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9章
小重山景觀甚奇,誤入雲霧深處,得見隱秘洞天。但周九思無心觀賞好景,那接引弟子道出天下榜時,她便失神靈遊太虛去了。
天下榜上群英薈萃,劍宗在列足有數名,自然也有那個人。他日日忙碌,大小事都攬下去做,大抵此時正在某處伏妖誅魔,亦或是…在劍宗值班?
總之不在此處就是。
她微歎,隨人拾階而上,牽回紙鳶似的一腔情思,專心聽接引弟子說那巨魚。
周九思遇見過劍宗弟子,其以為略過肅正。花間弟子又因有錢,有著一股難以融洽的矜貴之氣。而眼前這小重山弟子倒是很有趣,既無大宗架勢,也無門第之見。小重山可納天下入懷,大抵因此也甚好相與。
她正兀自思忖,劍似月光傾瀉一句陡落耳畔。呼吸一窒,少女霎時便晃了心神,而後花間人如何,她已全然聽不見了。
她見過他的劍,劍光如降滿堂月華,見過一次,便斷然忘不了。
可她好一段時間不曾見他,總不至於巧合至此。
總不至於……
行至院落,周九思接過鑰匙道謝。她垂落兩扇睫,桃眸似盛一彎長情河的水流,此刻叫木櫓攪亂,漾起滔天的春水來。
她一麵不敢信,一麵又期盼來的真是那個人。心中仿佛住了隻雀兒,撲騰著翅膀,一下又一下啄著她的心壁,躍躍欲試要飛出去一探究竟。
周九思眼風睇去雲祈麵上,與其惴惴,不如去探個明白。便與雲祈相商,往無盡海岸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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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裏春光入目,周九思與雲祈飛掠林間。便得見一側雲山霧靄,峰巒聳立;另一側海天一色,鷗鶩齊飛之景。頓生天地浩大,而己不過滄海一粟,洪荒一蜉蝣之感。
抵無盡海岸,便見如絲綢般一水兒青白,獨獨一抹玄色,如一滴濃稠得化不開的墨,墜入她的眼中。
那人鬢發沾著海邊的風霧,微有潮意,眉睫還染上一點細密的露。蕭蕭肅肅,爽朗清舉,朗朗如日月入懷。他正垂落她夢中千百次得見的眉眼,與一名劍宗女弟子交談著。
再也不會有人比林夜關更好看了。
周九思這樣想著,卻頓時無措起來,一時手腳都不知道該往何處放。此時無霞色,她耳尖卻浮上胭脂色。心上的小兔子幾乎要蹦出胸膛,銜著她的歡喜遞給林夜關,好讓他瞧個清楚。
纖指細細撫平衣襟褶皺,又纏繞撥弄垂落頸間一綹青絲。周九思扁了嘴兒,今天的衣裳真不好看,她隻貪懶圖方便,早知如此,她該央雲祈好好幫她選身漂亮衣裳來的。再不濟,是條裙子也要好些…
她難得沮喪起來,少女的心像花骨朵兒般,悄無聲息間綻開柔軟的瓣,葳蕤生長。她抬腕,一點蔥白扯住雲祈的袖擺,欲哭無淚道
:“雲祈,隔陣子同我去雲州好好看看布匹吧。”
扭捏一二,她還是莽著膽子與雲祈上了前。風乍起,吹亂她的鬢發。衣袂飄散,淺霽底白的裳似雲朵懸於澄碧蒼穹,以最溫柔的弧度卷舒。她眸中泛著細碎清亮的光,上前虛虛挽禮
:“林前輩,好久不見。”
她祈禱耳尖薄紅褪去,又怕自己心如擂鼓叫他聽見,便垂眉斂眸不去看他,將情意都收納眼底,複言
:“宗門命我與雲祈前來,聽候前輩派遣。”
無聲跟在師姐身後,看那重山奇景,聽那接應弟子一路上竹筒倒豆子似的將所知述盡。他隻是偶爾衝人笑笑,表示自己正在傾聽。
提及那劍宗強者,身旁平日裏靈動的姑娘就好似沉在自己的夢裏,神遊去了天外,去拿一輪明月身旁。雖然心底明白,自己頂天了是將周九思填補在了親人的位子,正值芳齡的姑娘家有了喜歡的人也實數正常。
“小心台階。”
