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原來他叫什麽,藺卿稚不記得了。


  他被人轉手數次,最後落到了班主手裏,正值大荒年,餓死的人直接橫在路邊發臭。


  為了一口吃的,許多人賣兒賣女。


  最後無甚可賣,因為人已經不值錢了。


  “從今天開始,你就叫小連。”師傅拿著鞭子坐在板凳上,他瘦骨如柴,跪在地上,師姐遞了一碗茶過來。


  小連不知道是做什麽的,端著就喝一口,師傅臉色瞬間嚴厲,揮手一抽,鞭子正正落在小連的脖子上。


  皮上立刻就火辣辣的疼,他硬是端著碗不放,凳子上的人不由分說又給了一鞭子。


  “不懂規矩的東西。”


  “這是給師傅敬茶用的。”身後有人提醒,伴隨著嗤笑。


  師姐又端來第二碗,小連繃著臉,這回他把茶水奉上,從那天起,他就有了師傅,也有了師姐師兄。


  吃糠咽菜,寒暑練功,小連養出了一點肉,皮相出顯,師傅和師叔私下議論,他將來能成角兒,還能賣個好價錢。


  小連頂著水盆,蹲在院子裏,師傅要他唱粉戲,因為客人喜歡,他不知道什麽是粉戲,卻明白客人眼裏的貪婪。


  穿著花旦的衣裳,扮上妝,客人便迫不及待的對小連動手動腳:“師傅,我不唱了。”


  “由不得你,你是我買的,王大官人看上你,是你的福氣。”師傅凶惡的麵孔好比廟裏的惡鬼,不是青麵獠牙,勝似青麵獠牙。


  小連雙腿打顫,依舊強著不肯:“好好唱戲,也能掙錢。”


  師叔不屑的潑掉手裏的茶,徐步走下台階,他嗓子壞了,再也唱不得戲,聽師兄師姐說,師叔當年也風光過:“掙錢,沒人捧著,你哪裏來的錢。”


  “小連,我們唱戲的就是下九流,想要翻身,不靠一副嗓子,是要靠尋大官人的手段,你得有人捧,沒人捧,你什麽都不是。”


  陽光落在師叔泛白的皮膚上,深陷的眼睛,看人時總病態的睜大,小連跟師叔學戲,也知道他每天都離不開煙膏。


  沒有煙膏,師叔會發瘋,打罵是家常便飯。


  好似回憶起自己風光無二的時日,師叔望著牆上的爬山虎出神,好似自言自語的說:“有人捧才有錢,有人捧才能叫爺。”


  “我不願。”小連仍拒絕,他做不出讓王大官人扯進帳子裏的混蛋事,所有人都以為小連不知道,其實戲班裏沒有秘密。


  小師兄怎麽死的。


  碰上了一個花錢捧角兒的大官人,被帶進府裏折磨了一夜,第二天送回來的時候,小連躲在窗外看師姐給師兄擦身。


  小師兄握著師姐的手,師姐低低的哭泣著,嘴裏念著畜生兩字,沒幾天小師兄就死了。


  一卷草席,埋在了荒野上。


  小連不想死,也不想受那折磨,他寧願回去當乞丐,都不要給大官人當玩物。


  都是死,不是麽。


  “不識好歹的玩意,把他關起來,餓幾頓。”師傅大為光火,又不能在他身上打出傷來,大官人不喜歡。


  晚上,師姐來勸:“你從不從,都不是我們的命麽。”


  “我不想認。”


  “不認,我們沒能投好胎,你不認也得認。”


  “我們正正經經唱戲不行麽,不求大富大貴,糊口就行,師姐,這都不行麽。”


  端著稀粥的師姐,輕蔑的轉過眼,冰冷的視線落在小連越發漂亮的臉蛋上,看了一會兒,慘笑道:“這年頭,還有什麽正正經經的活法,你這張臉能換錢,換富貴,那就拿去換。”


  “舍了身子,能的富貴,有什麽不好,小師兄是命薄,你不一樣,小連,你得活出去。”


