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賠償”二字,剛才鄭啟傑父母麵上心虛中夾雜著不安的表情,馬上消失無蹤。
“一百二十萬?你這是在訛詐!”鄭父幾乎是咬著牙說出這番話,“這樣漫天要價的,你的良心在哪裏?”
“殺人加碎屍,本身就是加重情節,死刑十拿九穩,另外,你們要知道,雒都這邊的市價,基本就是一條命九十萬。唐傲雪死無全屍,她媽媽要求多賠點,也不為過。”
祝錦川語速不快不慢,談不上鏗鏘有力,卻把鄭父剛才似乎要暴起傷人的氣勢,一點點地壓了下去。
對麵的鄭父麵色鐵青,和戚婉交換了一下眼神,說:“我們商量一下。”
之後,起身離座。
祝錦川一點都不著急,抬手做了一個“請”的姿勢,繼續窩進椅子裏,小口小口地品著茶。
淩俐微微前傾身體,有些不解地問祝錦川:“師父,明明這個金額不可能達到,為什麽還提出來浪費時間?”
他笑而不答,手指放在唇上示意她噤聲,之後望著不遠處眉目焦灼的三人,眼裏毫不掩飾的譏諷。
一百二十萬,確實是他們在附帶民事訴狀裏提出的金額,不過這樣一個數額,他們從來沒有想要達到過。
刑事附帶民事訴訟裏,一直沿用著已經用了幾十年的“被害人由於被告人的犯罪行為而遭受物質損失的,在刑事訴訟過程中,有權提起附帶民事訴訟”的條款,而司法解釋把這一範圍定義為“被害人因人身權利或者財物受到犯罪侵犯而實際或必然遭受的物質損失”,不僅不包括精神損害賠償和間接損失,在人身損害賠償裏占了大頭的殘疾賠償金、死亡賠償金是被排除在外的。
因此,法院判決裏往往依葫蘆畫瓢,僅就犯罪行為造成的直接損失進行賠償,金額通常都極低,這一領域所謂的賠償,和民事案件裏人身損害賠償來比,幾乎就是一個零頭而已。如果沒有被告人或者家屬的主動賠償,基本上是不可能達到他們在訴狀裏提到的數額。
從這個出發點來說,一百二十萬,確實是他們在漫天要價。
可從另外的立場來說,無論多少錢,也換不回陳蓉心裏視如珍寶的女兒。
幾分鍾後,三人回來。
不知道他們都商量了些什麽,鄭父眼角的皺紋略微舒展開,心情比剛才放鬆許多的模樣。
“還是之前的答複,不賠。”他說,嘴角揚起有些得意的弧度,“餘律師、戚律師都說了,我們要的是無罪判決,沒有必要在賠償上糾結。”
“所以你們是準備孤注一擲了?寄望一個不收錢免費打官司的律師能救你兒子?還是堅信公檢兩家,都是吃素的?”祝錦川微眯著眼睛,聲音低沉,卻字字入耳。
他頓了頓,微微提高了聲量:“要知道,那兩截斷臂,必然不會無緣無故地和鄭啟傑聯係起來,你們就這樣篤定檢方不會在庭上搞突然襲擊?到時候,餘文忠顧全自己的麵子還來不及,說不定直接不再代理,棄車保帥。”
這一番明顯是挑撥的話,戚婉竟然跟沒聽到一樣,微垂著眸子,一個字也沒有辯駁。
鄭父蹙著眉頭打量了一眼剛才還是他主心骨的戚婉,眼裏漸漸浮出迷惑。鄭母更加是掩飾不住地有些焦慮,眼珠子左看看右看看,顯然拿不定主意了。
祝錦川淡然一笑,眸子裏卻有絲絲冷意:“想清楚,這畢竟是你們多年心血培養的兒子,留學歸來落到現在這樣的田地,你們也會於心不忍的是不是?”
鄭父猶豫的神色好久才散去,終於勉強恢複了淡然:“你不用來煽動我們,小傑是冤枉的,餘律師說過一定會幫他打贏官司,我們一分錢都不用出。”
“哦?”祝錦川揚高了聲音,“那餘律師有沒有告訴你,刑事部分判決無罪,不代表民事方麵就能免責,如果證據足夠,一樣是要賠償的。如果有興趣,你可以去查查辛普森殺妻案,刑事無罪,民事卻賠了兩億。唐傲雪的兩條手臂在鄭啟傑家裏,怎麽也脫不了幹係,你說賠不賠?”
