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唐突佳人
第三回唐突佳人
天已亮了。
初升的陽光自窗隙照進來,照著她蒼白的臉色,一雙美麗的眼睛里布滿了紅絲。
這確是左明珠的臉,確是左明珠的眼睛——但這少女是否是左明珠連楚留香也弄不清了。
他甚至不知該如何稱呼她才好,若稱她為“左明珠”,她明明有“施茵”的思想和靈魂。但若喚她為“施茵”,她卻又明明是“左明珠”。
這少女垂著頭,咬著嘴唇道:“你既然已看過了,總該相信我說的話了吧”
楚留香嘆道:“你的確沒有騙我。”
這少女道:“那么你為何還不放我走呢”
楚留香道:“我可以放你走,但你能回得去么”
少女道:“我為什么回不去”
楚留香道:“以你現在這模樣,你回去之后別人會不會還承認你是施茵”
少女眼淚立刻流了下來,痛苦著道:“天呀,我怎會變成這樣子的你叫我怎么辦呢”
楚留香柔聲道:“我既然相信了你的話,你也該相信我的話,無論你的“心”是誰,但你的身子的確是左明珠,是左輕侯的女兒!”
少女以手捶床,道:“但我的確不是左明珠,更不認得左輕侯,我怎么能承認他是我的父親”
楚留香道:“但施舉人只怕也不會認你為女兒的,只怕連葉盛蘭都不會認得你,再也不會將寶香齋的花粉送給你了。”
少女身子一震,嗄聲道:“你……你怎么會認得他的”
楚留香笑了笑,道:“你怎么會認得他的”
少女低下頭,大聲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也不知道,我怎會被他……”
她忽又抬起頭,大聲道:“但不管怎么樣,那件事都早已過去,現在我已不認得葉盛蘭,我只知道我是薛家未過門的媳婦。”
楚留香暗中嘆了口氣,這件事最麻煩的就在這里,因為他知道左二爺早已將左明珠許配給丁家的公子了。
就算左二爺和施舉人能心平氣和的處理這件事,這女孩子就算肯承認他們都是她的父親,卻也萬萬不能嫁給兩個丈夫的。
就在這時,突聽外面“砰”的一聲大震,接著就有各式各樣、亂七八糟的聲音響了起來,有摔瓶子、打罐子的聲音,有石頭擲在屋頂上、屋瓦被打碎的聲音,其中還夾雜一大群人叱喝怒罵的聲音。
楚留香皺起了眉,覺得很奇怪!
難道真有人敢到“擲杯山莊”來搗亂撒野
只聽一個又尖、又響亮的女子聲音道:“左輕侯,還我的女兒來!”
少女眼睛一亮,大喜道:“我母親來了,她已知道我在這里,你們還能不放我走么”
楚留香道:“她到這里來,絕不是來找你的。”
少女道:“不是找我找誰”
楚留香還未說話,花金弓尖銳的聲音又傳了進來。
“我女兒就是被你這老賊害死的,你知道她得了病,就故意將所有的大夫全都藏在你家里,讓她的病沒人治,否則她怎么會死我要你賠命!”
少女本來已想沖出去,此刻又怔住了。
楚留香嘆道:“你現在總該知道她是為了什么來的了吧”
少女一步步往后退,顫聲道:“她也說我已經死了,我難道……難道真的已經死了嗎”
楚留香道:“你當然沒有死,只不過這件事實在太奇怪,說出來誰也不會相信的,連你母親也不會相信的,你現在出去,她也不會承認你是她的女兒。”
少女發了半晌怔,忽然轉身撲倒在床上,以手捶床,哽聲道:“我怎么辦呢我怎么辦呢”
楚留香柔聲道:“你若是肯完全信任我,我也許有法子替你解決這件事。”
少女伏在床上,又哭了很久,才轉過身,凝注著楚留香道:“你……你真是楚香帥”
楚留香笑了笑,道:“有時候我真希望我不是楚留香,但命中卻注定了我非做楚留香不可。”
少女凝注著他的眼睛,道:“好,我就在這里躺三天,過了三天,你若還是不能解決這件事,我……我就死,死了反而好些。”
楚留香覺得自己暫時還是莫要和花金弓相見的好,所以決定先去好好睡一覺,養足了精神晚上才好辦事。
他心里似乎已有了很多主意,只不過他卻未說出來。
等他醒來的時候,天已黑,左二爺已不知來看過他多少次,看見他醒來,簡直如獲至寶,一把拉著他的手,苦笑道:“兄弟,你倒睡得好,可知道我這一天又受了多少罪么我簡直連頭發都快急禿了。”
他跺著腳道:“你可知道花金弓那潑婦已來過了么她居然敢帶了一群無賴來這里撒野,而且還要我替他女兒償命!”
