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慰藉
盛夏的晚間拂過涼風,不少老人坐在路邊乘涼,程然匆匆從他們身邊穿過,不理會媽媽在他身後的呼喊。
“程然……你給我站住……程然!”一陣急促的高跟鞋聲之後,程然的手被人從身後拉住,“你走那麽快幹什麽,媽媽都追不上你!”
程然從她手裏把手抽出來,不耐煩的停住腳步。
“你能不能讓媽媽省點心?你這個孩子為什麽總是不聽勸?你是媽媽身上掉下來的肉,難道我還會害你嗎?”
程然看著她冷笑,“多熟悉的陳詞濫調,八年前你也是這麽對我說的!”
你自以為是的用愛來決定每一個人的人生,你根本就不知道我究竟失去了什麽!
郭芷柔喘著氣看他,眼裏也拂過一絲不耐,“你剛才說的事我絕不會同意,你趁早斷了這個念頭!”
“是嗎?”程然臉上是滿滿的冷意,“那看來,我們大概連季度母子都沒得做了!”
程然甩開她的手快步往前走去,她剛想追上去,包裏的手機卻忽然響起,她無奈的接起來,“喂……好,我知道了。”她抬起手腕看看時間,“我把機票改簽到今天晚上,現在就去機場。”
掛了電話,她站在原地著程然的背影,幾經猶豫之後,她終是轉身走向了反方向。
她與走上來的玖月插身而過,卻沒看到玖月眼裏劃過的不解和埋冤,玖月看著她在路邊攔車離開,心裏驟然就難受起來。
因為她看到遠處的程然腳步頓了頓,而後更快的朝前方走去。
他明明很在乎,卻一句話也不肯說。
她尋著他的身影,加快了自己的腳步。
城市的中央有一個開放的小公園,平日裏閑來無事的老頭老太太在湖邊園子裏唱唱戲,傍晚時就離開,此時,寂靜的公園倒像是喧鬧城市裏的一方淨土了。
玖月跟著程然,走過了一個又一個路口,從鬧市走向喧囂,又從喧囂走向安寧,眼前的程然仿佛換了個人,臉上再沒有似笑非笑的笑容,也沒有往日裏的痞裏痞氣,他的身體線條看上去很僵硬,近乎倔強一直的往前走。
小公園裏隻留了寥寥幾盞燈,玖月跟著程然走到花園深處的湖邊卻找不見其蹤影,一片黑暗裏隻有湖水閃耀著波光粼粼。
玖月有些頹喪的低著頭,她也是沒用,跟個大活人也跟不住。
“喂!”
“啊!”
躊躇之間,程然忽然從一旁的樹林裏跳出來大喊一聲,玖月嚇得往後一跳,險些跌進了旁邊的湖裏,程然伸手拉住她,一把把她扯回自己懷裏。
玖月在他懷裏緊閉著眼睛,嚇得瑟瑟發抖。
“居然是你,林玖月?!”略帶意外的聲音響起在她耳畔,她緩緩睜開眼。
一片黑暗中,她隻看得見程然明亮的雙眼,他俯身看著懷裏的她,他們的鼻尖幾乎碰在一起,她嚇得幾乎掛在他身上,雙臂此刻正緊緊環著他的腰。
她急忙從他身上跳下來,低著頭道歉,“對……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她很感激這黑暗,讓程然看不見她紅透了的臉和耳根。
“我還以為有人跟著我意圖不軌,沒想到是你。”他隨意的說,沿著湖邊坐下來,兩隻腳空懸在湖麵上,看起來危險不已。
“你怎麽在這?乖乖女這個時候不是應該在家讀書嗎?”
“我……”
玖月有些猶豫,程然卻忽然對她伸出手,“來,過來。”
玖月看著他的手愣了愣,心裏仿佛有小鹿在撞。她緩緩走進他,把自己的手放在他手裏。
他的手很溫暖,給人莫名其妙的安全感,就像那天夕陽下他們初次見麵,她隻要站在他的剪影裏就覺得安心。
“坐。”他拉她來到湖邊,指了指自己身邊的位置。
玖月低著頭沒動作,他忽然反應過來,放開了她的手,“哦,我忘了,好學生不會像我這樣隨意又危險的坐在湖邊。”
他眼裏的落寞刺痛了玖月的心,她忽然抓住他收回到一半的手,“你扶我一下。”
程然拉著她,她也學著他的樣子,把雙腳吊在湖麵上的半空,席地而坐。
“其實你不用……”
“好好玩!”
程然看著她,她學著他把雙腳懸在半空中來回的晃,臉上的笑容沒有一絲摻假,他的心情忽然也沒有那麽差了。
“看你這個沒見過世麵的樣子。”他忍不住吐槽。
玖月也不否認,帶著笑繼續晃著腳,“我從來沒這麽做過。”她抬起頭看他,臉上都是新奇,“也從來不知道,隨意的生活那麽好。”
程然看著她微微皺眉,沒說話。
“其實,在我爸媽生我之前,還有一個哥哥。聽我媽說,我哥哥很乖巧,從不會幹什麽逾矩的事,聽話,成績又好。”
“他九歲那年受了傷,摔斷了手,爸媽都忙於工作,爺爺奶奶也沒有告訴他們,直到哥哥十一歲那年被診斷出骨癌晚期。”
“骨癌晚期?!”
