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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假仁假義

  門外并沒有人看守,這也許是因為任何人都想不到阿飛敢在白天來救人的,也許是因為大家都想趁機睡個午覺。


  這間柴房只有個很小的窗子,就像是天生的牢房一樣陰森森而黑暗,堆得像是小山般的柴木下,蜷伏著一個人,也不知是已暈迷,還是已睡著。


  一見到他身上那件貂裘,阿飛胸中的熱血就沸騰了起來,連他自己也不明白怎會對這人生出如此深厚的友情。


  他一步竄過去,嘎聲道:你---


  就在這時,貂裘下忽然飛起了道劍光!


  劍光如電,急削阿飛雙足!


  這變化實在太出人意料之外,這一劍也實在很快!


  幸好阿飛手上還握著劍,他的劍更快,快得簡直不可思義,那人的劍雖先已刺出,阿飛的劍后發卻先至。


  只聽嗆的一聲,阿飛的劍尖竟點在對方的劍脊上!


  那人驟然覺得手腕一裂,掌中劍已被敲落。


  但這人也是少見的高手,臨危不亂!身子一翻,已滾出丈外,這時才露出臉來,居然是游龍生去而復返。


  阿飛不認得他,也沒有看他一眼,一劍出手,身子已往后退,他退得雖快,怎奈卻已遲了。


  門外已有一條藤棍,一柄金刀封住了退路。


  阿飛剛頓住身形,只聽嘩啦啦一聲大震,小山般堆起來的柴木全崩落,現出了十幾個人來。


  這十幾個人俱都急裝勁服,手持帑匣,對準了阿飛,這種諸葛弩在近距離內威力之強,無可比擬。


  無論是什么人,無論有多大的本事,若在一間柴房里被十幾口諸葛弩圍住,再想脫身,只怕就比登天還難了!


  田七微笑道:閣下還有什么話說?

  阿飛嘆了口氣道:請動手。


  田七仰面大笑道:好,閣下倒不愧是個痛快的人,田某就索性成全了你吧!


  他揮了揮手,弩箭便已如急雨般射出。


  就在這剎那間,阿飛突然就地一滾,左手趁勢抄起了方才游龍生掌中跌落的奪情劍。


  劍光飛舞,化做一具光幢,弩箭竟被四下震飛,光幢已滾珠一般滾到門口,趙正義怒吼一聲,紫金刀立劈華山急砍而下。


  誰知他一刀尚未砍下,光幢中突又飛出一道劍光。


  這一劍之快,快如閃電。


  趙正義大驚變招,已來不及了,哧的,劍已刺入了他的咽喉,鮮血標出,如旗花火箭。


  田七倒退半步,反手一棍抽下。


  但這時光幢又已化做一道飛虹,向門外竄了出去。


  田七要想追,突又駐足,只見趙正義手掩住咽喉,喉嚨里格格作響,居然還沒有斷氣。


  再看阿飛已掠到小院門外,反手一擲,奪情劍標槍般刺向田七,田七剛想追出,又縮了回去。


  長劍奪的釘的了對面墻壁。


  游龍生到這時才長長嘆了口氣,道:這少年好快的身手!


  田七微微一笑,道:他的運氣也不錯。


  游龍生道:運氣?

  田七道:少莊主方才才難道未瞧見他身上已挨了兩箭么?


  游龍生道:不錯,我已看出他左手舞劍,劍光中仍有破綻,必定擋不住七爺屬下的神弩,奇怪的是,他居然沒有受傷。


  田七道:這只因他身上穿了金絲甲,我千算萬算,竟忘了這一著,否則他縱有天大的本事,今日也休想能活著走出這間柴屋。


  游龍生出神的望著插在墻上的劍,沉重的嘆息了一聲,道:他今天不該來的。


  田七笑道:勝負兵家常事,少莊主又保必懊惱,何況,那廝縱然馮過了我們這一關,第二關他還能馮得過去么?