楚留香笑道:“你是怎么樣將她打發走的”
左輕侯恨恨道:“遇到這種潑婦,我也實在沒有法子了,我若是傷了她,豈非要被江湖朋友笑我跟她一般見識。”
楚留香嘆道:“一點也不錯,她只怕就因為知道二哥絕不會出手,所以才敢來的。”
左輕侯道:“我只有拿那些潑皮無賴出氣,她看到自己帶來的人全躺下了,氣焰才小了些,但臨走的時候卻還在撒野,說明天她還要來。”
他拉著楚留香的手,道:“兄弟,你今天晚上好歹也要再到施家莊去走一趟,給那母老虎一個教訓,她明天若是再來,我可實在吃不消了。”
他自己不愿和花金弓交手,卻叫楚留香去,這種“燙山芋”楚留香雖已接得多了,卻還是有些哭笑不得。
左輕侯自己似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苦笑道:“我也知道這是件很令人頭疼的事,但世上若還有一個人能解決這種事,那人就是你,楚香帥。”
這種話楚留香也聽得多了,忍不住嘆了口氣,喃喃道:“只可惜小胡這次沒有來,否則讓他去對付花金弓,才真是對癥下藥。”
左輕侯道:“兄弟你……你難道不去!”
楚留香笑了,道:“二哥你放心,我一定有法子叫她明天來不了的。”
左輕侯這才松了口氣,忽又皺眉道:“另外還有件事,也得要兄弟你替我拿個主意,花金弓前腳剛剛走,后面就有個人跟著來了。”
楚留香道:“誰世上難道還有比花金弓更難對付的人么”
左輕侯道:“蘆花蕩七星塘的丁氏雙俠,兄弟你總該知道吧今天來的就是‘吳鉤劍’丁瑜丁老二。”
楚留香道:“丁氏雙俠豈非都是二哥你的好朋友么”
左輕侯道:“非但是我的好朋友,還是我的親家,但麻煩也就在這里。”
楚留香道:“他莫非是來迎親的”
左輕侯跌足道:“一點也不錯,只因我們上個月已商量好,訂在這個月為珠兒和丁如風成親,丁老二這次來,正是為了這件事。”
楚留香道:“上個月明珠豈非已經病了”
左輕侯嘆道:“就因為她病了,所以我才想為這孩子沖沖喜,只望她一嫁過去,病就能好起來,誰料到現在竟會出了這種事。”
他苦著臉道:“現在我若答應他在月中成親,珠兒……珠兒怎么肯嫁過去,我若不答應,又能用什么法子推托,我……我這簡直是在作法自斃。”
楚留香也只有摸鼻子,喃喃道:“不知道花金弓是否也為他女兒和薛二少訂了婚期……”
只見一個家丁匆匆趕過來,躬身道:“丁二俠叫小人來問老爺,楚香帥是否已醒了,若是醒了,他也要來敬楚香帥的酒,若是沒有醒,就請老爺先到前面去。”
楚留香笑道:“久聞丁家弟兄也是海量,張簡齋卻要保養身體,連一杯酒都不飲的,丁老二一定覺得一個人喝酒沒意思。”
左輕侯道:“不錯,兄弟你就快陪我去應付應付他吧。”
楚留香笑道:“二哥難道要我醉醺醺的闖到施家莊去么”
江湖傳說中,有些“酒丐”、“酒仙”們,酒喝得越多,武功就越高,楚留香總覺得這些傳說有些可笑。只因他知道一個人酒若喝多了,膽子也許會壯些,力氣也許會大些,但反應卻一定會變得遲鈍得多。
高手相爭,若是一個人的反應遲鈍了,就必敗無疑。
所以楚留香雖然也很喜歡喝酒,但在真正遇著強敵時,前一晚一定保持著清醒,奇怪的是,江湖中居然也有人說:“楚香帥的酒喝得越多,武功越高。”
楚留香認為這些話一定是那些不會喝酒的人說出來的,不喝酒的人,好像總認為喝酒的人是某種怪物,連身體的構造都和別人不同,其實“酒仙”也是人,“酒丐”也是人,酒若喝多了的人,腦袋也一樣會糊涂的。
今天楚留香沒有喝酒,倒并不是因為花金弓婆媳難對付,而是因為那武功絕高的“白癡”。
他總覺得那“白癡”有些神秘,有些奇怪,絕對不可輕視。
三更前楚留香便已到了“施家莊”,這一次他輕車熟路,直奔后園,后園中寂無人跡,只有那竹林間的小屋里仍亮著燈光。
施茵的尸體莫非還在小屋里
楚留香輕煙般掠上屋檐,探首下望,就發現施茵的尸體已被搬了出來,一個青衣素服,丫頭打扮的少女正在收拾著屋子。
燈光中看來,這少女仿佛甚美,并不像做粗事的人。
她的手在整理著床鋪,一雙水汪汪的眼睛卻瞟著妝臺,忽然伸手攫起一匣胭脂偷偷藏在懷里,過了半晌,又對著那銅鏡,輕輕的扭動腰肢,扭著扭著,自己抿著嘴偷偷的笑了起來。
楚留香正覺得有些好笑,突聽一人道:“這次你總逃不了吧!”
