糟蹋……
你好自私……
自私……
他踉蹌一步退後,覺得整個人都變成了一塊寒冰,血液凝固住無法流動,呼吸困難。
“你怎麽了?”顧奕清被他的樣子嚇了一跳,皺眉看他,再看看馮雲,一時也惶然起來。
“她去白潁,殺阿傾。”他抬起了眼,雙目猩紅,聲音啞得嚇人。
顧奕清和馮雲皆是一驚,馮雲首先反應過來,驚呼了一聲,隨即顧奕清也皺起了眉頭,嘴唇張合竟發不出聲音來。如今大戰在即,她命懸一線,他們竟也回天乏術。那丫頭的音容笑貌在腦海中出現,讓又驚又痛。
氣氛一時冷寂。
溫容轉身看著身後整齊的兵士與鎧甲,覺得頭暈目眩,痛楚入了骨髓,竟讓他忍不住笑起來——原來如此,這一路走來,結局竟是如此!這些日子,他在沙場上浴血奮戰,在權謀中步步為營,想要給她安穩的未來與最好的一切,未曾想到到頭來竟是他親手將她推下萬丈懸崖。他以為離歡喜結局隻有咫尺之遙,未曾想到一步走錯,滿盤皆輸。
而她又有多痛呢?當他為了唐芙指責她,那是在叫她屈服,叫她孤身赴死。他不敢想,她一個孱弱的女子,那樣柔軟,那樣善良,如今卻要一個人站在她與她的精騎的包圍中。一個人。
她肯為他手無寸鐵地應對恐怖的殺手,肯跨越千山萬水隻為再見他,肯為他飛蛾撲火奮不顧身,可他為她做了些什麽?她絕望拔劍可終究下不了手,而他竟站在傷害她的人麵前,給她的傷口補上一刀又一刀。
她那樣愛哭的人,最後在他麵前將一直珍藏的東西焚盡時,一滴眼淚也沒有掉。
“等到江山定下,我們定為她報仇,殺了那賤人!”顧奕清眼眶紅起來,這句話說得咬牙切齒。
“報仇?”溫容被抽幹力氣一般笑了,“害死她的不是唐芙,是我。找誰去報仇?”
休整的時間已盡,兵將紛紛上馬。他行屍走肉一般,隨著顧奕清上了馬,臉色仍然煞白。
馬背顛簸,他怔忡半晌,喃喃道:“選擇隻有一個。”
眼裏突然燃起細碎的光,他望向顧奕清,堅定不移的聲音:“我要去救她。”他負她已經夠多……他不能失去她。
“你瘋了!”顧奕清一驚,握緊韁繩道,“大戰在即,如何出得了差錯?你若惹惱唐芙,更是得不償失!”雖然他也難以割舍那丫頭,可是如今最重要的一戰當前,進退豈容兒戲?
“得不償失?”他的神情又恢複了慣常的冷靜,“得了天下又如何?今後的這一世我守著冷冰冰的天子之位做什麽?為這些虛無的東西奔波,我真得償所願了麽?”
