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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回 同盟異夢

  第五十一回同盟異夢


  拐風過處,冰雪飛激,然而此刻卻連這飛激著的冰雪,也沾不到裴玨的一點衣角,他瀟灑地在那陣陣拐風杖影中盤旋游走,只因此刻的身份與地位,在眾目睽睽之下,已不容他走避,否則他真不愿與這如瘋狗之人一般見識。


  “冷谷雙木”袖手而觀,冷寒竹終于忍不住低語道:


  “我們不如替玨兒將這廝解決了吧!”


  冷枯木搖了搖頭,道:

  “不如讓他將此人收服,將來也好做他的一條臂膀。”


  說話之間,“金雞”向一啼又自攻出三招,此刻他似已自知不行,面上不禁露出驚訝與焦急之色,但目光中卻似期待著什么,不住向四下搜尋,顯然他早已約好幫手,卻不知他約的是誰?


  人叢外突又亂了起來,波浪地向兩旁分開。


  有人在暗中低語:“那飛虹怎的來了!”


  只見人潮一分又合,“七巧追魂”那飛虹已赫然現身,他一身勁裝疾服,腰邊佩著一只革囊,囊中想必就是他成名江湖的暗器。


  眾人見了他的裝束行色,心中不覺一動,知道他必定是準備與人動手而來,冷寒竹雙眉一挑,低語道:“若是此人有出手之意……”


  冷枯木冷冷接口道:“我怎能容他出手?”


  只見那“金雞”向一啼面上果然露出喜色,連攻三拐,大聲道:


  “那大哥,你來了么,好極好極,這種暴發的小人,怎能容他當‘江南同盟’的盟主,還是快些將他除去算了!”


  裴玨暗嘆一聲,忖道:


  “我只當他是條熱血漢子,為了他手下弟兄之故而憤怒傷心,哪知他這不過是借題發揮而已。唉!這般人的人性,為何如此卑劣!”


  “七巧追魂”那飛虹面寒如水,冷“哼”一聲,緩緩走向戰局。


  冷寒竹道:“這‘七巧追魂’果然是他約好的幫手。”


  冷枯木默然凝注著那飛虹的身形,“金雞”向一啼突覺對方掌上已有真力發出,心頭一凜,大喝道:“那大哥……”


  “七巧追魂”那飛虹冷冷截口道:

  “你不愿‘裴大先生’做‘江南同盟’的盟主是么?”


  “金雞”向一啼一面動手,一面喝道:“正是,他不配。”


  “七巧追魂”冷笑道:“好極,好極。”


  突地手腕一揚,一蓬銀光,暴射而出,冷枯木沉聲喝道:“留心暗器!”


  他方待縱身掠出,只聽一聲慘呼,人影乍分,目下群豪,交相變色,“冷谷雙木”更是惶然失色。


  只見“金雞”向一啼與裴玨對面而立,兩人誰也不動一動。


  終于……


  “金雞”向一啼面上泛起一絲凄慘的獰笑,顫抖的伸出手掌,顫抖著指向那飛虹,顫抖著道:“你……你……你……狠……”


  語聲未了,“當”地一聲,鐵拐落到地上,他身軀搖了兩搖,似乎要向“七巧追魂”撲去。


  那飛虹冷笑一聲,厲喝道:

  “不守幫規,反叛盟主,罪不容誅,你還在這里想什么?”


  突地揚手一掌,“金雞”向一啼身形方動,便被他這一掌劈到地上,慘呼一聲,滾了兩滾,便再也不會動彈了。


  局面一變如此,已大出每個人的意料之外,目下群豪竟都被驚得呆了,沒有一人發出聲來。


  裴玨更是目定口呆,只見“七巧追魂”那飛虹雙手一拍,在向一啼的尸身上踢了一腳,微笑道:“盟主你可受驚了么?”


  裴玨訥訥道:“你……你這是……”


  “七巧追魂”那飛虹沉聲道:

  “叛幫與叛師同罪,江湖上人人得而誅之,盟主你雖然存心仁厚,但在下卻不能讓這種以下犯上的萬惡之徒逍遙法外。”


  裴玨愣了半晌,實是無詞可對,長嘆道:“但你又何苦如此心急。”


