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句(修)
第六十四章
四年級的六個孩子手拉手窩身在大三角形的空間裏, 除了輕微的擦傷和長久缺水、饑餓造成的虛弱外, 其他並無大礙, 消防員們在通道裏排成一行, 接力把他們一個個抱出來, 每張小臉都髒兮兮的, 眼睛卻格外明亮。
霍斯衍站在離出口最近的位置, 從消防員手中接過孩子,再送上去給外麵焦急等待的家長們。
“啊,是我們家小傑!”有個女人歡天喜地地喊道, 她衝上前來一把將孩子抱住,不停地去和他臉貼臉,又是哭又是笑, 淚水沾濕了兩人的臉, “不怕,不怕啊, 媽媽在這兒!”
“我們康康和小傑一個宿舍!”她旁邊的男人也擁著妻子喜極而泣, “老婆, 康康沒事!”
有人歡喜有人憂。
又有一個孩子送出來了, 家長們圍上去, 七手八腳地把他小臉上的髒汙抹掉, 看了又看,個個都失望地搖頭歎氣。
小男孩餘懼未消,茫然地看著他們轉身走開, 這些人中既沒有爸爸, 也沒有媽媽,他扁著嘴角強忍眼淚,忍不住了,放聲大哭。
“這家長也真是夠心大,都這種時候了還不見蹤影。”
“身在福中不知福啊,如果那是我的孩子,該有多好!”
“不要哭。”有個氣質溫婉的女士蹲下身,用手帕擦掉男孩的淚水,“要堅強知不知道,爸爸媽媽一定還在來的路上。”
男孩用力地點點頭:“他們很愛我的!”
女人輕輕摸了摸他腦袋。
男孩害羞地小聲問:“你可以抱抱我嗎?”他的雙腿都沒有力氣了。
女人溫柔地抱住了他。
“阿姨,你的孩子也在這裏嗎?”
“是,他叫徐向陽。”
“我知道他,六年級的向陽哥哥,他學習很厲害,籃球也打得很棒!”
女人瞬間淚染雙頰:“……嗯。”
第三個送出來的孩子是康康,他怕被人認出來自己就是之前那個哭鼻子的小男孩,就一直把哭聲強壓在喉嚨,他被一雙雙粗糙而有力的大手輪流抱出去,來到了霍斯衍的懷裏。
聽著外麵嘈雜的人聲,想到第一個抱他的那位叔叔說,出去就能看到爸爸媽媽了,康康實在忍不住,就哇的一下哭出來了。
霍斯衍邊走邊柔聲安慰他,沒注意腳下踩滑了一塊石頭,身體朝左邊傾斜,撞上了水泥板,一時間找不到重心,竟不受控地單膝跪下去。
他們頭頂上方,有一塊掛在鋼筋上的,筆記本大小的石塊,因為先前的撞擊而搖搖欲墜,從霍斯衍這個角度看不到石塊,他穩住康康身子,正要重新站起來,康康驚恐地“啊”了一聲,條件反射性地捂住頭,霍斯衍也本能地察覺到危險,把他緊緊抱住。
石塊砰地掉落。
霍斯衍發出壓抑的悶哼,再度彎下了腰,他用力閉上眼,深吸一口氣:“沒事吧?”
康康嚇得連話都不會說了,隻是哭著拚命搖頭,剛剛那一下,肯定很疼吧?
霍斯衍低咳兩聲,抱著康康繼續往前走,他父母早已伸長了手在洞口等著接,康康看到爸媽哭得更傷心了,被他們接過去之前,他扭頭摟住了霍斯衍脖子,在他耳邊,帶著哭腔輕輕地說:“叔叔,謝謝你。”
不等霍斯衍回應,康康就被激動無比的爸媽聯手拉上去了,一家三口哭成一團。
接著,第四個……第六個孩子也被救了出來。
找到孩子的家長離開了,走之前,他們抱著孩子齊齊地對著疲憊到極點坐在地上休息的消防員們鞠了個深躬,孩子們異口同聲地道過謝,一家人被劫後餘生的喜悅簇擁著離去。
剩在原地的家長都麵如死灰,神情恍惚。
夜色中,仿佛處處蟄伏著吃人的巨獸,連寒風吹在身上都不覺得冷。
有個微胖的男人突然吼道:“你們他媽的都耷拉著臉幹什麽,隻要有一口氣在,我們就繼續挖,孩子還等著呢!”