“從前的八年,我不得不爭奪王位,這些日子我可曾有一刻快樂過?沒有意料之外,沒有驚喜,”溫容聲音低沉,“我第一次覺得覺得自己做的這些都有了意義是因為她,第一次慶幸自己已經扭轉大局,不讓她陪我過從前處處提防的日子。
我想不到我登上天子之位之後再用什麽理由來賦予這一切意義。我從一開始就想錯了,沒有她,我得到世上的一切又做什麽?奕清,如今我再也不會舍本逐末。”
“你……”顧奕清一時語塞,隻擰緊眉頭看他。
“降了吧,降了吧……我什麽都不要了。”溫容喃喃,猛地一拉韁繩調轉馬頭,疾速向來時的方向馳去。
醒悟太晚,可如今我已經舍棄了一切奔向你……
阿傾,你一定要等我。
等我。*
未時一刻
蘇傾在蒼崖上坐了許久,終於聽到馬蹄聲。
該來的終究要來。她能如她所願一般在這裏下手真是再好不過的事了。她勾了勾唇角,臉色雖然蒼白,但心中懼意倒也不會很多。
落下蒼崖生死可能對半,這一次將生死交給上天。
馬蹄聲越來越近,蘇傾再轉過身去抬眼的時候,身後已經圍了一圈盔甲閃亮的兵士,領頭的那個抱著手臂看她,依舊是那副高傲的表情,那副絕美卻讓她惡心的麵容。
“你來了。”她不想在氣勢上再次敗過她,聲音冷靜而淡定。
唐芙看著麵前的女子。蠢,無能,弱小,她就像這世上所有其他的女人一樣,隻是又幾分所謂的倔強傲骨罷了,何以得他此般眷戀?她嗤笑了一聲,道:“我來了。”
此刻的蒼崖上風聲嗚咽,她與她的長發飄揚,兩個女人對峙之間氣氛奇異地肅殺起來。
“我等你很久了,”蘇傾眯了眯眼,道,“我是將所有的一切都輸給了你,現在我該把命給你,”她沉吟片刻,又道,“但難保哪天你就不會落到我這個下場,唐芙,我等著你,就是要告訴你,你也終究逃不過。”
“逃不過?”這個女人讓她覺得可笑。她讓她看著她死,就為了留下詛咒麽?不過也好,也省得她再到處找她的屍體確認她殞命了。
“你以為他喜歡你一時就會喜歡你一世?我就告訴你,等到有一天你沒了利用價值,他就不會要你了,到時候你的下場不一定就不如我慘烈,”蘇傾一邊說,一邊用腳蹬著身後剛才搬來的巨石,試圖讓它鬆動掉落,“你以為你手握兵權是多麽了不起的事?唐芙,有句話叫‘鳥盡弓藏,兔死狗烹’。”
唐芙唇角揚起一抹冷笑:“他喜不喜歡我我從來不在乎,隻要我能得到他。——兔死狗烹?你盡可放心,江山初定,他還動不了我唐家軍。”
“今後不會有唐家軍了,唐芙,”蘇傾也笑了,“你自己要嫁一個有本事的男人,就別怪他要你依附於他,你是個女人,你生了孩子不跟你姓,伐檀令易主也易給的是他的兒子,之後如何,你想過麽?”
唐芙微微一怔,卻又不屑地轉開了眼去:“他的兒子亦是我的兒子。”
“若他本來就是利用你,等到伐檀令有了名正言順的傳人,他再殺了你,你能如何?人權兩失。”感到身後的石頭有了鬆動,她暗中鬆了口氣,繼續道,“你以為他真的打敗你又放走你?那麽你未免也太天真,他是故意為之,隻為要你叛主——還有那些刺耳的傳言,你以為那些都是沒有出處的麽?”
唐芙的手指緊了緊,聲音沉下來:“是又如何?這點謀術都用不好,拿什麽稱王稱霸?”