屋角后人影一閃,跳了出來。
楚留香也不禁吃了一驚!
這人好厲害的眼力,居然發現楚留香的藏身之處。
誰知這人連看也沒有向他這邊看一眼,嘴里說著話,人已沖進了屋子,卻是個穿著白孝服的少年。
那丫頭顯然也吃了一驚,但回頭看到這少年,就笑了,拍著胸笑道:“原來是少莊主,害得我嚇了一跳。”
楚留香這才看清了這位施家莊的少莊主,只見他白生生的臉,已有些發福,顯然是吃得太好,睡得太足了。
他身上穿的雖是孝服,但猶可看到里面那一身天青的緞子衣服,臉上更沒有絲毫悲戚之色,反而笑嘻嘻道:“你怕什么我也不會吃人的,最多也不過吃吃你嘴上的胭脂。”
那丫頭笑啐道:“人家今天又沒有涂胭脂!”
施傳宗道:“我不信,沒有擦胭脂嘴怎么會紅得像櫻桃,我要嘗嘗。”
他一面說著話,一面已摟住了那丫頭的腰。
那丫頭跺著腳道:“你……你好大的膽子,快放手,不然我可要叫了。”
施傳宗喘著氣道:“你叫吧!我不怕,我也沒有偷東西!”
那丫頭眼珠子一轉,似笑非笑的嬌嗔著道:“好呀!你想要挾我,我才不稀罕這匣胭脂,我若想要,也不知有多少人搶著來送給我。”
施傳宗笑道:“我送給你,我送給你……好櫻兒,只要你肯將就我,我把寶香齋的胭脂花粉全都買來送給你。”
櫻兒咬著嘴唇道:“我可不敢要,我怕少奶奶剝我的皮。”
施傳宗道:“沒關系,沒關系……那母老虎不會知道的。”
他身子一撲,兩個人就滾到床上去了。
櫻兒喘息著道:“今天不行,這地方也不行……昨天二小姐才……”
她話未說完,嘴就似乎被什么東西堵住了。
施傳宗的喘息聲更粗,道:“今天不行,明天就沒機會了,那母老虎盯得好兇……好櫻兒,只要你答應我這一次,我什么都給你。”
楚留香又好氣,又好笑,想到那位少奶奶的“尊容”,他也覺得這位少莊主有些可憐。
他也知道老婆盯得越兇,男人越要偷嘴吃,天下的男人都是一樣的,也不能怪這位少莊主。
只不過他選的時候和地方實在太不對了,楚留香雖不愿管這種閑事,但也實在看不下去。
那張床不停地在動,已有條白生生的腿掛在床沿。
楚留香突然敲了敲窗戶,道:“有人來了。”
這短短四個字還沒有說完,床上的兩個人已經像兩條被人踩著尾巴的貓—般跳了起來。
施傳宗身子縮成一團,簌簌的發抖。
櫻兒的膽子反倒大些,一面穿衣服,一面大聲道:“是誰想來偷東西嗎”
施傳宗立刻道:“不錯,一定是小偷,我去叫人來抓賊。”
他腳底抹油,已想溜之大吉了。
但楚留香身子一閃,已擋住了他的去路。
施傳宗也不知這人怎么來得這么快的,吃驚道:“你是什么人……好大的膽子,偷東西居然敢偷到這里來,快夾著尾巴逃走,少莊主還可以饒你一命。”
看到來人是個陌生人,他的膽子也忽然壯了。
楚留香笑道:“你最好先明白三件事,第一,我絕不會逃走。第二,你根本不是我的對手。第三,我更不怕你叫人。”
他根本沒有做出任何示威的動作,因為他知道像施傳宗這樣的風流闊少,用幾句話就可以嚇住了。
施傳宗臉色果然發了青,吃吃道:“你……你想怎么樣”
楚留香道:“我只問你想怎么樣,是要我去將你老婆找來,還是帶我去找梁媽。”
施傳宗怔了怔,道:“帶你去找梁媽”
楚留香道:“不錯,這兩件事隨便你選一樣。”