幾個男人把礙事的外套丟在一旁,齊心協力地把一麵斷牆搬了出來,女人們也撿著石塊往外丟,喉嚨白天時喊得嘶啞,隻能在心底一遍遍地喚孩子的名字。
消防員們休息了幾分鍾,有些連壓縮餅幹都沒咽下去,胡亂灌了兩口水,一抹嘴巴,就回去繼續挖人了。
霍斯衍則是去附近的臨時安置點借了兩個充電寶,手機開機後,小蛇機器人又蓄勢待發了。
翻起來的石塊、瓦礫下,藏著一份份希望,也有可能……是絕望。
對金銀縣的無數人來說,這又是一個不眠之夜。
霍斯衍是次日傍晚才回到了廣場,而安榕貞上午就出發回了A市,所以兩人並沒有打上照麵。
淼淼看到他時,嚇了一大跳,麵容憔悴,眼底青黑,嘴唇幹裂,下巴冒出了胡茬,渾身上下沒一處幹淨的地方,她生怕他腳步邁大些整個人就會栽下去,急急忙忙地跑過去扶住他。
霍斯衍把部分重量交給她,啞著嗓子說了兩個字:“睡覺。”
淼淼扶他進了帳篷,他躺下後,很快就沉沉入睡。
她從口袋裏摸出棉簽,沾了礦泉水一遍遍地去潤他的唇。
霍斯衍的呼吸很重,淼淼動作極輕地撫平他眉間的皺褶,又拿了濕巾去擦他的臉和手。
原本修長白皙的手粗糙了不少,傷痕密布,她輕握住,臉頰蹭了兩下。
睡了半個小時左右,那位消防隊長又過來找霍斯衍了,淼淼舍不得叫醒他,從他外套口袋翻出小蛇機器人和手機、充電寶:“我跟你去。”
他之前教過她操作方式。
路上,消防隊長一臉凝重地告訴她:“離黃金救援時間結束不到九個小時了。”
淼淼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心猛地一沉,時間所剩無幾,而救援難度卻逐漸加大,尤其是入夜後。最重要的一點,就算在這個時間段把人救出來,存活率也不高,隻有百分之二十到三十左右。
世衛組織的專家指出,錯過黃金救援時間,救出的不是屍體,就是奇跡。當然也不是沒有在堅持了一周、十天,甚至更長時間後獲救的例子,不過那是特例中的特例,奇跡中的奇跡。
暮色漸深,四周縈繞著一層薄薄的白霧,空氣裏飄著濃濃的消毒水味。
淼淼和消防隊來到私立小學,斷壁殘垣,被數盞大燈照著,悲傷和絕望也被照得那麽明亮,與之相反的,是還苦守在現場,挖到雙手流血,心底陰霾重得化不開的家長們。
宿舍區一共有三棟呈弧形排列的五層樓房,根據宿管部的記錄,住有學生七百三十二人,截至目前為止,成功獲救的有三百五十九人,還剩幾十個人,生死未卜。
看到他們出現,家長們互相攙扶著走上前來,齊刷刷地跪倒了一片。
那是淼淼這輩子都不會忘記的畫麵,他們沒有聲音,有的是,一雙雙腫脹泛紅的眼睛,寫滿了生的痛楚,還有那佝僂的腰,彎下去就難以再直起來,他們都是體麵的人,這個年紀,經曆過大風大浪,攀過峰頂,也曾落至穀底,從未屈服,從未低頭。
此刻使他們折腰跪下的,是一份希望,或者說,奇跡。
消防隊長把離得最近的一位家長扶起來:“你們放心,我們會竭盡全力,決不放棄。”
他身後整齊站著的消防員們,目光炯炯,鏗鏘有力地喊道:“竭盡全力,決不放棄!”
淼淼潸然淚下。
安撫好家長們的情緒,消防隊長帶領隊員們開始挖掘工作,切斷鋼筋,破拆大型鋼板、混凝土,幾位振作起來的家長也幫著搬運石塊。
淼淼耳朵充斥著刺耳的轟鳴聲,太陽穴抽疼,她緊緊盯著手機屏幕,小蛇機器人的位置信息不停變動,她看到被壓得變形的手、腳,大灘血跡,一隻孤零零的鞋子……卻唯獨沒有生命訊息。
有一個孩子被挖出來了,引起了成片的痛哭聲。
寒意從腳心躥起,密布全身,淼淼也受不住地蹲下去,有身影靠近過來,接著,她感覺到一陣帶著溫暖的力度覆上肩膀,回頭一看,是霍斯衍。
他把她拉起來,打開外套裹進去。
“沒、沒有了。”
淼淼說得沒頭沒尾,他卻聽懂了:“一定還有的。”機器人不是萬能的,不過是輔助工具而已,當初設計時也沒有專精搜救功能,加上信號偶爾會受到磁場幹擾,難免有所疏漏。
“真的嗎?”