  “七巧追魂”轉過頭去,微一招手,人叢中便已奔來兩條大漢,抬去了“金雞”向一啼的尸身。


  這一生孤僻狂傲,好大喜功的江湖豪杰,竟落得如此下場,眾人不禁為之惋惜,但卻無一人敢說出口來,只因此刻若有誰幫他說了句話,便等于和此刻喧赫一時的“江南同盟”為敵。


  有些“飛龍鏢局”的鏢伙或朋友見了,卻不禁為之暗中得意,“江南同盟”如此自相殘殺,豈非對“飛龍鏢局”大是有利。


  “冷谷雙木”又自對望一眼,心中大是疑惑,他兩人已看出這“七巧追魂”必定另有圖謀,只是他兩人卻也不便過問“江南同盟”的“家務事”。


  初雪方歇,但寒風卻更凜冽。


  “七巧追魂”面帶微笑,望著他的手下,抬去“金雞”向一啼的尸身,人群漸漸散去,突地一柄長劍,漫無聲息地刺了過來,卻僅在“七巧追魂”肩頭肉厚之處輕輕一點,那飛虹大驚轉身,喝道:“誰!”


  目光動處,東方江、東方湖兩人手持長劍,面帶冷笑,正赫然并肩立在他身后一尺開外。


  裴玨暗嘆一聲,知道今日之事,還未了結,只得駐足不走。


  “七巧追魂”面上神色微微一變,冷笑道:

  “我當是誰?原來是兩位東方少俠,卻不知兩位何時學會了在暗中傷人的本領?倒教在下佩服得很。”


  他言詞犀利,果然不愧是老江湖的口吻。


  東方兄弟仍然面籠寒霜,仍不為所動,東方江冷冷道:


  “我如此對待慣于暗中傷人之輩,還真客氣得很;否則你此刻還能與我兄弟兩人說話么?”


  “七巧追魂”那飛虹仰天狂笑數聲,道:


  “如此說來,我倒要感激兩位才是了!”


  東方湖冷冷道:


  “少在少爺面前逞一時口舌之利,你唆使手下,散發狂言,若不趕緊說個清楚,我立時便要你傷在劍下,可沒有方才那般客氣了。”


  “七巧追魂”那飛虹仿佛愣了一愣,作出茫然不解之色,道:


  “什么事?這倒教在下不懂了。”


  東方江冷笑道:


  “你手下已在眾目所視之下招認了,你難道還想狡賴么?我倒要問問你,方才那些在暗中辱罵我兄弟的人,莫非不是你的手下?”


  “七巧追魂”那飛虹目光一轉,突然點頭道:

  “不錯,那些人都是我的手下,是我在暗中指使他們!”


  他如此痛快地承認,眾人反覺一愣,東方兄弟對望一眼,東方江長劍一抖,劍眉怒軒,沉聲道:


  “既然是你主使,你或是在我兄弟面前跪下認錯,或是拔出兵刃,與我兄弟一決生死!”


  “七巧追魂”神色不變,道:

  “那般人到哪里去了,莫非都已死在賢昆仲的劍下?”


  東方江沉聲道:“他們俱是受命于你,自然怪不了他們!”


  “七巧追魂”那飛虹道:“但我亦是受命于人,豈能怪得了我?”


  東方江目光一凜,厲聲道:

  “誰?指使你的是誰?莫非是‘神手’戰飛,抑或是……”


  他冷笑兩聲,倏然住口,目光卻斜瞟了裴玨一眼。


  “七巧追魂”那飛虹仰天道:

  “指使我的人不是別人,便是令尊東方老堡主!”


  東方兄弟齊地一愣,雙劍一展,大怒道:


  “好個大膽的狂徒,居然敢來捉弄我兄弟,快些拔劍受死!”


  “七巧追魂”那飛虹仰天大笑道:

  “別人口中的話,兩位深信不疑,在下口中的話,兩位為何就不相信了呢?這倒怪了!”


  他笑聲一頓,沉聲道:“片面之詞,兩位怎能深信?我那飛虹豈是那種人物?”


  東方兄弟又不禁怔然對望了一眼,掌中的長劍,也緩緩垂了下去。


  冷寒竹冷笑一聲,低聲道:“好個伶嘴伶口的老江湖!”


  冷枯木接口道:“這種人成事不足,敗事卻有余,最難惹了。”


  他語聲漸高,“七巧追魂”卻只作未聞。


  只見東方兄弟兩人訕訕地收回長劍,四望一眼,一語不發地轉身而去,那飛虹哈哈笑道:“兩位少俠以后若要審問犯人,不妨來通知在下一聲。”


  東方湖霍然回過頭來,卻被東方江拉了回去,這兄弟兩人畢竟是俠義門徒,只是江湖歷練略嫌不夠而已。


  那飛虹笑聲一頓,轉目道:

  “盟主在這里可有落腳之處,還是即刻就要動身!”