  “得活出去。”師姐重複道,不知是和誰說。


  小連低著頭,伸手摸上臉蛋,他並不知道一張嘴兩隻眼有什麽不一樣,為什麽會有人因為一張皮,對自己起了歹念。


  小連被師傅餓了三天三夜,強行打扮好,送到了王大官人家中,他在袖子裏藏了小刀子。


  王大官人猴急,直接扒了他的外衫,小連問道一股煙膏味就開始反胃,手裏的小刀子緊了又緊,當那股氣息噴到臉上,他毫不猶豫出手,一股帶著熱度的血液噴到臉上。


  小連瞪著眼,眼前一片紅,王大官人捂著脖子,血一直往窟窿外冒,他顫顫巍巍指著小連,嘴裏咕嚕咕嚕說不清話。


  呆愣許久才反應過來的人,從床上跳起來,他甩下身上的戲服,從已經斷氣的人身上拔下金戒指和金項鏈,翻窗跑了出去。


  王大官人的府裏鶯鶯燕燕太多,手下的護院更是不少。


  抹黑跑出去的人,就撞到了姨太太和別人苟且。


  小連躲在暗處,聽到外麵有人喊,王大官人死了,似在歡呼,屋裏的男女,來不及穿衣,旋即爆發出雀躍的笑聲。


  小連在府裏兵荒馬亂的時候,終於逃出去了。


  他塗黑了臉,跟著商隊走出了笑著。


  路上,小連用金戒指去當鋪換了一點現錢,也沒有買衣服,繼續髒兮兮的跟著出城的隊伍往前走。


  直到,他再也走不動,小連一無所成長,後來,身上的錢也被偷走了。


  走投無路,小連又找到了另一個戲班子,班主不肯收,他隻好把臉蛋洗幹淨,看到小連的容貌。


  班主毫不猶豫同意了。


  依舊是唱粉戲,從懵懂無知,到厭倦這些以床圍之事取樂的段子,從小連到藺卿稚。


  “昔日曹操戲鄒氏,我看藺卿稚的寡婦,讓人下不來床呢。”


  “柳腰芊芊,折煞了人呢。”


  “哈哈,聽說還不曾有人當他的入幕之賓,是個眼光高的。”


  “莫不會,還沒破瓜。”


  “哈哈。”