他堅定地點頭:“嗯。”
夜越來越深,溫度下降得厲害,救援速度也慢了下來。
寒風吹過來,揚起地麵的塵土,吹得白色的布,起伏著,又緩緩落下,鋪成一具具身體的形狀。
天亮了,太陽出來了,粉色的晨曦,照耀人間,可它太弱太弱,並不能融化每一個人身上的寒冷。
疲憊不堪的消防隊長準備收隊,讓手下的幾個小夥子好好休息一下,忙了三天,合眼的時間不到五個小時,哪怕受過嚴格的體能訓練,也即將到達極限了。
他們在列隊,有個穿著棕色風衣的長發女人跌跌撞撞跑過來,揪住消防隊長的袖子:“我兒子他還活著!求求你們再試一次,求你們了……”
“他經常打籃球,身體很好,上個月還去市裏參加過地震逃生演練,我相信他一定還活著!”
“他住五樓,就在左邊靠樓梯口位置那間宿舍……”
“女士,您也看到了,您所指的那片區域,我們進行過重點搜救,通道也幾乎挖到底,真的很遺憾……請您節哀。”
女人顫抖著手,手指一根根地鬆開,像片落葉般跌到地麵,捂住臉,無聲落淚。
按照常理和人的本能推斷,地震來時,她兒子很大幾率會從最近的樓梯口逃生,就算沒逃出去,遇上了最壞的情況,也應該能在樓道附近區域找到屍體。
霍斯衍猜測:“有沒有可能換宿舍了?”
女人停止嗚咽,指甲掐進手心,她朦朧的眼底重燃一絲希望之光,喃喃自語:“對,對!”她看向消防隊長,“一定是換宿舍了!”
消防隊長吩咐手下立即去聯係宿管部的工作人員。
“你兒子叫什麽名字?”
“徐向陽。”
“隊長!”二十秒後,手下就過來匯報說,學校為了給六年級的學生更好的住宿環境,上周三就把他們全體換到東北角的B棟一樓了。
“集合!”
救援刻不容緩。人埋在一樓,深度大,挖掘難度更大,消防隊長跟上級請示調用了一台大型起重機過來,跟著來的還有十幾個媒體記者。
除了報道災情和現場救援情況外,記者們的關注點也在小蛇機器人身上,這兩天,他們目睹過一道粉紅色的閃電自由靈活地穿梭於廢墟中,傳輸回數百條有效的定位信息,大大地提高了搜救效率。
直到此刻,他們終於得以看到它的真麵目。
國家新聞台的女記者還開了微博直播,向心係災區的全國人民展示整個救援過程:“現在我們看到的是在學校宿舍樓實施救援的消防隊,在現場的還有家長和誌願者……”
淼淼啟動小蛇機器人,鏡頭就對了過來,女記者說:“這條看起來像蛇的物體,其實是一款小型的搜救機器人,它在救援中也充當了很重要的角色。”
“小蛇鑽進石頭縫了,我們來看一下它傳送回來的畫麵。”
彈幕飛快增加——
“好清晰。”
“它動作好快。”
“嗯嗯嗯,我看到了一隻牙刷???”
幾分鍾後,畫麵一閃,靜止了。
“我的天!它好像被大石頭砸中了!”
“沒事吧?”
淼淼和女記者都露出焦急的神色,霍斯衍麵沉如水地看著屏幕,等了一會兒,隻見紅點又閃爍起來,繼續往下移動,畫麵也恢複了。
網友們:666這也太耐打了吧。
小蛇機器人一口氣紮到了廢墟底下,頭頂的兩個犄角左右動了動,接著頭尾換了個位置,小心翼翼繞過一根鋼管後,發出“吱”的一聲。
昏昏沉沉的徐向陽聽到動靜,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聽,他的半邊身子被床板壓著,上麵還有巨大的水泥塊,動彈不得,黑暗的空間裏,氧氣在慢慢減少,呼吸變成了一件奢侈的事。
地震來的那晚,徐向陽由於發燒吃了藥,睡得很沉,從地動山搖中醒來,跳下床,門已經推不開了,千鈞一發的時刻,他想起參加地震逃生演練時老師說過的話,如果確定無法逃出去,那就躲到桌子等堅固家具下。
他迅速爬進床底,身體緊緊地貼住牆。
起初還能聽到外麵滲人的尖叫聲,隨著震動加劇,毛骨悚然的感覺捕捉了他,徐向陽抖得跟篩子一樣,腦子全然是空白的。也就是幾秒鍾的時間裏,他聽到接連不斷的轟隆巨響,上下床被壓縮得隻剩木板,背後的牆也攔腰截斷倒了下來。斷牆砸在木板上,限製了他半邊身體的行動力,幸運的是,也為他撐起了小片生存空間。
不是沒有嚐試過呼救,但事實證明是徒勞。
從出事到現在,不知道過去了多少時間,有時迷糊著,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活著還是死了。
渴、餓、冷,這些感覺全部模糊了。
大概離死也不遠了吧。
媽媽,如果我死了,原諒我,好不好?
