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蘇葉

  蘇葉,性溫、味辛,發汗解表、行氣寬中。


  最近開始失眠。


  時間忽然變得很長,黑夜中聽著自己的心跳,和時鍾一個頻率,急促而又緩慢;時間變得很短,睜眼天亮,長夜轉瞬即逝。


  失眠往往讓人痛苦不堪,因為在安靜的夜裏,麵對寂靜無聲的世界,人們會比白天要冷靜得多,看事物似乎也更理性。冷靜與理性之後,她悲哀地發現,自己往往會離事物的真相與本質很近,這對習慣當鴕鳥的人們來說,意味著驚恐與不安。至少她這樣認為。


  想過去,想現在,想將來,想人際關係,想為人處世,想曾經的幼稚,想如今的成長,想那些存在的、不存在的。


  反正橫豎也睡不著,總要讓時間消耗得有意義些。


  很多想法往往沒有結果,換句話說,是想了也白想。可她還是固執地去想,很多想法糾纏在一起,糾纏不清,不能用蠻勁去拉,越拉隻會越糾纏,並且讓她感到麻煩與疼痛。


  所以,唯一的方式就是任其糾纏,並且袖手旁觀。


  沈惜凡睜著眼睛,聽著嘀嗒的鍾聲,她放棄了抗拒失眠的掙紮,認命地瞪著大眼睛,看著茫茫黑夜,思緒百轉千回。


  她轉身歎氣,已經連續五天了,再這樣下去就要被逼瘋了,白天緊繃的弦,到了晚上還是不肯放鬆,酒店工作本來就是高強度的職業,尤其是身為房務部的經理,再這樣下去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因公殉職。


  她想到工作就沒來由地一陣煩惱:真的說不上喜歡還是不喜歡這份工作,隻是覺得如今養家糊口都不容易,實在沒有什麽好挑剔的。雖然找工作時沒少動用人脈,三年後順利升上經理,在別人看來儼然是金領一枚,但是壓力也隨即而來,現在,她正在為工作失眠。


  她抱住枕頭,哀號一聲,半跪在床上想,明天休息,一定要去醫院弄點安眠藥吃吃。


  好不容易昏昏沉沉地墜入夢鄉,腦子裏卻異樣地清醒。夢中有一個熟悉的人,低眉淺笑,輕輕地喊她:“凡凡,你怎麽還不醒來,再睡就真成小豬了。”


  她迷迷糊糊地“嗯”了一聲,掙紮著想爬起來,身體卻仿佛灌了鉛似的,動彈不了。她又閉上眼睛,隻覺得眼前腦中一片眩暈。


  就這樣吧,反正隻是夢而已。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沈媽媽打電話來了。沈惜凡摸索到聽筒,抬腕看看表才七點多。她欲哭無淚,好不容易睡著又被鬧醒,真是一天倒黴的開端。


  沈媽媽依然是老調調,絮絮叨叨:“凡凡,剛才我出去晨練,又被阿姨們問你家女兒有沒有對象了,哎,說得我難過死了,你說讓我不要給你壓力,我壓力也很大啊。”


  她眼皮跳了兩下,“媽媽,你有事就說吧,不用這麽多鋪墊。”


  “是這樣的,媽媽的老朋友王阿姨啊,你也知道,她想介紹一個小夥子給你,據說是個‘海歸’,這個人雖然長得不好看,但是有房有車,年薪二十萬。”


  王阿姨,又是王阿姨,能不能消停一點啊,再說這男的那麽好的條件,幹嗎不留給她家女兒啊,沒事就來禍害自己,沈媽媽也拎不清楚,沒事就起哄。再說了,一個人不是挺好的嗎,有吃有喝的,幹嗎再找一個人讓自己操心煩神。


  她想到這裏就暴躁,無明業火從腳一直燒到腦袋,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怒氣衝衝地吼道:“什麽海龜、烏龜的,不想見,煩死了,我一個人不是挺好的嗎?”


  沈媽媽嚇了一跳:“凡凡,你還沒睡醒?”


  “我壓根兒就沒睡好不好,媽,我最近失眠,快死了,讓醫院的楊阿姨給我弄點安眠藥,再這樣下去你家女兒真要變白骨精了!”