  阿飛剛掠出門,突聽一聲阿彌陀佛,清郎的佛號聲竟似四面八方同時響了起來。


  接著,他就被五個灰袍白襪的少林僧人團團圍住。


  當先一人白眉長×,不怒自威,左手上纏著一串古銅色的佛珠,正是少林寺的護法大師心眉。


  阿飛目光四掃,居然神色不變,只是淡淡道:出家人原來也會打埋伏。


  心眉大師沉聲道:老僧并無傷人之心,檀越何必逞人舌之利,需知利在口舌,損在心頭,不能傷人,徒傷自己。


  他緩緩道來,說得似乎很平和,但傳入阿飛耳中后,每一個字變得有如洪鐘巨鼓,震得他耳朵嗡嗡作響。


  阿飛道:和尚的口舌之利,似乎也不在檀越之下吧!


  他知道自己若是凌空跳起,下盤便難免空門大露,心眉的佛珠掃來,他兩條腿就算廢了。


  是以他只有乘機自旁邊兩人之間的空隙中沖出。


  誰知他身子剛動,少林僧人們也忽然如行云流水般轉動起來,五個人圍著阿飛轉動不休。


  阿飛腳步停下,少林僧人的腳步也立刻停下來。


  心眉大師道:出家人不愿殺生,檀越你掌中有劍,腳下有足,只要能沖得出老僧這小小的羅漢門,老僧便心悅誠服,×送如儀。


  阿飛長長呼吸了一次,身子卻動也不動。


  他已看出這些少林僧人們非但功夫深厚,而且身形之配合,更是天衣無縫,簡直滴水不漏。阿飛八九歲的時候,就看到一只仙鶴被一條大蟒蛇困住,那仙鶴之喙雖利,但卻始終不敢出手。


  他本來覺得很奇怪,后來才知道仙鶴最知蛇性,因為這蟒蛇盤成陣后,首尾相應,如雷擊電閃,它若是向蛇首直喂×,雙腿就難免被蛇尾卷住,它若×向蛇尾,便難免被蛇首所傷。


  所以這仙鶴一直站著不動,等到蟒蛇不耐,忍不住先出擊時,仙鶴的鋼×有如閃電般×住了蟒蛇的七寸。


  若能做到以靜制動,以逸待勞這八字,更能穩操勝券。


  這道理他始終未曾忘記。


  是以少林僧人不動,阿飛也絕不動。


  心眉大師自己似有些沉不住氣了,道:檀越難道想束手就縛?


  阿飛道:不想。


  心眉大師道:既不愿就縛,為何不走?


  阿飛道:你不殺我,我也不能殺你,就沖不出去。


  心眉淡淡一笑,道:檀越若能殺得了老僧,老僧死而無怨。


  阿飛道:好。


  他居然動了!一動就快如閃電。


  但見劍光一閃,直刺心眉大師的咽喉。


  少林僧人身形也立刻動了,八鐵掌一齊向阿飛抬下!


  誰知阿飛劍方刺出,腳下忽然一變,誰也看不出他腳步是怎樣變的,只覺他身子竟忽然變了個方向。


  那一劍本來明明是向心眉刺出的,此刻忽然變了方向,另四人就像是要將自己的手掌送去讓他的劍割下。


  心眉沉聲道:好!

  好字出口,他衣袖已卷起一股勁,少林鐵袖,利于刀刃,這一著正是攻躲避阿飛必救之處。


  四個少林僧人雖遇險著,但自己根本不必出手解救,這也就是少林羅漢陣威力之所在。


  誰就在這剎那間,阿飛的劍方向竟又變了。


  別人的劍變招,只不過是出手部位改變而已,但他的劍一變,卻連整個方向都改變了。


  本是刺向東的一劍,忽然就變成刺向西。


  其實他的劍根本未變,變的只是他的腳步、變化之快,簡直令人不相信世上會有這么樣一雙腿。


  只聽哧的一聲,心眉衣袖已被擊中。


  接著,劍光忽然化做一溜青虹,人與劍似已接為一體,青虹劃過,人已隨著劍沖了出去。


  只聽心眉大師沉聲道:檀越慢走,老僧相送。


  阿飛只覺背后一股大力撣來,就好像只鐵棰般打在他的背脊上,他身上雖有金絲甲,但也被打得胸口一熱。


  他的人就像斷線紙鳶般飛了出去。


  一個胡渣子發青的少林僧人道:追!


  心眉道:不必。


  少林僧人道:他已逃不遠了,師叔為何要放他逃走?


