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不苟言笑
他很平靜,不言不笑,仿佛一切都理所應當。“兒臣本以為母後是讚同的,才會任由兒臣這樣做。如今才來這麽說,母後,恐怕已經晚了。既然二弟受寵,兒臣若不下手,日後可有活命的機會?”
他說。
這話就像一塊石頭,丟進海裏,激起漫漫波瀾。“假設往後登基的人是他,母後,那我應該如何自處?”
皇後望著他。像是忽然發現,自己一手養大的孩子忽然變得這樣陌生。就過了幾年而已,他居然就已經成了如今這個模樣。她搖搖頭,“這麽說來,竟是我的錯了?”
她苦笑。她養了他這麽久,盡心盡力教導他,卻不知他已經到了殺人不眨眼的地步,隻要有一塊擋箭牌,就什麽都不管不顧,一切都隻為了皇位。展舒煜卻是不做聲。在他看來,這很合理,皇宮之中爾虞我詐,如今他這麽做,也不算多麽過分,先下手為強,他隻願意做那個強者。
殿中寂靜良久。屋中的宮人如同泥胎木偶,聽不見這兩母子的談話。
人言宮牆冷,冷的並非那雕梁畫棟,而是人心。這是一個很冷漠的地方,它為了皇權而存在,盡皆堆砌雕飾之能,妄圖用人手繪畫出一片繁華美麗風景,卻依舊難掩其冰冷本質。而走在裏頭久了,自然也就忘卻,何謂人心溫暖。
展舒煜很懂得——當展舒修凱旋歸來之時,他隻能站在一邊做那個陪襯,所有人都在奉承他,卻渾然忘卻,他展舒煜,才是真正的嫡長子。被冷落的感受,他不會忘。
最終,皇後在這沉默中敗下來。
她垂下眼,嘴角勾起淡漠的笑,似乎帶著一絲若有似無的苦澀,而她心中感受,難以言喻。她從來都是個溫婉可人的女子,陪著夫君到宮中,她尤記得當年陪著他奪嫡,最終成為皇後的體驗。她不是一個能拿得住主意的人,即使遇到過這樣讓人為難的事情,她總也有人可以問,有人可以找。
但十多年過去,她的夫君,如今的皇帝,早已與她同床異夢;而她的兒子,最終竟然被她教成了如今這個樣子。
而現在大約是報應,終於輪到她的子女,參與這一場沒有硝煙的戰役。
她道:“那你打算如何?”
但凡她開口,就是已經下了決定。既然是她的子女,那她總要幫著他,即使他是要做那與虎謀皮的事情,她總也能一點點的將他勸回來吧?——她想。但她見到的是。展舒煜微微露出了一個笑容,那並不是讚賞,也並非愉悅,而是他終於達到了他的目的。
“母後,你累了,先歇息吧。”他低聲說。“兒臣自有主張。”
夜色漸深,他踏出鳳棲宮門披上鬥篷,抬頭望了一眼高潔的弦月。對這世間的絕大部分人而言,皇位二字,都是那樣遙不可及,就如同這月亮一般。但是總有一日,他會將它踩在腳下,成為唯一的,被所有人看著的王。
莊宛寧說的沒有錯,他想要的是皇位,他不會將它讓給任何人。
包括,展舒修。
他慢慢往外走去。夜色已深,展舒煜身後跟著的隨從不多,他走著走著,忽然就走到了那個涼亭。皇城自然是大的,許多人一輩子都不會知道它有多大,甚至連他自己,也不清楚。皇子有自己的宮宇,離鳳棲宮很近,但他卻不想回去。
他走進涼亭,隨後坐下來。
當日遇見莊宛寧並非意外,他本來就想借著鳳玉,看能找到什麽人來。但卻不曾想到,他遇見的居然會是國公府的大小姐。銀樓之事,不傳姓名,他日後派人去查,卻就馬上查到了。但在這裏遇見她,確實是他不曾想到的事情。
這個少女很特別——至少他從來沒想過,她居然會那麽回答他。展舒煜唯一不曾告訴母親的事情,大約就是他想要借著莊宛寧的手,搭上展舒修身邊。在他們這些男人眼中,女子重情,容易被控製,隻要做出一副愛她的樣子,再哄騙兩句,就定然會上當。
但她最終還是拒絕了他。
展舒煜輕笑。
他笑起來其實也是好看的,盡管帶了一絲病弱的抑鬱之色,反而添了幾分不知名氣質,難以言喻,有種病弱之美。這麽些年來,他幾次重病,人人都以為他活不了多久了,他甚至騙過了自己的母後。
望著涼亭,他就想起了莊宛寧。
那個少女拒絕於她,與旁人完全不同——其實男人就是這樣,她越拒絕於他,他就越是興奮。在他們眼中,愛情真的是一場遊戲,當心上人對他們露出一個笑容時候,他們就覺得自己又過了一關;而當情人願意嫁給他時,那就等於他已經過了五關斬了六將,一切於他再無關聯了。
挑戰性才是他們眼裏的主旋律。
他咳嗽一聲,心中反而並不覺得莊宛寧與展舒修在一起是什麽壞事,在他眼裏,那等於在這場名為愛情的局中多了一名對手,反而令他更感興奮。就在這時候,身後有聲音響起:“殿下,該回宮了。”
是一把陌生的女聲。
展舒煜記性不壞,皇室裏遺傳下來的血脈到底還是有幾分優點,他立刻想起來,這是那個名為翎玉的宮女。他沒有回頭,隻是一個字:“走。”
不需要多餘的言語,他甚至不曾詢問她為何會來,對於這種呼之則來揮之則去的女子,他一向沒什麽興趣。
翎玉卻沒有走。
她道:“是皇後娘娘命奴婢跟來。”
展舒煜沒有耐性,“所以你是聽她的話,還是聽本皇子的?”
翎玉卻不走。她道:“奴婢不知,原來殿下是如此不講理的人。”
這時候展舒煜才回過頭來。他臉上沒有笑意,一臉平靜,但卻平靜得像海嘯前夕,有些嚇人。他看到翎玉站在那裏,隨後一巴掌打了下去。翎玉跌了一下,才堪堪站住,指印在她臉上慢慢浮出,白皙嬌嫩皮膚上的痕跡,暴虐而帶了幾分活色生香的味道。
但她依然表情平靜,並不多講什麽。——在宮中素來是這樣的,階級層次之分,宮女之流,注定淪為玩物。並不是每個人都有好運氣,投胎到公侯之家做個嫡出大小姐。
它一直存在,無人說它殘忍。
展舒煜見大打了她一掌,她依然沒有反應,頓覺失去興趣,於是轉身就走。翎玉一句話都沒有講,隻是繼續跟在展舒煜身後,服從著皇後的命令。