這選擇簡直就像問人是愿意吃紅燒肉,還是愿意吃大便一樣,施傳宗一顆心頓時定了下來。
他生怕楚留香還會改變主意,趕緊點頭道:“好,我帶你去找梁媽。”
小院中的偏廳已改作靈堂。
梁媽坐在靈位旁,垂著頭,似又睡著了,黯淡的燭光,映著黃棺白幔,映著她蒼蒼白發,看來真是說不出的凄涼。
施傳宗帶著楚留香繞小路走到這里,心里一直在奇怪,無論如何也想不出這人找梁媽為的是什么
只見楚留香走過去站在梁媽面前,輕輕咳嗽了一聲。
梁媽一驚,幾乎連人帶椅子都跌倒在地,但等她看清楚面前的人時,她已哭得發紅的老眼中竟似露出一絲欣慰之意,道:“原來又是你,你總算是個有良心的人,也不枉茵兒為了你……”
說到“茵兒”,她喉頭又被塞住。
楚留香嘆了口氣,道:“不認得你的人,一定會以為你才是茵姑娘的母親。”
梁媽哽咽著道:“茵兒雖不是我生的,卻是我從小帶大的,我孤苦伶仃,無依無靠,只有她可算是我的親人,現在她已死了,我……我……”
楚留香心里也不禁覺得有些凄涼,這時施傳宗已悄悄溜走,但他卻故意裝作沒有看到。
梁媽拭著眼淚,道:“你既來了,也算盡到了你的心意,現在還是快走吧,若是再被夫人發現,只怕就……”
楚留香忽然道:“你想不想再見茵姑娘一面”
梁媽霍然抬起頭,吃驚的望著他,道:“但……但她已死了!”
楚留香道:“你若想見她,我還有法子。”
梁媽駭然道:“你……你有什么法子難道你會招魂”
楚留香道:“你現在也不必多問,總之,明天正午時,你若肯在秀野橋頭等我,我就有法子帶你去見茵姑娘。”
梁媽呆了很久,喃喃道:“明天正午,秀野橋,你……你難道……”
突聽一人道:“好小子,算你夠膽,昨天饒了你,今天你居然還敢來!”
楚留香不用回頭,就已知道這是花金弓來了,但他看來一點也不吃驚,似乎早就等著她來。
只見花金弓和施少奶奶今天都換了一身緊身衣褲,還帶了十幾個勁裝的丫鬟,每個人都手持金弓,背插雙劍,行動居然都十分矯健。
楚留香笑了笑道:“久聞夫人的娘子軍英勇更勝須眉,今日一見,果然不凡。”
花金弓冷冷笑道:“你少來拍馬屁,我只問你,你究竟是不是楚留香”
楚留香道:“楚留香,我看來很像楚留香嗎”
施少奶奶鐵青著臉,厲聲道:“我也不管你是楚留香,還是楚留臭,你既然有膽子來,我們就有本事叫你來得去不得!”
楚留香嘆了口氣,道:“好威風呀,好殺氣,難怪施少莊主要畏你如虎了。”
施傳宗忽然在窗子外一探頭,大聲道:“我們夫妻是相敬如賓,你小子少來挑撥離間。”
花金弓道:“廢話少說,我只問你,你是想死還是想活”
楚留香道:“在下活得滿有趣,自然是想活的。”
花金弓道:“你若想活,就乖乖的跪下來束手就縛,等我們問清楚你的來歷,也許……非但不殺你,還有好處給你!”
她故意將“好處”兩個字說得又輕又軟,怎奈楚留香卻像一點也不懂,淡淡問道:“我若想死呢”
花金弓怒道:“那就更容易,我只要一抬手,連珠箭一發,你就要變刺猬了。”
楚留香笑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做刺猬又有何妨”
花金弓道:“好,這是你自找的,怨不得我!”