  沈媽媽歎氣:“安眠藥哪能亂吃,凡凡,要不你去看看中醫?用點中藥調理一下,反正現在藥房都有代煎的,又不要你自己動手,你爸爸上次拉肚子,隻吃了兩劑就好了。或者你幹脆住回家好了,家裏電飯煲、砂鍋什麽的都有。”


  她抓抓頭,看中醫,也許還不錯,反正橫豎就是花點錢,她貧瘠得連睡眠也沒有了,現在也隻剩錢了。


  在中醫內科診室外等了半天都沒人叫號,她隻得百無聊賴地環顧四周。


  中醫樓冷冷清清的,門診對麵便是大藥房,整齊的小格子一排排的,密封好,一兩個藥劑師穿梭其間,拿著藥單和小秤。她想起自己小時候一咳嗽,便是被外婆抱去一個極有名的老中醫家看病,隻需吃三劑便藥到病除。那時候,她記得那個老中醫家的院子裏曬著各色的中草藥,黑乎乎的,小學徒拿著小秤抓藥,出錯了還會被罵。


  可是現在是西藥的天下,誰還會想到去吃中藥。


  正想著,門口來了一個護士,沈惜凡連忙喊住:“護士小姐,麻煩問一下,這裏的醫生呢?我等了好久,都沒有人叫號。”


  護士看看她的病曆,抱歉地說:“小姐,不好意思,何醫生剛才去了針灸室,我現在去叫他,麻煩你等一下。”


  正說著,就見一個高高的男子從最裏麵的房間出來了,扶著一個老頭子,護士忙指指沈惜凡,喊道:“何醫生,有病人!”


  沈惜凡原來以為中醫的醫生都是頭發胡子花白的老人家,她倒是沒見過這麽年輕的醫生,還長得那麽帥——是真的很帥,白大褂那麽合體,比穿西裝都帥。雖然她每天在酒店接待的都是豪門貴胄、名流精英,這個男人也可以打到九十分以上。


  高高的個子,挺拔的鼻梁,堅毅的下巴,眼睛大大的很有神采,遠看表情實在冰冷,可是走近一看,那雙眼睛卻似含笑一般,流淌著淡淡的溫柔和專注。


  一定是醫生這個職業使然,嚴謹而又充滿人文關懷。


  她有些懊悔,頂著個黑眼圈,也沒化妝,隨便一身休閑襯衫、牛仔褲——早知道她就衣著光鮮地來見這位帥哥。原來許向雅那個女人說得真沒錯,人生中出現帥哥是意外事故,所以即使是去倒垃圾也一定要穿得楚楚動人。


  醫生示意她坐下,然後問道:“哪裏不舒服?”


  沈惜凡憤憤地說:“失眠,連續五天了!”


  沒想到醫生笑了起來,右臉頰上立刻出現一個深深的小酒窩。“五天時間還不算真正意義上的失眠,不過,以前是不是睡眠都不是很好?”


  她想了一會兒,點點頭:“應該是吧,我覺得自己一直都是很難睡著,容易醒,醒了以後就睡不著了,而最近就是徹夜難眠,即使睡著了也很容易醒。”


  他指指手墊:“把一下脈吧。”


  溫暖的手指觸上她冰涼的手腕,她有些不自然,雖然知道醫生是在看病,她還是有些小緊張,尤其是麵對那麽帥的一張臉,她禱告醫生摸不出她有些加速的心跳。


  過了一會兒,醫生拿開了手,翻開病曆,詢問似的下結論:“吃點中藥吧?”


  她點點頭,指指自己:“那我,從中醫的專業角度來說,是什麽問題?”


  醫生很篤定地回答:“專業角度——失眠有很多原因,大多是因為稟賦不足,情誌所傷,肝陽偏亢,火盛神動,思慮太過,損傷心脾。”


  她愣住了,喃喃自語:“這麽嚴重,又是心又是腎虛的,醫生,我還有救麽?”


  醫生微微驚訝,隨即笑著解釋:“你體質本來就是偏虛,再加上一些煩心的事,心火中燒,你平時會不會急躁易怒,心煩睡不著覺,口舌生瘡,口幹舌燥?”


  沈惜凡嘀咕:“喲,神了,全被你說中了!”


  醫生低頭開藥,“給你先用一個月的藥,治療失眠療程一般比較長,要有耐心,平時生活要有規律,戒酒戒咖啡,還有——”他抬頭看了沈惜凡一眼,“女孩子不要太爭強好勝,心放寬一點,可以去做做瑜伽之類的。”


  “可是有沒有讓我今天晚上就睡著的藥,我都困得發慌了!”