蘇傾笑笑不置可否,道:“我要是你,我就選擇程繪,你們兩個可真是一樣的人。”
“我和他不一樣!”唐芙瞪了她一眼,語氣不善。
“隨你怎麽說,我隻是告誡你幾句罷了。”蘇傾繼續踢著石頭,嘴上說著話來分她的心,手心密密出了一層細汗。*
找不到下去峭壁的方法,隻有以劍開路,整個身子攀著岩石向下。雙手血肉模糊,雙腿酸痛。丟盔棄甲,甚至衣裳都被荊棘碎石劃破,可是他的表情再也沒有變過。
他要見到她,不能讓她孤零零地躺在崖底,無論如何也要找到她。
溫容終於攀到崖底的時候已是傍晚。來不及聽從馮雲帶著哭腔的話就地歇息,而是立即動身尋找——她在等著他,夜色深重也阻擋不了他……何況她離去之後,他的整個世界早就沒有一點光明。
此時他離潭水有十一丈,離昏迷不醒的蘇傾有十二丈。可是黑暗盲了他的雙眼,或者命運使然——
他最終轉身,朝著與她相反的方向走去。
此刻,蘇傾正在茅屋中的床上瑟瑟發抖。她頭發上的水勉強幹掉,可衣服依舊是濕的,即便裹著全部的被子,火爐也就在身旁,仍舊凍得嘴唇青紫。
應辰給她灌了兩碗藥還是不見好轉——看來真是被寒水凍著了。他擰了擰眉頭,探探她額頭,還好,沒有燒起來,可是再這樣下去就難說了,尤其是入了夜,更深露重……他深深歎了口氣。
這個丫頭怎麽會想到跳崖呢?她明知下麵有他,便不會是真心尋死,難道是有人將她扔了下來?他不禁對她憐惜更甚,斂起眉頭。現在想來那塊石頭也是她著意扔下來引他注意,否則若他未及時趕到,被這寒冬臘月的潭水泡久了,可不是開玩笑的。
她由於與潭水巨大的衝擊一下子昏迷了過去,醒來之後不知該是如何狀況。
算起來也有五六月未見,她比從前憔悴了許多,沒了那般靈動可人,不知道這幾月間發生了什麽。當他看清掉下來的人是她時竟猛地心跳加速,一路將她抱進來都緊張得厲害。這種緊張實在是許久未曾有過——才想起這幾月他總是無意間想起她臨別時的那一笑的。應辰這邊思緒紛雜,許久才被她的聲音給拽回神來。
“冷……”蘇傾顫抖著,無意識中嚶嚀,“好冷……”
他知道他應該給她除去濕透的衣裳,可是……他斂起了眉看著她,不知道該怎麽動手去碰她。她醒之後會不會怪他?他咬了咬牙,想道如果她覺得受了唐突,他可以娶她,隻要她願意。
“蘇姑娘,對不住了。”他咬牙掀開了被子,將她濕透的衣裳一件件除去,卻在目光觸及她身體的時候呆住了。天,她究竟受了多少虐待毒打,一個女兒家,身上怎會有這樣多傷?他心痛起來,檢查她的傷勢,越看眉頭皺得越深。從脖頸以下,除了手臂,她身上簡直沒有一處不淤青,胸口像是被人狠狠踢過,應該有幾日了,淤青卻還散不了,不知道當時有多痛;腹部有一處磨破了皮,拉了好長一道口子,有些腫脹,看起來觸目驚心;腰,背,全都是青黑,腿上也是,不少地方被磨破了皮,兩個腿彎與膝蓋傷得更是誇張,又是淤青又是腫起,有些地方還滲著血,當時應該站也站不起了吧……她出去之後到底過的是什麽日子?明明是這樣清新可人的姑娘。
應辰瞧過了她身子,覺得心情複雜極了,一心隻想著幸好他能救起這個可憐的丫頭,今後也當好好照料她才是。若是她願嫁給他,那他絕對不會讓她受到此般傷害!他開始用心為她上藥,心中不懷一絲雜念地撫過她的身體,每一處都仔細塗抹過藥膏,才拿來了自己的幹衣裳為她穿上,將她妥帖安置在厚厚的被子裏。
過了一會兒,她的呼吸逐漸平穩,眉頭也鬆開,大約終於不再感到寒冷,嘴唇漸漸恢複了正常的粉嫩。
應辰在一旁瞧著,不時摸摸她的額頭提防她燒起來,就這樣一直到淩晨才不支,在床邊托著額頭睡了過去。*
雖然蘇傾已經知道自己並不一定會死,但是當她睜開眼的那一刻,還是忽然有了種新生的感覺。
好像一切都是新的。第一天見到這世界。第一天穿越。