她的手一招,金弓已搭起,十幾個娘子軍也立刻張弓搭箭,看她們的手勢,已知道這些小姑娘一個個都是百步穿楊的好手,何況“連珠箭”連綿不絕,就算能躲得了第一輪箭,第二輪箭就未必躲得開了。
誰知就在這時,楚留香身子忽然一閃,只聽一連串嬌呼,也不知怎地,十余柄金弓忽然全都到了楚留香手上,十余個少女石像般定在那里,竟已全都被點了穴道!
花金弓和施少奶奶雖然明知這“漂亮小伙子”有兩下子,卻也未想到他竟有如此快的出手!
兩人交換了個眼色,一柄弓,兩口劍,閃電般攻出。
但楚留香今天卻似存心要給她們點顏色看,再也不像昨天那么客氣了,身子一轉,也不知用了什么招式,就已擒住了施少奶奶的手腕,將她的劍向前面一送,只聽“嘣”的一聲,花金弓的弓弦已被割斷。
楚留香倒退幾步,躬身笑道:“唐突佳人,萬不得已,恕罪恕罪。”
施少奶奶臉色發白,她畢竟是名家之女,識貨得很,此刻已看出自己絕不是這小伙子的對手,忽然拋下雙劍,一把將施傳宗從門外揪了進來,跺腳道:“你老婆被人欺負,你卻只會站在旁邊做縮頭烏龜,這還能算個男人嗎快打死他,替我出氣。”
施傳宗臉色比他老婆更白,道:“是是是,我打死他,我替你出氣。”
他嘴上說得雖響,兩條腿可沒有移動半步。
施少奶奶用拳頭擂著他的胸膛,道:“去呀,去呀,難道連這點膽子都沒有”
施傳宗被打得齜牙咧嘴,連連道:“好,我去,我這就去!”
話未說完,忽然一溜煙的逃了出去。
施少奶奶咬著牙,竟然放聲大哭起來,喊著道:“天呀,我嫁了個這么沒用的男人,你叫我怎么活呀……”
她忽然一頭撞入花金弓懷里,嘶聲道:“我嫁到你們家里真是倒了八輩子的楣,否則有誰敢欺負我,我也不想活了,你們干脆殺了我吧……”
楚留香看得又好氣,又好笑,他也想不到這位少奶奶不但會使劍,撒潑撒賴的本事也不錯。
只見花金弓兩眼發直,顯然也拿她這媳婦沒法子。
楚留香悠然道:“少奶奶這撒賴的功夫,難道也是家傳的么”
施少奶奶跳了起來,哭吼著:“你放的是什么屁除了欺負女人你還會干什么”
楚留香道:“我本來也認為你真是女人,現在卻已有些懷疑了。”
施少奶奶咬著牙道:“你能算是男人么你若敢跟我去見爹爹,就算你是個男人,否則你就是個不男不女的嬲種!”
楚留香淡淡道:“我若不敢去,今天晚上也就不會再來了,但你現在最好安靜些,否則我就用稻草塞住你的嘴。”
薛衣人的莊院規模不如“擲杯山莊”宏大,但風格卻更古雅,廳堂中陳設雖非華美,但卻當真是一塵不染,窗欞上絕沒有絲毫積塵,院子里絕沒有一片落葉,此刻雖方清晨,卻已有人在灑掃著庭院。
施少奶奶一路上果然都老實得很,楚留香暗暗好笑,他發覺“鬼也怕惡人”這句話真是一點也不錯。
但一到了薛家莊,就立刻威風了起來,跳著腳,指著楚留香的鼻子道:“你有種就莫要逃走,我去叫爹爹出來。”
楚留香道:“我若要走,又何必來”
花金弓眼睛瞟著他,冷笑道:“膽子太大,命就會短的。”
施少奶奶剛沖進去沒多久,就聽得一人沉聲道:“你不好好在家侍候翁姑,又到這里來作甚”
這聲音低沉中隱隱有威,一聽就知道是慣于發號施令之人。
施少奶奶帶著哭聲道:“有人欺負了女兒,爹也不問一聲,就……”
那人厲聲道:“你若安分守己做人,有誰會平白無故的來欺負你,想必是你又犯了小孩脾氣……親家母,你該多管教管教她才是,萬萬不可客氣。”
花金弓已趕緊站了起來,賠笑道:“這次的事可半點不能怪姑奶奶,全是這小子……”