但雲祈心裏還是有些泛酸,畢竟一遇到有關林夜關的事情,身旁的姑娘就成了一心繞在月亮身邊飛舞啼啾的小麻雀。也隻能一遍遍用林夜關左右算是個良人,師姐若真能同他結為夫妻倒也是良配來安慰自己。
“平日裏哪見你這副糾結扭捏的模樣。”撇了撇嘴,仍是狠不下心叫這周九思傷了心,“我可不覺得那姑**你好到哪裏去,扭扭捏捏的…這可不是我認識的周九思。”
瞧著人終於鼓起勇氣,才慢悠悠的跟在人身後,衝著林夜關施禮。
“林前輩好久不見,這段時間我師姐可常常在我耳邊念叨何時能再見前輩呢。”
天光自蓋頂的濃雲縫隙中掙紮出來,透過山巒的頂端,映射出極遠處樹梢的輪廓來。
領著鄭湄自略顯荒蕪的小徑中走著,仔細依了女孩的步伐,不緩不慢的帶著人繞過了山間精怪聚集的地方。
卻也不是雲都不做清剿,隻覺得無甚必要,小妖小怪罷了,便尋山間也頗為麻煩,不如放著,穿行路上左右也算個曆練。
隻是有些反感這精怪喜好的陰惻而濕潤的天氣,無論身法如何好,潮氣浸衣角之事總是經常,雖說內力烘幹並無不可,卻左右是個麻煩。
正如現在,微微濕涼的衣料若有似無的隔著裏衣貼到肌膚,總是難受得令自己皺起眉頭。
幸得前方便是聞人笑住處,便也懶了衣角濕涼,隻想領了人往裏去,一回頭,卻見女孩眼中驚詫疑惑。
看著停住腳步圓睜雙目的師妹,卻也是疑惑,思來想去卻無結果,低吟片刻無果,隻得問道
“有什麽……不妥嗎?”
看著師妹樸素的裝扮,再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不遠處樸實無華的樓閣,隻覺得景色頗為和睦養眼,挑不出任何的毛病。
一步登天之地有三:劍宗藏經閣,蓬萊摘星台,無間葬龍塚。
後二者傳聞於世,卻從未有人親眼見過,而劍宗藏經閣就出名多了,上仙沈玨便是於藏經閣頂層一步飛升的。藏經閣共有六層,外看不過是個高些,年歲大些的樓閣,然而單隻是屋梁門牆,便有數以千計的陣法暗藏,長夜如流光飛舞,徹夜通明。
六層樓都常年開放,其中典藏經卷瀚如煙海,上三層還有
許多先輩前人留下的傳承。不過劍宗沒藏過私,六層樓都開放於弟子間,借書除了要花錢外沒別的限製。
當然,要花錢這一點理由就夠劍宗弟子們整日整夜賴在閣內看書了。
上三層鮮少有人造訪,會來的又大多不拘小節,性情古怪,自然也不會去打掃,推來推去,也隻能落在宗門任務的牌子上了。
整理之時,可見許多在外千金難求的孤本典籍,大大咧咧地躺倒,雜亂堆放著,一點也沒有身為至寶的架子。塵埃滿地中,一聲輕響在身後響起,地麵上一本破舊殘缺的書卷,想來是從上麵掉下來的,看著很是脆弱的模樣。
隱隱可見封皮上褪色的墨跡——“別劍賦”。
[玹羿-玉]
來人滿麵倦容,眼下烏青,似是神思倦怠,心緒不佳。他白衣著身,不去看那副困頓神色,麵相倒是俊朗無邊,可比高月。他腰間一把看不出好壞的佩劍,無端讓人感到一絲壓迫感。
“我叫陳絮。”他應道,“先等一等,我不是接應你的人。”
據陳絮所言,他不過是一過路人,因著與某人有幾分交情,這才答應留下等著飛鴉役的人來,同他接頭。
“接應你的春風人我沒見到,東西也沒見到。”陳絮懶散道,“我隻有一句話要捎帶給你,‘叫你們統領來拿東西’,旁的我也不知了。”
隻是這時分再趕回去找統領來,這任務莫不是在戲耍人玩?襄州春風拂檻隻有分部,是個隨時隨地都有可能棄之不用的場所,更沒有人留著看顧,說理都不知道去哪說。
陳絮:“我看你要不就想辦法傳個訊,然後在這兒等著就是了,我同你一起。”
“若有一死,定是謝家鬼。”
似有恍惚如昨日,那時鮮衣怒馬少年郎手中長弓滿弦,若問及姓名,不過謝家一幽魂爾。
烏衣望蝶君不再言,他默然垂坐,玉手撿起茶盞刮去杯中浮沫,渾濁仍凝熱,清風吹拂衣袂卻不入心間。他一時卸力,興許往事糾纏靈台,他再懶怠去問旁的什麽。隻身踏入夢中,等待良宵掩蓋重重霧靄。
