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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開庭

  雒都的冬天多雲多雨,陰冷難熬,哪怕沒有雨沒有風的天氣,太陽也常常被厚厚的雲層遮掩,偶爾從雲裏透出一點點碎花花的陽光,也能讓人們喜氣洋洋。


  然而今天,竟然是個難得的好天氣。天空湛藍無雲,太陽剛剛升到半空中還沒烘暖晨間的空氣,但已經開始明亮晃眼起來。


  淩俐抬起手擋住太陽投射在玻璃窗上反射的刺眼光芒,抬眼望了望樓前懸掛的巨大國徽。


  法院的審判樓總是按照莊重肅穆的風格修建,那三四個人才能環抱住的巨大門柱、幾層樓高的空曠門廳、還有正門口又長又高一眼望不斷的台階,似乎要費盡全力才能爬上去一般。


  能到這裏來開庭的刑事案件,幾乎都是無期徒刑以上的案件,法庭裏法槌聲聲響起的背後,不知湮滅過多少往事,勾掉了多少名字,也償還了多少受害者的血債。


  隻是,因為同樣的原因,淩俐已經是第三次來到這裏。為什麽高高在上的審判席,懸垂在法庭中央的法徽,都不能給她明確的答案?

  爸爸、媽媽、姐姐、弟弟,四個曾經鮮活的生命,等一會兒展示在法庭上的時候,隻剩他們名字後冰涼涼的“歿年”兩個字。


  淩俐深吸口氣,邁著有些沉重的步子,一步步踏上階梯,等爬到頂上,雙腿和雙眼,都有些發澀發酸的感覺。


  法庭裏早已坐滿了人,淩俐找了個中間靠後的位置坐下,她身旁是個短頭發斯文秀氣的姑娘。


  姑娘衝淩俐友好地笑笑,淩俐輕輕一點頭算是回應,之後默不作聲等待開庭。


  女孩跟淩俐打過招呼,便壓低聲音跟身旁的女人聊了起來。


  “我聽說這個案子已經是第六次開庭,為什麽會這麽糾結?案情是怎麽樣的?”女孩一口標準流利的普通話,輕聲問著。


  那女人年紀稍長四十來歲的模樣,說:“你剛畢業,還不知道這個案子當年有多大影響。被告人是阜南大學附屬醫院的男醫生,當年心髒外科第一把刀,卻和個二十來歲的實習醫生搞婚外情。好容易那男的老婆同意離婚了,那小三的家裏人卻不同意,所以男的一怒之下投毒殺了小三全家。”


  女孩不可思議地瞪大眼睛:“就算殺人全家,也不至於連自己年輕貌美的小三也殺了吧?”


  那阿姨歎了口氣,緩聲說著:“聽說小三把他孩子給流了,雙胞胎,把被告人氣壞了。正所謂郎心似鐵,尤其是這種呼風喚雨的男人,女人哪裏比得上孩子重要?你還年輕,以後就明白了。”


  淩俐默默聽著她們的對話,抬眼看了看四周。


  這次的庭審,來的又是記者居多。隻是,八年來的反反複複,被害人家屬隻有她一個,而早就不知道已經換了多少波。


  顯然她旁邊女孩就是“新人”,那有些疑惑的聲音又響起:“照您說,這被告人確實是有罪的,怎麽還沒判下來?”


  阿姨則撇撇嘴:“還不是那些刑訊逼供、當庭翻供、證據有問題的原因。當年辦案程序可能是有疏忽的地方,現在也沒法補齊,被告人又請了個好律師,這些年五次審判,除了第一次二審被發回重審以外,他被判了四次死刑。”


  又朝前方呶了呶嘴:“看,最前排最中間穿駝色大衣的短發女人,就是被告人的老婆。男人找年輕貌美的小三,鬧出人命把自己搭了進去。誰知道,最後四處奔波、上訪,傾家蕩產找好律師救他的,卻是當年被他拋棄的發妻。這女人傻起來,也是沒救了。”


  女孩眨了眨眼,繼續問:“那您說,這次他能不能得到應有的懲罰?”


  那阿姨長歎一聲:“很難說,聽說警方有新證據,但我跟了這案子四年了,死刑不被最高法院核準發回重審。不知道這次,會不會有所改變。”


  淩俐愣怔地聽著她們的對話,抬眼望了望審判法庭最前排史美娜的背影。


  她依舊是一頭剛剛過耳的利落短發,脊背一如既往挺得筆直,仿佛什麽都壓不垮一般,那情景總讓她想到風中的勁草。


  記憶中史美娜的麵孔已經有些模糊,但對她滿臉緊繃而堅毅的表情,淩俐記憶猶新。她有些怨恨站在對立麵的史美娜,可又不得不佩服這個女人堅韌。


  如果沒有這個女人一直以來的抗爭與堅持,放棄自己八年的生活為已經變心的丈夫四處奔走,堅定地站在鍾承衡背後,那麽,是否鍾承衡早就已經伏法?