  心眉道:他既已不遠了,為何還要追?


  那少林僧人想了想,垂首道:師叔說得是。


  心眉望著阿飛逃走的方向,緩緩道:出家人慈悲為懷,能不傷人,還是不傷人的好。


  田七一直在遠遠瞧著,此刻哧的一笑,喃喃道:好個出家人慈悲為懷,若有別人替他殺人,他自己就不肯動手了。


  少林護法的掌力果然是雄渾沉厚,不同凡響,阿飛直掠過兩重屋脊,才勉強站住了腳。


  等他再次掠起時,才發現自己的內力已受了傷,但這點傷他相信自己總還能經得起。


  刻苦的鍛煉,艱難的歲月,已使變成了個不容易倒下去的人,他的身子幾乎就像是鐵打的。


  阿飛若能逃出去,已是萬幸--在少林護法和四大高手的圍攻之下,天下本就很少有人能沖出來的。


  只是阿飛并不想逃走。


  田七他們將李尋歡藏到什么地方呢?


  阿飛的目光鷹一般四下搜索著,貍貓般掠下屋脊,竄入后園,一個人在屋脊上的目標太大,后園中卻多的是藏身之地。


  突然間,他聽到有人在笑。


  數丈外有座小亭,這人就坐在亭子里,倚著欄桿看書,看得很出神,似乎根本沒有留意到別的事。


  他穿著件很破舊的棉袍子,一張臉很瘦,很黃,胡子很稀疏,看來就象是個營養不良的老學究。


  但老學究在數丈外發笑,只有內功絕頂的高手,才能將笑聲送得這么遠。


  阿飛停下腳,靜靜地望著他。


  這老學究似乎沒有看到阿飛,用手指蘸了點口水,將書翻了一頁,又津津有味地看了下去。


  阿飛一步步向后退,退了十步,霍然轉身。


  一轉身他就已到了三丈外,再也不回頭,急掠而出,三兩個起落,已竄入了梅林。


  阿飛長長吸了口氣,將喉頭一點血腥味壓了下去。


  他已發現自己傷勢比想象中重得多,方才一動真氣,胸中便似有鮮血要涌出,只怕已難和人交手了。


  在這時,突聽一陣笛起響起。


  笛聲悠揚而清洌,梅花上的積雪被笛聲所摧,一片片飄落下來,一片片落在阿飛身上。


  雪花飄飛間,可以看到一個人正倚在數丈外一株梅樹下吹笛,赫然就是方才看書的老學究。


  笛聲漸漸自高冗轉為低迷曲折婉轉,蕩人幽思。


  阿飛這次不再走了,凝注著他,一字道:鐵笛先生?

  笛聲驟頓。


  他盯著阿飛看了很久,忽然道:你受了傷?


  阿飛也有些意外:這人好厲害的眼力。


  鐵笛先生道:傷在背后?


  阿飛道:你已看出,何必再問?

  鐵笛先生道:是心眉和尚下的手?


  阿飛:哼。


  鐵笛先生,搖著頭道:少林護法原來也不過如此。


  阿飛道:不過怎樣?


  鐵笛先生淡淡道:以他的身份,本不該在背后出手傷人,既已傷了你,便不該還讓你能活著走到我面前。


  他忽然又一笑,道:老和尚這難道是想借刀殺人么?

  阿飛道:我告訴你三件事,第一,若不在背后出手,他根本出不了手;第二,他縱然出手也殺不死我;第三你更殺不死我!

  鐵笛先生大笑道:少年人好大的口氣。


  他的笑聲一發即收,厲聲道:你既已受傷,我本不愿出手,但你的口氣太大,我不能不教訓你。


  阿飛似已覺得話說太多,連一個字都不愿再說。


  鐵笛先生道:念在你已受傷,我讓你三招。


  阿飛望著他,忽然笑了。


  他微笑著將劍插回腰帶上,扭頭就走。


  鐵笛先生縱聲長笑,道:既已見到了我,你還想走?


  阿飛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冷冷道:我不走,你就得死!


  鐵笛先生大笑道:是我死?還是你死?


  阿飛道:沒有人能讓我三招。


  鐵笛先生道:我若讓你三招,就非死不可?