程然驚訝的問,玖月安靜的看著湖麵,“醫生說是外傷未愈,一直發炎引發的癌變。”
“家裏四處借錢給哥哥看病,債台高築,可隻拖了一年哥哥就病逝了,爸爸一夜白頭,若不是要掙錢還債,可能媽媽就跟著哥哥去了。”
“陰鬱的日子持續了兩年,媽媽意外懷上我才重新對生活有了希望,她投注了十二萬分的心血,希望把我教育成她想象中優秀的樣子,所以在我十六年的生命裏,從未做過什麽出格的事,教條填滿了我的整個生活。我的名字叫玖月,是因為哥哥的生日在九月,忌日也在九月,爸媽希望我能代替哥哥好好生活。”
“我的家教很嚴,不能咧著嘴大笑,也不能大聲對別人說話。我走路要走一條直線,吃東西不能吃辣也不能太多,要愛護嗓子和保持身段。媽媽嚴厲的幾近偏激,可我從不忤逆她,因為我覺得,這一切的起點都是因為愛啊。”
“你的家庭,或許與我不同,可媽媽曾經告訴過我,親情是這個世界上最穩固的東西,不管父母與子女是朝夕相處還是天各一方,愛都是一樣的。”
程然看著玖月清亮的雙眸,心微微顫了顫,他下意識的想否認,嘴唇微張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麽好,隻得挪開了目光。
“程然,你不知道你自己有多勇敢。你就像個帶領大家衝破黑暗的英雄,把信心還給了張浩,也給我勇氣做出人生當中最勇敢的選擇,那麽勇敢,那麽鮮活的你,不應該把內心真實的自己留在陰影裏。”
“我不知道究竟是什麽遮擋了你心中的光明,更不清楚為何你不敢麵對心裏真實的自己……可我想,你一定還不清楚自己有多勇敢,也不知道自己承載著多少人的希望和羨慕的目光……”
玖月轉頭看他,眼裏滿是遙不可及的希冀。
“隻有像你一樣勇敢的人,才有資格推翻那些沒有用的教條,定義自己的人生,這是多少人可望不可及的夢想,你的眼裏隻該有陽光,不該有悲傷。”
程然倏然回頭看她,與她的目光交織在一起。
她的眼裏仿佛墜了星般明亮,她嘴角帶著微微的笑意,嘴邊兩個小梨渦若影若現。
他的心神忽然就恍惚起來,眼前的人仿佛與腦海裏的某個影像重疊在一起,時光一瞬就回到了八年前,那個有著明亮目光笑起來有梨渦的女孩也是這樣微笑著,對曾經無能為力的自己說,“程然,你要勇敢,等你有勇氣也有能力定義自己人生的時候,我就會回到你身邊。”
他看著玖月的目光驟然就溫柔起來,玖月微微一愣,他眼裏是她從未見過的溫柔,她的心頓時就不受控製的亂跳起來,他的目光深情得讓人挪不開眼睛,她仿佛要沉溺在這一片如水的溫柔裏。
“我真的……已經那麽勇敢了嗎?”
所以你回到我身邊了,是嗎?
不等玖月回答,程然抬起手輕撫她的長發,托著她的後腦迎向自己,玖月的心跳激烈得幾經驟停,連身體仿佛也僵硬起來,程然的臉在眼前漸漸放大,她緩緩閉上眼睛……
“咚”,不知是何東西落進水裏,發出了清脆的響聲,二人同時一愣,快速回到之前的位置,程然尷尬的放下手,一時之間不知所措起來。
“抱……抱歉,我……”他的呼吸不太平穩,連道歉的聲音聽起來都有些欲蓋彌彰。
“沒關係。”玖月輕聲回答,心中的燥熱和羞澀交織在一起,害羞得想立刻挖個地洞鑽下去。
程然心裏自責,不敢回頭看玖月,隻得不斷的用餘光撇向她,“呃……我剛才不是有意……”
“沒關係。”玖月把頭扭向另一邊,臉紅得像是要燒起來,她緊張得手腳麻木,悄悄在一旁不斷的把手攥成拳又鬆開。
忽然,一束混亂的光朝他們打來,玖月一愣,回頭看向光源的方向。
“是誰在那裏?!”
一道粗曠的男聲和腳步聲同時響起,光束不斷的在二人身上掃過,“你們倆躲在小樹林裏做什麽?!”
玖月還沒平複的心又慌起來,隻見程然身形一躍就跳起來,“跑啊,你還愣著幹什麽?!”
“啊?我……”手腳麻木不會動!
玖月嚇得話都說不清,程然一笑,伸手把她抱起來,牽著她的手就朝出口飛奔而去。
“你們倆給我站住!別跑!”
雜亂的腳步聲和混亂的光束交織在一起,園子裏忽然就熱鬧起來,不時還夾雜著少男少女清脆的笑聲。
隔著湖麵的護欄外,張浩和顧米站在一處,張浩眉頭緊皺,目光裏是顯而易見的失落,顧米站在他身旁,嘴邊帶著一抹不易察覺的笑。
“我們……還要繼續跟嗎?”她帶著試探的口吻問。
張浩沒說話,定定的看著剛才程然和玖月坐的地方,內心的惆悵久久不能平靜。
若不是那塊落石,他們應該會親吻吧。
他好難過,難過得一絲聲音也發不出來。
“沒想到玖月那麽內向的人居然那麽大膽,要不是……”
“我還有事,先走了。”
張浩輕聲打斷了顧米的話,沒等顧米反應,他鑽進了路邊的出租車。
“誒,你等等……”
引擎轟鳴,絕塵而去。
顧米站在原地,捏緊了一直攥在手裏的微型照相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