  裴玨沉吟半晌,道:“我準備隨意尋家客棧。”


  那飛虹微微一笑,截口道:

  “此刻不但漢口城中家家客棧俱已無法插足,便是漢陽鎮里,也沒有一家客棧可以容身了。”


  裴玨望了冷氏兄弟一眼,皺眉道:“那么……”


  那飛虹含笑道:


  “在下在城郊附近,倒有一處空屋,不知盟主可否屈駕,反正只不過是數天的時日,一切事都能解決了。”


  裴玨微笑道:“那是最好,不過……”


  話聲未了,突見四匹健馬,急馳而來,路上人群,紛紛走避,馬上四人,俱都是神色剽悍,騎術精絕的騎士,首匹馬上一個身軀特長的大漢,右臂微回,支著一面黑底黃字的大旗,迎風招展不已。


  裴玨倒退數步,只見旗上繡的赫然竟是八條金龍,首尾相接,圍著一個斗大的“檀”字!


  他不禁愣然忖道:

  “難怪這些武林豪士居然都肯讓路,原來是‘龍形八掌’的手下親信到了。”


  這四匹健馬一經踏上長街,首匹馬上的騎士立刻引吭呼道:

  “檀總鏢頭有令,‘飛龍旗’下所屬的所有兄弟們,立刻檢點行裝,隨時隨地,待命而發!”


  呼聲響亮,響徹四野!

  長街上立刻又是一陣騷動,有的人自街上奔回屋去,有的人自屋中奔上街來,第一遍呼聲未了,第二遍呼聲又自響起……


  這呼聲一遍接著一遍,自街頭喊到街尾,然后轉過了長街,仍有一聲聲的呼喊,遠遠傳來。


  “七巧追魂”目光一閃,道:“盟主,你可知道戰神手到哪里去了?”


  裴玨四望一眼,只見滿街之人的目光,又都轉到自己這邊,不禁沉吟半晌,方自輕聲道:“戰兄只怕已返江南,因他算定了檀明必是要對他家宅不利,再來也是在江南布置一下,專等‘飛龍鏢局’的鏢車渡江南下。”


  “七巧追魂”目光又自一閃,突然附在裴玨耳邊,低低道:


  “近來江湖傳言,說是盟主與檀明懷有不共戴天之仇,不知盟主如何打算,可有要小弟效勞之處?”


  裴玨面色一沉,目光冰冷地凝注在遠方,良久良久,方自緩緩道:

  “檀明可是也要到這里來么?”


  “七巧追魂”那飛虹道:“想必如此!”


  裴玨目光不動,緩緩又道:“這就是我為什么留在此地的緣由了。”


  “七巧追魂”那飛虹面上突地泛起一陣奇異的神色,但一閃即過,斜目瞟了“冷谷雙木”一眼,低聲又道:


  “那么……盟主,你與冷氏兄弟的賭約……”


  裴玨截口道:

  “事已至此,勝負全已無妨,普天之下,還有比父叔之仇更重要的事么?”


  他口氣是如此沉穩,可是又如此充滿了自信,“七巧追魂”心頭忽地一陣顫抖,深深凝注了自己面前這少年一眼,仿佛是直到今日,他才真的看清了裴玨似的,干笑兩聲,緩緩說道:“無論如何,讓小弟帶盟主到那落腳之處去才是!”


  他話聲方了,四下已有數十條大漢圍了上來,一齊躬身道:


  “小的俱是‘江南同盟’中人,只是身份懸殊,是以一直不敢與盟主說話,但盟主在此地無落腳之處,小的倒可將住的客棧先讓出來。”


  這些人不但神態恭恭敬敬,語氣更是惶惶恐恐,就像是膽怯的弟子,在嚴師面前說話似的。


  “七巧追魂”目光又是一陣閃動,似乎在奇怪這般人怎會對裴玨如此恭敬,口中卻笑道:“不用了,在下已為盟主大哥準備了宿處。”


  這數十條漢子齊地一陣嘆息,似乎深以自己不能為“裴大先生”效勞而失望,裴玨只覺心中一陣感激上涌,緩緩道:


  “多謝各位的關心,我……我實在感激得很。”


  雖然仍是這普普通通兩句客套話,但在裴玨口中說出,讓人聽了,卻是另有一種不同的滋味。


  只因他字字句句俱是出自真心,絲毫沒有勉強的做作,這就正如他平日的為人一樣,這樣的人,怎會不令人肅然起敬,衷心佩服?