  漸漸思緒飄遠,直到法警帶了被告人,她才倏然間發現,審判終於又開始了。


  淩俐麵無表情地看著緩緩步入審判庭的鍾承衡。


  他穿著套深灰色的西服,裏麵是白襯衫,利落的短發,高瘦的身材,乍看之下,他似乎還停留在八年前的模樣。鶴立雞群一般筆挺的站姿,似乎八年的牢獄之災都無法讓他稍微低頭。


  正如公訴書裏所述,從頭到尾,鍾承衡從來沒有表現出一點愧疚、一點悔悟,他不認罪不妥協不坦白,一直堅持無罪辯護。


  這樣的態度,預示著等待他的隻會有兩個結果,無罪,或者死刑,絕不會有苟活這個選擇。


  案發之前,三十四歲的鍾承衡,被譽為阜南大學心髒外科的第一把刀。


  他說不上好看,有些寬的國字臉,駝峰鼻配上高高的顴骨,眼睛細長,上眼皮有些厚顯得有些浮腫。


  他個子雖高,但著實有些太高,已經快到一米九,而人又太瘦,人群中一眼望過去,總是電線杆似地杵著。


  隻是,他犀利的眼神和硬朗的氣質,把不怎麽好看的五官,組合出另一種似手術刀般鋒快又利落的味道來。


  那時候,沉迷在飛蛾撲火般戀情中的姐姐曾這樣描述,隻要鍾承衡握住手術刀,便仿佛孫大聖揮舞著定海神針,馬上就能攪動天地一般。


  也正是如此,萬千寵愛於一身的淩伶,能拋下交往多年青梅竹馬的男朋友,投身於一段令人世人不齒的關係中。


  隻可惜,鍾承衡不是蓋世英雄,自然無法給淩伶踩著七彩祥雲的未來。他是個惡魔,隻會把她帶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鍾承衡到了法庭中央被告人的位置,卻並沒有馬上坐下,而是微眯著雙眼環視四周。


  他先是朝史美娜的方向微微點頭,之後抬眸看向旁聽席後排,眼神睃視仿佛在尋找著誰。


  直到他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到了淩俐的身影,隔著十幾米遠的距離和她對視了片刻,才又緩緩坐下。


  和鍾承衡短短幾秒的視線相交,淩俐有些說不清楚心中的滋味,既沒有當年那鋪天蓋地的恨,更沒有“原諒”二字,甚至毫無波瀾。


  她盼著他死盼望了八年,卻又一次次地失望,無數個獨自哭濕枕頭的夜晚,被仇恨壓到喘不過氣的時刻,她想得最多的,並不是家人的含冤未雪,而是有沒有什麽方法,可以回到過去?


  哪怕,有時間和他們說一聲告別,也好過現在深深的悔意。


  一切準備就緒,庭審終於要開始。書記員宣讀庭審規範後,全體人員起立,合議庭的三位法官走進審判席。


  等法槌敲響宣布開庭的時候,淩俐望著審判席上三張年輕的臉,有些恍然。


  合議庭竟然是三位女法官組成,而且看起來都相當年輕。其中作為審判長的那位似乎最年長,看年紀也就三十來歲。


  淩俐皺起眉頭,心裏翻過一絲疑慮。這樣重大的案件,發回重審過兩次,反反複複折騰八年,按理說法院應該非常重視的,為什麽會交給這樣年輕的合議庭?


  然而事情已成定局,淩俐靜下心來,聽著鍾承衡的律師念著上訴狀。


  這是國內有名的刑事訴訟專家餘教授,曾供職於被譽為政法界黃埔軍校的某所政法大學,後來漸漸淡出學界,專門接一些有影響的冤案,擅長利用輿論給審判機關製造壓力,有些炒作嫌疑,但也確確實實挖出不少真正有問題的案件,在業界毀譽參半。


  不知道是為了名,還是史美娜散盡家財後給出的豐厚報酬,竟能讓餘教授在這個案子上花費八年時間。


  上訴書載明的上訴理由很簡單,鍾承衡認為自己沒有作案,在審訊期間作出的有罪供述是刑訊逼供造成,內容不真實,請求宣告無罪。


  隻是,那上麵寥寥幾筆帶過的案情,又讓淩俐似置身於那段噩夢般的時間。


  夕陽映照下一片金黃的小院、沒人采摘枯萎在葉片裏的曇花、爸爸緊閉著的診所大門、弟弟散亂在地的書包,以及滿屋的嘔吐物和血跡,一切都觸目驚心。


  還有在醫院太平間裏,安靜無聲躺著的與她血脈相連的親人。他們皮膚那冰涼的觸感猶在指尖,穿髓透骨似能把她也凍住。


  那一天,她在解剖室門口緊緊拖著馬上要進行屍檢的法醫,誠懇地請求:“我小弟最怕疼的,麻煩您一會兒一定要輕一點。”


  那一晚,她從已經空蕩蕩的家裏,取了爸爸最愛穿的外套,媽媽最珍愛的戒指,姐姐攢了好久錢才買下的真絲圍巾,還有小弟剛買的一雙球鞋,在周警官再三強調現在沒到入殮的時候不需要這些,仍然硬塞給了他。


  那一刻,在太平間冷藏了一年多的親人被送入焚化爐時,舅舅哭得快要昏倒,而她隻覺得胸口的大石似有千斤重,眼裏卻流不出一滴淚。


  別人都說她堅強,卻難以體會她年少時候幸福戛然而止的痛。


  不哭,並不是因為堅強,更不是在逞強,隻是因為,沒人會再心疼而已。


  當年憨大膽的淩家二妹,終於,一夜之間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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