真的太累了。
累到連眼淚都沒有力氣流出來。
又聽到“吱”的一聲。
徐向陽心想,難道是老鼠嗎?他最怕的就是老鼠,可現在就算它爬到臉上,也拿它無可奈何了。
咦,有光?!
他猛地睜眼,頭暈目眩,又閉上,待適應後,又輕緩地張開來,看到一條亮著粉色光澤的不知什麽東西趴在肚子上,他覺得很溫暖,不管是光還是它的溫度。
那東西爬到他脖子了,還在往上蠕動,尾巴輕拍著他的嘴。
徐向陽不知道它想做什麽,屏氣凝神等著。它又沿著他手臂爬下去,趴在他手心裏“啪”地一下打開了靠近尾部的兩個格子,倒了兩粒膠囊,各一塊指甲大小的巧克力和壓縮餅幹出來。
做完後,它就安靜地蜷縮成一團,變成燈圈在一旁陪伴他。
看到這些畫麵的女記者和無數網友都發出了同樣的疑問:它真的隻是搜救機器人嗎?!
“我沒眼花吧!它倒出來的是什麽?”
“目測是維生素膠囊,巧克力和餅幹。”
“臥槽這操作也太逆天了吧!”
“拜托了,別發那麽多彈幕,都擋住畫麵了!”
……
隻見屏幕中,徐向陽艱難地抬起僵硬無力的手臂,過程中膠囊和壓縮餅幹掉了,他隻吃到了巧克力,一點點地用唾液融化,很甜,很甜,他從來沒吃過這麽好吃的巧克力。
身體跟著暖起來,力氣也似乎在慢慢恢複了,他甚至能伸手去摸一摸那團光。
小家夥,你到底是什麽東西啊?
小角落裏的溫暖和光明,驅趕了陰冷和黑暗,徐向陽又撿起了餅幹,也不管沾了灰土,小口小口地吃起來……
“他吃得好滿足哦!”
“我看哭了。”
“做出這種絕世大寶貝的都是些什麽人哪!活該你們一輩子平安健康順順利利!”
“希望消防員叔叔們能快點把這個小弟弟挖出來,加油加油!”
過了很久很久後,又有另一道明亮的光加進來,徐向陽便知道,他得救了。
身上的木板被搬開,然後,他落入一個有力的懷抱,眼中總有一片橙紅色在閃動,他貪戀地呼吸著新鮮的空氣,歡喜得要落淚,啊活著真是太好了!那個叔叔捂住他眼睛,很輕柔地告訴他:“我們要出去了。”
嗯。
“陽陽!”
徐向陽聽到了媽媽的聲音,幸福地微笑起來,偏頭昏睡過去。
小粉蛇也回到淼淼手裏,進入休眠模式。
一旁,女記者激動不已地在鏡頭前說道:“成功救援!此刻距離黃金救援時間已經過去了八個小時,這是生命的……奇跡!”
網友們看著她背後忙碌的身影,彈幕一致地變成了——
“消防員辛苦了!醫生護士辛苦了!向你們致敬!!!”
十二歲的徐向陽是整個金銀縣的最後一位幸存者。
國內各大媒體爭相報道,網上鋪天蓋地都是此次地震的正能量消息,奮戰在救援前線的軍人、公安消防武警官兵和民間專業救援隊,守在後方夜以繼夜搶救、治療傷者的醫護人員……其中,首次來到大眾視野,為救援工作貢獻了重要力量的小蛇機器人也備受關注。
霍斯衍和淼淼婉拒了記者的采訪,他們和童放侯舸等人在金銀縣待到第六天才啟程回A市,而謝南徵還要多待幾天,孟臨星自然是留下來陪他。
這趟回去,大家都明顯地瘦了一圈,尤其是吳非,瘦得眼眶都掉下去了,其他幾個人打趣了他幾句,就再也沒有別的動靜了——都坐在座位上睡著了。
淼淼從車窗裏看出去,之前裂開的路麵已被修複完好,像一塊突兀而笨重的傷疤,終究還是回不到原來的模樣了。一輛輛軍車、醫療車、大貨車和掛著支援小紅旗的社會車輛平穩地從相反方向駛來。
那座和煦陽光籠罩著的小城,離得越來越遠了。
她收回視線,握著霍斯衍的手,閉上雙眼。
相信總有一天,這片受過重創的土地上會建立起新的家園。
一行人回到產業園的公寓已是晚上,告別後各自回屋,淼淼和霍斯衍打開門的第一件事就是衝進浴室洗澡,先淋浴,再泡澡。
仿佛半枯的花,得到了清水的潤澤後,重獲生機。
淼淼花了將近一個小時把自己洗得幹幹淨淨,吹幹頭發出來,就看到霍斯衍坐在床上,未著寸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