春行八萬裏,不知可否赴謝府一樹杏花,見見故人幽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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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州少有百姓居住,此地大多都是魔修的地盤,尤以離恨樓為主。
隔壁酒桌上幾名魔修身帶煞氣,長刀滴血,推杯交盞間聽得一些破碎話語,大抵是“離恨樓”“西郊”等詞,也不知道究竟是個什麽事情,但見得那幾人沒說過幾句,便鵪鶉一般噤聲,再沒有了言語。
聽入耳內,隻剩下一句將落未落的歎——
“許是魔主……”
[千鶴-止]
劍宗守門弟子見了來人,行了一禮便將其迎入宗門,鬆聲入耳,如波濤滾滾。
“……這是名單,要獵殺的靈獸都在上麵了,有勞。”
那名弟子倒是禮數很周全的,他也未曾多言,語畢將卷帛遞與女子,待到劍宗南山一處小庭院時停了腳步。再次致禮後,幹脆地走了。
也隻留下一句:“往前十餘裏林中便是靈獸所在,此處是大師兄住所,任務完成後東西放庭院即可。”
此時鳥驚投空,林葉簌簌而動,不遠處有獸鳴啼,再看卷帛,上繪了一隻栩栩如生的鳥兒。頭頂丹冠,黑羽長尾,旁有一行舊墨小字,很是跳脫:
丹鳥,身有三尺,聞說善禦水之法,修為卻是頂了天也就練氣圓滿,吃的很多,逃得很快,不及時處理,隻怕要禿整個南山。
另又有更小一行字,此時執筆者想必換人,因這字跡娟秀:
不大好吃,肉有點柴。
她踏風來,輕如片羽。赤色長帶如波,卷複翻折,舞流炎於空。一端又深紅,黯然於發,隱隱墨中。長睫微顫,抖落滿眼漠然,目遮一片靄,乏而無味,索然。
路愈靜,景愈蔥,罕聞鳥獸鳴。
——臨深處,驟而停步。
她抬手,掃去肩頭小花,又待飄墜時握住,攤開,觀掌心一片殘紅。又翻轉,看它飄旋,下墜,嵌沒土中。隻不知:將來要被多少人踏過,又多久分崩離析、湮滅無跡。
暗且僻靜。過了頭。
此地靈氣充裕,卻處處死寂。實在稀奇。
“阿嚏——”
正思索時,奇香入鼻,頓覺不適。她生來便有此疾:不得嗅芳花,不得見飛絮。接連幾個阿嚏打來,眼角起了微紅,一點淚眼朦朧。看那霧氣愈盛,微皺了眉。
此地遮天蔽日,風水算不得上佳,非洞天靈地。怕是得了仙緣眷顧,生了甚異獸奇珍,得以聚四方之靈氣,是為核心。然,獸封為王,百裏之內,除卻眷屬,不見同族。若有誰先春風一步來此,便也脫不去殺人謀地之嫌。
那香氣愈濃,令她幾欲作嘔。強壓下不適,凝息,聚氣,貫注全神,反手握上劍柄,仔細看去,盯準彩斑忽閃那一刻:寒芒出鞘!靈力流轉,鍍彩光於其上。順勢提氣,使力落下,直直斬去——
——先下手為強。
劍宗弟子走遠了,恰時風過留痕,像嬉戲玩鬧的孩子於葉叢中穿梭,窸窸窣窣,她轉了視角,便見鳥影掠過視野,千鶴瞧它一路向東北,方向儼然是方才弟子所指獵殺靈獸的樹林處。
她歎一聲:巧了,鳥兄,待會見。
指腹抹開卷帛,且瞧畫中鳥丹冠黑尾,她第一眼看著還覺得挺眼熟,再細細品一會,又有鳥掠驚林,她悠悠抬眼,便見黑羽刮過,捎來熱風,那鳥極有目的性,叼起隻兔便返飛歸巢,速度之快,千鶴看傻了眼。
還、還真“眼熟”……
她不信邪,低頭再瞧卷帛——臉上就拉跨了。
哎,真是它。
認了命,千鶴存好卷帛,運靈訣,一道靈刃堪堪削了那隻丹鳥一根長尾毛,鳥兒仰頭長嘯一聲,紮入叢林更深處。
“真會逃。”
小姑娘脆生生諷了句,緊隨其後,衣訣沒入葉叢中,丹鳥也是個口頭不服的,一嗓門嚷得叢林回音不絕,人言鳥語,語言不通,卻懟得有來有往,好生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