還是會有些痛,倦,可是……
神清氣爽。
她眨了眨眼,轉而看向在床邊扶額睡著的恩人。這個菩薩心腸的應大哥有幾月未見,模樣沒有什麽變化,但是看起來應該是照顧了她整整一宿,累壞了吧。她動了動身子,發現身上穿著他的衣服,透過領子瞧了瞧,看見原來的傷口也上過藥了。背上的傷口原本沒辦法自己醫治,昨天他應該也處理過,現在舒服了不少。
“應大哥,”看清自己所處狀況之後,蘇傾開了口,輕輕搖了搖麵前的人,喚道,“應大哥。”
應辰聽到這一聲,這才轉醒,帶著迷糊眨了眨眼,又猛地張眼,看著她道:“你、你醒了?”心中想的卻是,她還記得他姓名。
“嗯,”蘇傾點點頭,支起身子來,感激道,“謝謝你了。”
她的眸子還是如初見時一般清亮。他怔了怔,又瞧見她身上穿著他的衣裳,臉微微一紅別過目光去:“嗯,昨夜為救你……”
蘇傾很快明白了他所指,連忙擺手:“沒關係沒關係,我知道你是為了救我,謝謝你給我上藥,你救了我的命呢!”這種大恩大德簡直無以為報。
“可我總、總歸……”應辰抿了抿唇,下定決心似的轉過身來,“蘇姑娘,我會負責的。”
不知道為何,蘇傾因為他這句話感到一種久違的純淨的溫暖。但是心底更多還是覺得好笑,也衝淡了這些日子來縈繞心頭不去的悲痛,她莞爾,道:“你寬心吧,沒那麽誇張。”
她揭開被子坐了起來,打量了一下飄著藥香氣的木屋,這地方與第一次見到時並沒有多少差異,還是半屋子的書籍藥材,兩張床,擺設簡單而整潔。
突然覺得這樣隱士般的生活也是快樂的吧。
應辰聽她說“沒那麽誇張”,心中卻隱約有些失望,點點頭,看著她打量這裏,道:“天冷,你的衣裳還沒有幹透……”
“我可以先穿你的嗎?”蘇傾有些不好意思地問他,見他點頭,又道,“昨天辛苦你了,應大哥,你先歇息吧。”她下床,瞧見了那邊有一個單獨隔出來的地方,有灶台與食材,道,”我沒什麽好報答你,就做飯給你吃好不好?“
應辰也站了起來,一時間有些無措,攔她道:“蘇姑娘,你身上傷口未愈,還是讓我來。”
卻被她按著坐回床上:“你一定要好好休息,”她頓了頓,又道,“叫我阿傾就好。”
一時間竟不知道如何反抗,隻愣愣地由她擺布坐了下來,順著她命令除去鞋子躺到了床上,訥訥答了句:“阿傾……有勞你。”
“歇著吧,”蘇傾對他一笑,道,“我做飯很好吃的。”便轉身提起衣裾向那邊走去了。
看著她走,應辰又懊喪地皺起眉責怪自己——到底是怎麽了?竟然就這樣躺下來叫她去做飯?如何她說話就句句都拒絕不了一般,連反駁的話都說不出——上次明明不是這樣的!
蘇傾實際被水擊得不輕,但是萬幸沒有骨折,而因為她掉下來的時候他已經聽到動靜在潭水旁等著的緣故,被救起的也十分及時,所以隻是許多地方被水衝擊得青腫而已。
原來蒼崖也不是多高,大概隻有七八層樓的高度,二十三四米——記得世界上最高跳水紀錄都有二十五米,跳水的那人還毫發無損——隻是因為常年霧氣繚繞,才給人看不到底的很深的感覺。她為了減少重力衝擊是讓自己腳朝下插入水中的,也很好地保護了自己。
而現在,她雖然全身依舊疼著,但是這幾天也疼慣了,本身練過武的體質又毫不嬌氣,爬起來對救命恩人獻獻殷勤還是可以的。
蘇傾覺得人真是堅強而神奇的生物。
她接近了灶台,瞧了瞧那邊貯存的食物,挽起袖子動起手來。
應辰在床上躺著,總覺得她的氣味環繞著他,讓他渾身不自在,又不好意思起床,隻好僵硬地躺了一會兒,看著她燃起灶火,青煙飄出來,清香也飄過來,莫名就有了種從未有過的奇異的歸屬感。
有了這種感覺之後,他的心忽而就安下來,困意這才占領了他的身子,使他眼皮一重,墜入了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