他一開口說刑事和民事不同的判決標準,淩俐基本上就知道他要說什麽了,至於最後被生拉硬扯進來的辛普森案,她也是預料到的。
這是美國著名的世紀審判,當年牽動了很多人的關注,也引起了全世界範圍的熱議。
這案子已經是三十年前疑罪從無的經典案例,案情是美式橄欖球運動員辛普森被控訴用刀殺前妻及餐館的侍應生。這兩項一級謀殺罪的指控,由於警方的幾個重大失誤導致有力證據的失效,辛普森無罪獲釋,僅被民事判定為對兩人的死亡負有責任。
至於祝錦川說到的證明標準,打個不恰當的比例,如果說辛普森殺人的可能性是90%,那麽沒有得到刑事案件的定案標準98%,所以無罪;卻達到了民事案件優勢證據的50%,所以被判決賠付巨額的賠償金。
看似矛盾,其實並不矛盾,而這樣的結果放在對司法製度缺乏了解的普通人眼裏,就有些玄幻了。
顯然,鄭父沒有這方麵的知識,聽到祝錦川這番成竹在胸的話,眼裏閃過疑惑。
他側頭看著戚婉,嘴唇動了動,雖然沒有出聲,但明顯是在征求戚婉的意見。
淩俐緊抿著唇,觀察著戚婉的反應,心裏直打鼓。
祝錦川可以忽悠對司法製度缺乏了解的鄭父,卻沒辦法繞過戚婉這個法學專業畢業的學生。
她隻需要說,那是美國的司法製度,不適用於大天朝,或者說還沒有刑事無罪的話附帶民事部分肯定不賠,隻能另行起訴之類的話,就能穩住鄭父的心,也能讓祝錦川這一番明顯在渾水摸魚的話,達不到目的。
十幾秒鍾過去,戚婉雙眸微垂,看著眼前的筆記本,一動不動,完全沒有要說話的意思。
淩俐還有些不敢相信。
居然,被祝錦川說中了。
他之前就篤定,一直不肯露麵、對案件處理保持不配合狀態的鄭家父母會按時赴約,還斷定,今天的會麵中,戚婉會配合他的表演。
從一開始見麵淩俐就覺得戚婉反常,以前的戚婉,把她當成眼裏的沙子一般,會抓住一切的機會,諷刺挖苦她,完全不像今天這般老實。
雖然淩俐知道祝錦川不是一個會說大話的人,不過直到這一刻,明明有機會提醒鄭父的戚婉保持著緘默,淩俐才真正確信祝錦川在午飯時候說的是真的。
戚婉,有了不得的把柄,被祝錦川逮住了。這個把柄大到,她可以背叛帶她入行的師父,算計對她有再造之恩的餘文忠。
淩俐心裏止不住地震驚,剛才因為時間匆忙,祝錦川並沒有來得及說前因後果,她現在也死活猜不到。
不過好奇再濃,她也知道這時候不能多說話。
鄭父眼裏閃爍不定,終於有些艱難地開口:“我還是不信你,餘律師告訴過我,你的話,我一個字都不能信。”
淩俐倒是有些佩服起餘文忠來。
即使他不在場,也能讓毫無法律知識的委托人,在對方水平不差的律師忽悠之下,雖然有動搖,還是堅持住了底線。
祝錦川其實早就沒有指望能在民事部分有什麽進展,揚眉一笑,話鋒一轉:“那麽,二十萬呢?”
既然不在意,祝錦川自己砍價的一刀,著實有些太狠,直接把賠償金降到隻剩了個零頭。
鄭父鄭母顯然沒想到這麽大的落差,一時之間沒回過神來。
不過,鄭父這次反應的速度快很多,眼神堅定地搖著頭:“二十萬,也不考慮。我們就等著法院判決好了。”
“看來,你們是不會為了這個兒子花太多了。怎麽,嫌他丟臉?怨他二十幾年書讀下來,卻隻當了個勤雜工,還卷進了人命官司?這些年他讓你們在街坊鄰居麵前抬不起頭來不說,還惹了這樣大的麻煩,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是個頭。”
祝錦川毫不顧忌地嘴毒起來,不過顯然被他說中了。
鄭父麵色鐵青,嘴唇微顫著,匆匆拉起鄭母的手臂:“我們走!這個律師,不懷好意。”
說完,有些嗔怪地看了戚婉一眼,意有所指:“都是律師,水平差得也太多了,抵不上十分之一。”
也不知道他是在說戚婉在祝錦川麵前被壓製到話都說不到幾句,還是在說她完全沒有餘文忠十分之一的水平。
不過,她什麽也沒有爭辯,隻跟著憤然立場的兩位老人身後,步子有些虛浮。
等到他們快要出門,祝錦川在他們身後遠遠地一句:“既然不想花錢,不如,你們再申請一次精神鑒定,也許你們不用付錢,也能救他一命?”
鄭父背影一僵,錯愕間回頭:“你說什麽?”
戚婉終於說話了:“早就做過精神鑒定了,被告人精神方麵完全正常,祝律師你不用明知故問。”
祝錦川站起身來,搖了搖手指頭:“看來你們沒理解到我的意思。我是說,請你們二老也去做一做精神鑒定,如果能確定你們家族有遺傳的精神方麵問題,哪怕是隱性基因,法官也能酌情考慮輕判。你們能救回兒子,我也好交差,大家都不用昧著良心做事。畢竟家裏冰箱藏著人體殘肢這種事,不是正常人能做出來的。不如你們先回憶一下,祖上是否有人,曾經得過失心瘋、癔症什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