  醫生有些不可置信,但是仍極有耐心地回答:“大量的激烈運動應該有用,你可以去醫院跑三圈,累得快倒了自然就睡得好了。”


  沈惜凡被堵住了嘴巴,隻好訥訥地看著醫生寫處方。忽然,她看到醫生的胸牌,有些模糊,她稍微湊近了一點,隻辨得出是主治醫師,名字還是看不清楚,醫生覺察到,疑惑地問:“我有什麽奇怪的麽?”


  沈惜凡有些尷尬,連忙搖頭:“沒,我看你寫的什麽藥,都有什麽作用?”


  他笑笑,指著處方解釋:“黃芩清心,當歸、生地、芍藥、棗仁滋陰養血,甘草和中,豆豉、竹茹宣通鬱火,柏子仁、五味子、合歡皮養心安神。”


  沈惜凡看得似懂非懂,仍然裝模作樣地點點頭。


  醫生好心:“拿了處方直接去收費處交錢,你是代煎的吧?”在處方上添了“代煎”兩個字,“今天下午四點鍾的時候來拿前三服吧。”


  “前三服?為什麽不是一起來拿?”


  醫生笑笑解釋:“因為中藥也是有保質期的,放上幾天藥效就不那麽顯著了。”


  她“嗯嗯”地應承,拿過病曆,退出診室,走出去,才發現原來處方上已經簽了他的名字——“何蘇葉”,她有些好奇,蘇葉怎麽聽上去像一味中藥名?


  中午,她回到住處,剛進門就接到了媽媽的電話:“凡凡,你去醫院了嗎?哦,吃中藥呀,好好,跟你講件事呀,今天晚上……”


  沈惜凡立刻打斷:“我可不要去相什麽親,老媽你就死心吧!”


  “不是,不是相親,”沈媽媽連忙解釋,“家裏人一起吃個飯而已,你看你天天忙工作,都把你爸媽給遺忘了,我們兩個在家都成空巢老人了!”


  借口!一定是騙她去相親的借口,但是她微微有些心軟,隻好滿口答應:“好了好了,我知道了,隻是下午我要去拿中藥。”


  沈媽媽乘勝追擊:“好好,晚上六點人民廣場的星巴克前見!”


  下午沈惜凡睡得極安穩,也許是沾了中醫樓幽靜怡人的仙氣,竟然一直睡到五點鍾,她醒來一看大叫不好,匆匆忙忙穿衣服,打車奔向醫院。


  門診部的人都陸陸續續地向外湧,隻有她一個人直奔大藥房,看到藥房燈已經熄了一半,她有些懊悔,心裏呐喊:“哎呀,我的藥!”


  所幸窗口還沒有全關上,但是沒有人,她的票據捏在手上,喊也不是,不喊也不是。忽然早上那個醫生從製藥間裏走出來,看到她笑道:“就等你了,五點半就下班了。”


  沈惜凡真想一頭撞藥櫃子上謝罪,但是她看帥哥醫生臉上並沒有任何不滿,微微地放寬了心。醫生推給她一包藥,囑咐:“一天兩次,三天之後再來拿下麵的。”


  他說起話來,酒窩若隱若現,看上去——年紀好小呀!


  她立刻就明白了,如果不擺酷,誰會願意被這樣一個看上去生嫩的醫生看病?

  沈惜凡理所當然地遲到了,還拎著大包的中藥,沈媽媽看到之後一巴掌拍到她頭上,“讓你早點來的,好意思把你老媽晾在一邊幹等。”


  她虛弱無力地回答:“媽,我是病人唉!您得關懷我、理解我、寬容我。”


  這天到飯店,沈惜凡還想媽媽終於開竅了,不再讚美家常菜,約她吃法國菜,要知道沈媽媽一直覺得法國菜量少又貴。誰知一會兒,便見到一位笑容滿麵的阿姨。


  “怎麽還有別人?老爸呢?”上洗手間時她問道。


  “你爸學校有事,所以臨時約的一個老朋友,她家在附近。對了,她兒子等一下也來。”沈媽媽人畜無害地笑道。


  鬼才信那是你老朋友呢,分明一點都不熟,沈惜凡眨眨眼,麵無表情——但她能怎麽辦?