她嘮嘮叨叨在說什么,楚留香已懶得去聽了,只見名滿天下的第一劍客薛衣人,此刻已在他眼前。
只見這老人面容清癯,布鞋白襪,穿著件藍布長衫,風采也沒有什么特異之處,只不過一雙眼睛卻是炯炯有光,令人不敢逼視。
施少奶奶正在大聲道:“這人叫葉盛蘭,茵大妹子就是被他害死的,他居然還有臉敢撒野,連你老人家他都不瞧在眼里。”
花金弓道:“據說這人乃是京里的一個浪蕩子,什么都不會,就會在女人身上下功夫,也不知害過多少人了。”
施少奶奶道:“你老人家快出手教訓教訓他吧。”
她們在說什么,薛衣人似乎也全未聽到,他只是瞬也不瞬地凝注看楚留香,忽然抱了抱拳,道:“小女無知,但望閣下恕罪。”
楚留香也躬身道:“薛大俠言重了。”
薛衣人道:“請先用茶,少時老朽再置酒為閣下洗塵。”
楚留香道:“多謝。”
施少奶奶瞧得眼睛發直,忍不住道:“爹,你老人家何必還對這種人客氣,他……”
薛衣人忽然沉下了臉,道:“他怎樣他若不看在你年幼無知,你還能活著回來見我么”
施少奶奶怔了怔,也不知她爹爹怎會看出她不是人家的對手。
花金弓賠笑道:“可是他……”
薛衣人沉聲道:“親家母,老夫若是兩眼還不瞎,可以斷言這位朋友絕不是京城的浪蕩子,也不是葉盛蘭,否則他就不會來了。”
他轉向楚留香,微微一笑,道:“閣下風采照人,神氣內斂,江湖中雖是人才輩出,更勝從前,但據老朽所知,像閣下這樣的少年英雄,普天之下也不過只有兩三人而已。”
楚留香道:“前輩過獎。”
薛衣人目光閃動,道:“據聞金壇千柳莊的“蝙蝠公子”無論武功人望,俱已隱然有領袖中原武林之勢,但閣下顯然不是蝙蝠公子。”
楚留香笑了笑,道:“在下怎敢與蝙蝠公子相比。”
薛衣人也笑了笑,道:“閣下的武功人望,只怕還在蝙蝠公子之上,若是老朽猜得不錯,閣下想必就是……”
他盯著楚留香,一字字道:“楚香帥!”
這老人竟一眼看出了他的來歷,楚留香暗中也吃了一驚,動容道:“前輩當真是神目如電,晚輩好生欽佩!”
薛衣人捋須而笑,道:“如此說來,老朽這雙眼睛畢竟不瞎,還是認得英雄的。”
花金弓和施少奶奶面容全都改變了,失聲道:“你真的是楚留香”
楚留香微笑點了點頭。
花金弓眼睛發直,道:“你……你為何不早說呢”
楚留香道:“在下昨夜便已說了,怎奈夫人不肯相信而已。”
花金弓怔了半晌,長長嘆了口氣,道:“你若非葉盛蘭,為何到我們那里去呢”
楚留香道:“久聞夫人之名,特去拜訪。”
花金弓笑了,連眼睛都笑了,道:“好,好,你總算看得起我,我卻好像有點對不起你……這樣吧,明天晚上我請你吃鱸魚,我親自下廚房,叫你看看我的手藝是不是比左老頭子差你可千萬要賞臉呀。”
楚留香笑道:“夫人賜,怎敢辭。”
施少奶奶忽又沖了進去,一面笑道:“我也會調理鱸魚,我這就下廚房去。”
花金弓格格笑道:“楚香帥,你可真是好口福,我們家的宗兒和她做了好幾年夫妻,都沒有看到她下過一次廚房哩。”
薛衣人只有裝作沒有聽到,咳嗽幾聲,緩緩道:“久聞香帥不使劍,但天下的名劍,一經香帥品題,便立刻身價百倍,老朽倒也有幾口藏劍,想請香帥法眼一評。”
楚留香大喜道:“固所愿也,不敢請耳。”
花金弓笑道:“你今天非但口福不淺,眼睛更好,我們親家翁的那幾口劍,平時從來也不給人看的,連我都看不到。”
薛衣人淡淡道:“劍為兇器,親家母今天也還是莫要去看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