  “冷谷雙木”暗嘆一聲,心中既是得意,又是高興,他兩人一生無子,亦無門徒,更無朋友,實將裴玨看成自己兒子、門徒、親人、朋友的混合,見到別人對裴玨如此尊敬愛戴,心中自是高興,但想到自己一生永未受到這種情感,又不禁生出感觸。


  裴玨語聲方了,那數十條漢子已一齊躬身下去,滿面激動之色,久久不能平復,裴玨心中亦是熱血奔騰,不能自己。


  突聽冷寒竹大喝一聲:“閃開!”


  喝聲未了,弓弦驟響,數十只烏羽長箭,暴雨一般激射而至,有的射向裴玨,有的射向那飛虹,有的竟射向那些躬身而立,不敢抬頭的大漢。


  裴玨目光一凜,長嘯一聲,不避反進,竟向這一蓬飛箭迎了過去。要知他自身避開,固然容易,但這些漢子卻不免要傷在箭下,此刻他飛掠迎上,自身卻是危險已極,但是快如閃電,眼見已有十數枝弩箭,即將射在他的身上。


  “冷谷雙木”不假思索,立刻隨之撲上,那些漢子有的翻滾倒地,有的竟想以自身為裴玨擋住弩箭。


  裴玨嘯聲未絕,隨手撤下長衫,只聽兩股銳風,呼嘯而起,竟將這一蓬弩箭,掃落大半,余下的勢道亦受影響,輕易地便被避開。


  這變化發生,事前毫無征兆,發生后霎眼便過,直到此刻滿街之人方自發出一陣驚呼之聲。


  “七巧追魂”面上亦不禁閃過一絲感動的神色,只見對方屋檐之上,伏著數十條漢子,其中兩人穿著一身碧綠的衣衫,其余的卻是滿身黃衣,手中猶自拿著長弓大箭,但不知怎地,竟沒有人將第二箭射將出來,只是呆呆地望著裴玨,滿面俱是感動之色。


  裴玨此刻形狀卻極是狼狽,他不但長衫已被自己撕破,用做揮退暗器,長衫內的緊身衣衫,亦被他情急之下撕毀。


  他掌中的兩片長衫,不住隨風飄舞,他面上的神色,猶自驚悸未定,但在人們眼中看來,世上卻再無一人有他這般莊嚴高貴。


  那飛虹厲叱一聲,方待飛掠上屋,哪知那屋檐上的漢子,卻已一齊躍了下來,“撲”地跪到地上。


  裴玨長嘆一聲,道:

  “你們這是為了什么?即使與我有仇,又何苦傷及他人!”


  那飛虹一步趕上,沉聲道:

  “這些都是‘金雞幫’眾,身穿碧衫的兩人,便是向一啼手下的大將,‘雞目’方家兄弟!”


  裴玨恍然點了點頭,長嘆道:


  “你們原來是為了替幫主復仇,我不怪你,今日你們雖然功敗垂成,但……唉,你們快去吧,以后總會有復仇的機會。”


  金雞幫眾卻無一人抬起頭來,滿面惶恐后悔之容,有的人甚至目中已是熱淚盈眶,伏在地上,不住叩首請罪。


  “雞目”方氏兄弟中的方一奇伏首道:


  “小人們不知裴大先生竟然如此仁義慷慨,是以才做出這等事情!此刻但憑盟主你責罰,小的倒沒有半句怨言。”


  “雞目”方一偶亦自伏首道:


  “盟主如此仁義,小人們以后怎敢再有反叛之心?今日受這責罰,縱然盟主不愿,小人倒也要跟在盟主身后,為盟主效勞。”


  裴玨長嘆一聲,道:

  “既然如此,各位就請快些起來,雪地嚴寒,各位休要凍壞了身體。”


  嚴風凜冽,吹得他撕裂了的衣衫中的絲褸棉絮,有如雪花般四散飛落,一條大漢悄悄解下自己的長衫,雙手捧在裴玨身前。


  這些人但卻一言不發,因為他們心中的感激已非言語所能表達,此刻莫說要他們解下長衫,便是教他們拋頭顱,灑熱血,也無一人會猶豫一下。


  裴玨呆呆地望著這些熱血飛揚的漢子,以及那些猶自跪在地上不敢起身的金雞幫眾,訥訥道:“各……各……位……”


  但是他只覺喉頭哽咽,亦自說不出話來,滿街之人眼望著這一幕感人的情況,各各心中,俱是感嘆不已,只有“七巧追魂”卻悄悄垂下頭去,卻不知他是在感嘆唏噓?抑或是在自疚慚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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