  落座,此時阿姨旁邊已坐下一位青年,正一邊清嗓子一邊跟阿姨高談闊論,講的是今天逛街的事情,還伸出手露出一塊碩大的表。沈惜凡皺眉,她最看不慣別人到處炫富,更何況,他長得很抱歉,臉像隻猥瑣的海龜。


  “久等了?”她禮貌地一問。


  他抬頭,表情變了變,有些驚豔,她暗地裏高興,我沈惜凡就是素麵也是一枝花。


  “是,我馬上還要去參加一個晚宴。你,這麽小年紀就相親呀?”他若有所思,但她捕捉到他眼裏一絲微弱的或叫清高或叫輕蔑的東西。


  “抱歉,我以為是我媽媽朋友的聚會呢。”


  “沒,沒,我也是被我媽媽臨時叫過來的,哈哈哈,這裏環境不錯吧?”


  沈惜凡根本不想理他,鑽石王老五有什麽了不起的,她工作天天碰到;環境是不錯,但是與其比肩的餐廳她又不是沒有去過,實在找不到什麽共同話題,她隻好悶悶地拿起刀叉專心於麵前的鵝肝醬和起司蛋糕。


  “海龜”有些驚訝,沈惜凡優雅的舉止讓他立刻生了好感,開始侃侃而談,從母子關係扯到伊朗核問題,最後以“你喜歡什麽”收場。


  “工作呀!”她假裝輕描淡寫,“沒辦法,做酒店經理的,心係顧客。”


  他非但不尷尬,還來了話題:“嗯,工作好,我也喜歡工作,我覺得女孩子就要出去工作,不出去工作像什麽話啊,畢業啃爸媽結婚啃老公的,簡直是一隻米蟲,而且我個人很讚成婚後AA製,各人賺的錢各人花,俗話說親兄弟還要明算賬是不是啊?”


  相親也相過,她還是第一次聽說婚後AA製的提議,她啞然失笑:“各花各的,誰也別管誰,小孩要錢了就兩人各出一點嗎?”


  那“海龜”還狠狠地點點頭。


  她立刻裝作驚嚇的樣子:“感覺好可怕,那還結婚幹什麽呢,這不就是合租嘛!”


  還沒等“海龜”作出什麽反應,沈惜凡連忙假裝看表,“哎,晚上還要值班,阿姨你們吃吧,不好意思,先失陪了。”


  說完就拎起包,擠出一個完美的微笑,揚長而去。


  沈媽媽氣得半死,她還真看上了這隻“海龜”,剛想叫住沈惜凡,結果“海龜”一躍而起,追了上去。


  “沈小姐!”“海龜”激動地說,“你要不要當我女朋友?”


  沈惜凡嚇得臉都白了,搖搖手:“對不起,對不起,高攀不上。”


  “海龜”自說自話:“沈小姐是我見過最配我的人了,說實話我相親都相了百餘號人了,我覺得沈小姐人漂亮,工作又好,尤其是很有上進心呀,這點我最欣賞了。女人就應該經濟獨立,小鳥依人的我最反感了,哦對了,如果沈小姐願意跟我結婚,我可以多給些家用,畢竟我是男人嘛,賺得多多出點也是應該的。”


  第一次被這麽誇獎,居然是這種情況下,她真的很想吐血,但是還是裝出楚楚可憐的樣子:“謝謝你,可是,我身體不好。”


  “海龜”驚訝:“沈小姐得了什麽病,要不要緊?”


  “哎,最近體檢,檢查出來腹部有個腫塊,也不知道是良性還是惡性的。”她舉起那袋中藥,“這隻能死馬當活馬醫了。”


  話還沒說完,“海龜”就一溜煙地跑走了,沈惜凡優雅款款地走到洗手間,看四處無人,扶著牆不可抑製地大笑起來。


  薑糖蘇葉飲


  蘇葉3克,生薑10克,紅糖15克。將生薑、蘇葉洗淨切成細絲,放入瓷杯內,再加紅糖,以沸水衝泡,蓋嚴,溫浸10分鍾即成。每日2次,趁熱服食。


  出自《本草匯言》,生薑,性味辛溫,辛能散風,溫能祛寒。紫蘇葉,辛溫行散,葉輕入肺,能發散風寒、宣肺止咳;梗入脾胃,善於行氣和中,理氣安胎。故為風寒咳嗽、脾胃氣滯所常用。此外,又可解魚蟹之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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