  阿飛道:是。


  鐵笛先生道:你為何不試試?


  阿飛不再說話,轉過目光,盯著他。


  但他從未見過這樣的眼睛。


  這雙眼睛里幾乎完全沒有任何感情,這少年的眼珠子也像是用石頭塑成的,這雙眼睛瞪著你時,就好像一尊神像在神案上漠然俯視著蒼生。


  鐵笛先生竟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


  就在這時,阿飛的劍已出手。


  一劍刺出,絕不空回。


  這是阿飛的信條,沒有絕對把握時,他的劍絕不出手!

  鐵笛先生的身子突又凌光掠起沖上梅梢,只聽嘩啦啦一片聲響,飛滿半天。


  白雪和紅梅在半空中交織成一幅綺麗的圖案,只見鐵笛先生的身子在白雪紅梅中輕飄飄飛舞。


  阿飛根本沒有抬頭,劍已收起。


  鐵笛先生已輕飄飄落了下來,他落得那么慢,看來就像是一個紙扎的人,雪地上已多了一串鮮血。


  阿飛凝視著地上的血,緩緩道:沒有人能讓我三招,一招都不能!


  鐵笛先生倚著梅樹,喘息著,他的臉蒼白,咽喉之下,胸口之上,血跡淋漓。


  他那名震天下的鐵笛根本沒有機會出手!

  阿飛道:但你沒有死,也因為你讓我三招,你沒有失信。


  他忽又笑了笑道:你至少比心眉強得多。


  心眉說絕不傷人,只要他沖出羅漢陣,但后來還是傷了他,這教訓他發誓永遠也不忘記。


  鐵笛先生喘息,忽然道:還有兩招。


  阿飛道:還有兩招?


  鐵笛先生咬牙忍受著痛苦,勉強笑道:我讓你三招,你只出手一招。


  阿飛,凝注了他很久很久,道:好!

  他輕輕出手,在鐵笛先生面前擊了兩掌,道:現在三招都已---就在這時,只聽叮的一聲輕響,十余點寒星暴雨般自鐵笛先生手上的鐵笛中射出!

  鐵笛先生蒼白的臉上泛起一陣興奮的紅光,喘息著道:今天我已學會了一件事,絕不讓任何人三招,你也該學會一件事--若要出手,就一定要令對方倒下,否則你就絕不要出手!


  阿飛咬著牙,瞧著釘在他腿上的一點寒星,一字字道:這件事我忘不了的!


  鐵笛先生道:好,你走吧。


  阿飛還未說話,已聽得一陣腳步聲響起。


  有人在呼喚著道:前輩,鐵老前輩,你得手了么?

  鐵笛先生道:快走,我已無力殺你,也不愿你死在別人手上!


  阿飛就地一滾,滾出兩丈。


  他的腿雖已不能走,他的手卻同樣有力。


  何況他此刻喉頭又感覺到一陣血腥氣,他雖然在勉強忍耐著,但這口血遲早是難免要吐出來。


  用不著別人來追,他自己已支持不了多久,他只想見李尋歡最后一面,告訴李尋歡他已盡了力。


  就在這時,已有條人影向他撲了過來。


  屋子里只燃著一燭。


  龍嘯云默默地看著李尋歡,等他咳完了,才遞過一杯酒去,送到他嘴邊,慢慢地倒入他的嘴里。


  喝完了這杯酒,李尋歡就笑了,道:大哥,你看我一滴酒都沒有漏出來吧,我就算被人懸空倒著吊起來,但若有人喂我喝酒,我也絕不會漏出來的。


  龍嘯云想笑,卻沒有笑出來,黯然道:你為什么不讓我解開你的穴道?


  李尋歡道:我是個經不起誘惑的人,你若解開我的穴道,我說不定就想跑了。


  龍嘯云道:現在--現在他們都不在這里,你到現在還不明白我的意思么?


  李尋歡打斷了他的話,道:大哥,你難道還不明白我的意思么?


  龍嘯云道:我明白,可是---

  李尋歡笑了笑,道:我知道你又想說這句話了,但你實在并沒有什么對不起我的地方,你將我從柴房搬一駝里來,又有酒喝,這已不虧我們兄弟一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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