  包廂裏的公子哥老爺們聚做一團,藺卿稚今天有飯局,他知道要怎麽做,才能安然離開。


  更清楚,自己沒辦法一直這樣下去,遲早有一天,要麵對現實。


  藺卿稚知道,自己在京城混得還不錯,再等幾次,就能湊夠錢,把師姐從窯子裏贖出來。


  現在的戲班,比以前的好一些,也有一個師姐,師姐為了給大家治病,自己賣身進了窯子,其他人湊錢去贖過師姐。


  老鴇漫天要價,錢不夠。


  藺卿稚不想欠人情,值得虛與委蛇。


  正如師叔說的,有人捧,才能有錢。


  藺卿稚第二次逃跑,其實已經準備好錢,卻被半路截了,沒辦法去贖人。


  隻是他得罪的是錢五爺,京城裏的霸王。


  油坊的東家。


  以為一輩子都沒辦法再還人情的藺卿稚,遇到了田齊,他的少堂主。


  初次見麵,藺卿稚就知道她能帶自己走。


  卻不知道她能改變自己的一生。


  甚至,動機不純的藺卿稚,都是捧著田齊的。


  隻不過她好似不怎麽需要他的臉蛋,隻需要他有點腦子,能辦事。


  甚至輕而易舉就把京城裏第二位爺當馬仔使喚。


  餘爺。


  “你給我個麵子,事情就這麽過去了。”餘爺遞了一個眼神給藺卿稚,藺卿稚恭敬的端起酒杯給錢五爺敬酒。


  錢五爺黑著臉,卻不敢得罪擺酒席的人,隻得端起酒杯,算是認同了餘爺的話。


  一場和頭酒吃完,藺卿稚算是能堂堂正正在京城立足。


  而少堂主還是那個樣子,辦自己的事情,讓他在傍邊忙吧,給藺卿稚改頭換麵。


  藺卿稚有恩必報,她倒是沒提什麽除了氣那個病秧子少爺之外的事情。


  少堂主是個能人,餘爺很怕她。


  可他們的年齡並不相仿,可以說是相差很大,餘爺麵對少堂主,就和見了貓的老鼠一樣。


  恭恭敬敬,就算開玩笑,也是不敢越界,甚至所有東西,權勢,人馬,武器都隨便讓她用。


  藺卿稚以為少堂主和餘爺關係不一般。


  但是,餘爺,是個不親女色,更喜歡權勢和地盤的男人,後來遇到了素姐,藺卿稚才知道,餘爺也是鐵漢柔情。


  隻是之前一直沒怎麽解除過這樣的人罷了。


  對於少堂主。


  他也是心裏的想法越來越清晰,崇拜她,尊重她,漸漸愛慕得不能自拔。


  少堂主是個脾氣很怪的人,她身手極強,有時候又很小孩子脾氣,因著少堂主的關係。


  藺卿稚認識了長春哥,玫瑰,薔薇,勝春他們。


  對於他的出身,珩穆這般的富貴出身,會罵他下九流,唯有少堂主他們沒當回事。


  玫瑰姐更在意的是他識字不多,幫忙有限。


  會開槍又不精。


  藺卿稚已經很努力在學習了,但是學習這件事,和唱戲一樣苦,從頭開始,一點一點積累,好在他跟在少堂主身邊,讀書之餘,還能了解到書本上許多知識。


  “藺卿稚,你變了好多。”某日,重逢的玫瑰姐告訴他,自己好像變了,藺卿稚平時沒怎麽感覺。


  被玫瑰姐一提醒,才攬鏡自照,眉宇間的媚態沒了,臉皮粗糙很多,眼底一片清澈。


  他身子也比過去結實,言談舉止是跟少堂主久了,學了她一身硬氣,其實藺卿稚發現,和少堂主或者她身邊的人久了。


  性格上最直接的改變就是能拔槍的時候,絕對不廢話。


  等打到敵手服氣了,才開始炫耀。


  藺卿稚如此,珩玉更是如此。


  而且,珩玉是青出於藍,在巡捕房混得風生水起,霧城叫得出名頭的人。


  “珩玉,你喜歡現在的日子嗎。”某次,藺卿稚和珩玉在修車廠偶遇,巡捕房的卡車壞了,開過來修。


  開車的人是珩玉,她氣勢洶洶的下車,讓藺卿稚有一陣恍惚,以為看到了少堂主回來了。


  不知什麽時候染上煙癮的珩玉,抽了一根煙,笑得坦然又傲慢:“誰不喜歡自己做主的日子。”


  珩玉彈掉煙灰,轉過來問:“你呢,現在接了修車廠,想不想以前的日子。”


  “我想的是和少堂主在路上的那段日子,每天都能看到她,想著怎麽照顧好她。”


  “無憂無慮,以前有人給你當天,現在你得自己撐自己的天,我哥和你一副德行,嘴上說說笑笑,心如死灰。”珩玉成親了,和老師的兒子,成親的那天黑白兩道都來。


  酒宴很隆重,一對新人是金童玉女,大福晉和老邢笑得合不攏嘴,連鬱鬱寡歡的珩穆都難得高興。


  不過,王府那邊似乎也有人過來,珩玉讓珩穆去應付,反正以她今時今日的地位,王府整不出幺蛾子。


  隻不過,珩玉婚後,沒有按照大福晉的意思,把巡捕房的事交給姑爺來做,在家相夫教子,她還是風風火火的。


  珩穆在學校當了一個後勤主任,每天家裏學校兩點一線,藺卿稚比珩穆要忙,修車廠麵上是修車廠。


  背後還要給餘爺和牛姐、玫瑰姐他們做聯絡站,有新人進來,也有舊人離開。


  唯獨,每次藺卿稚詢問少堂主的消息,大家都一致的沉默,讓他不要再問了。


  “為什麽,是生是死,我總要知道一個結果。”


  “不為什麽,你不問,對誰都好,對她更好。”玫瑰姐每次都用同一句話打法他。


  問得多了,藺卿稚也明白,他們守口如瓶。


  絕對不會告訴自己任何消息。


  藺卿稚認定,少堂主還活著,隻是不能露麵,知道有一天,珩穆突然喝得酩酊大醉。


  他駕車去接人,醉的分不清東南西北的人突然說:“薔薇說,她死了。”


  藺卿稚猛地踩下刹車,寂靜的夜裏,刺耳的刹車時拉得老長,他心不受控製得停止半拍。


  “誰說的。”


  “薔薇說的,死了,死了,嗬嗬嗬,我們還一直以為她隻是不能回來,原來是真的不能回來了。”珩穆開始又哭又笑,藺卿稚沒有管他,隻是抓著方向盤迷茫的看著前麵的路。


  死了,他不信的。


  把珩穆送回珩玉家裏,藺卿稚一夜未眠,第二天就訂了去京城的火車票,長途跋涉半個多月,他來到了餘爺家中。


  素姐也在。


  “我來隻想知道一件事,少堂主還活著嗎。”他說明來意。


  餘爺和素姐皆是一愣,眼神晦暗不明,素姐先開口:“誰跟你說了什麽。”


  “薔薇說,少堂主死了。”


  “你聽她胡說八道,田齊是那種好死的人麽,既然來了,就在京城住幾日,也好久沒來了。”餘爺說。


  藺卿稚不信,他想要素姐回答自己:“姐,我想聽你說,少堂主還在不在。”


  “老餘沒說錯,田齊不是那種好死的人,她命很硬。”


  “那為什麽薔薇說死了。”


  “薔薇有時候說話不過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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